心灵模式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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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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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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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8282字

知识界的轨迹,在结局处往往使人不屑一顾。这种感觉,当它无法找到一种有


力证明或者时代本身就缺乏悟性的时候,只能孤独地被误认为狂妄。因为知识界以


工匠化了的专业技艺拒绝批评;而对于一个小时代来说,社会永远不会提出变繁琐


知识为认识——即真知的强求。小时代的人们和读者只需要水止渴;没有谁幻想水


之外还有直觉和想象的奶、超感官的灵性寻求即蜜、以及超常和超验的神示——酒。


上述4种液体的渴求过程,也许才是真正值得流传的人类的认知过程。然而我


们面临的知识界大多与这个过程无关。除开因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导致的许多“知识


领域”与“专业人员”的误会之外,19世纪知性的象征——实证主义,与20世纪末


迷茫混乱的现代思潮,都无法拯救这些惶惶无路的知识者。


19世纪中,因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启发了人类认识了旧石器时代。北欧


由于石器的发现和认识,终于提出了以地层学和标型学为两大支柱的近代考古学,


并刷新了古玩铺子的眼力。同时,中国乾嘉学派走向全盛,百废俱兴,其中一个小


树枝便是日本所谓的东洋学。这个时代非常之持久。直至1981年翁独健、白寿彝等


学术泰斗招收研究生时,这场人类认知(尤其是对于历史)的大潮尚不知已处强弩


之末,反而以为实证主义因政治条件的改善正欲中兴,前途无限。


事实远非如此。传统的学术——它确实早就仅仅是学中之术,而不是追求认识


的初衷、不是人向世界的“天问”——已呈不吉之兆。方法论和文人优雅同堕落,


图书馆与学报文章共萧条。喧嚣而来的,是夹生饭里下绿豆——中文难以下咽,洋


文崩人牙齿。沸点在艺术诸论,烫处是“文化”周边,唯恐搁凉往前使劲挤的是历


史学。


世纪末的新潮思想往往是伪学。但是要想冲决老一套正襟危坐的实证主义,还


非此不能奏效。比如研究中国古代的神话系统——应当说是研究考古学中新石器时


代各区域文化对应的逝去的精神——依我看,乃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是死了三五千


年的某些旧习、仪式、精神病或心绪情感、暗示或隐语,在当时也属于秘密的禁物。


那是宗教的久远种子,不可能由今天尚在宗教门外的人判断。而站在19世纪式考据


派营垒中的人一家之言,便成了严谨的权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谈何容易。对付严


谨的胡说,最好让泼皮的胡说来干。中国知识界的新弄潮儿当记一大功,因为他们


猛刨了乾嘉学派以来日益腐朽的实证主义墙脚。实证往往证明着虚假,19世纪连同


它的儿子20世纪都已经结束了。


但是新潮派并没有确立自己。他们的办法只不过是把水兑稀。他们没有发现,


只是听说。他们没有基础,不敢浓缩和朴素化。他们只祈求洋人赐宝,而没有深入


中国。他们一窝蜂低价贱卖中国的民俗画,却缺乏对民众的感悟和敬重。新生的这


一代知识精华中,只有极少数可能掌握着现代主义;而大多数却可能堕落成投机商


或买办。


2


——热衷批评一切、无视自身责任,这两点都不可取。我愿意在此介绍《热什


哈尔》一书,也许这部陌生的书可能使人们感到有益。这部书和它的作者从来没有


介入上述中国知识界的种种——它乃是民间秘密抄本。这部书成书的时间约在清嘉


庆年间或乾隆末年——又恰好在实证主义及其史学,以及中国乾嘉考据之学的同时。


《热什哈尔》是中国回族内部首届一指的古文献,也是在清季遭逢迫害的回族


人民找到的、自己记载自己心情和史事的形式。


由于残酷的迫害,具体地说是由于乾隆四十六年清政府对甘肃回民哲合忍耶派


的屠杀,只有一身褴褛满心悲愤的回民们选择了拒否。这种拒否,在文史上的形式


就是——不使人读。《热什哈尔》一书主要使用阿拉伯文写成,这样便拒绝了汉语


世界对之的可能。写成后从未刻版,仅仅在哲合忍耶派回民的一些大学者(阿


訇意即学者)中传抄。而作者为了进一步守密,书的后半又改用波斯文——这样继


而拒绝了相当多数的阿訇,因为阿訇中识波斯文的毕竟更少。


抄本亦极少;据笔者几年来调查,今天此书抄本决不会超过30部。


“热什哈尔”一词系阿拉伯文rashah,原义是“泄漏出、出汗”;引申常为


“晶莹、烁亮”。约10世纪的诸苏菲主义(即伊斯兰神秘主义)著作中,有一部


《原本生活的露珠·注》,就用了这个词。我们译它的文学含意为“露珠”。


此书命题为《热什哈尔》,是由于书的正文第一个单词是“热什哈尔”。这种


听凭首词定题的方法非常罕见,它隐示着作者的一种宿命态度和自信——中国回民


有以首词称呼某段落或篇名的习惯,比如赞美诗《默罕麦斯》中有一大节的第一个


词为“艾台依吐”,百姓们就称那5页长的大节为《艾台依吐》。抄本并没有在扉


页上写这个书题,书的题目是在近200年的漫长岁月中,被旱渴的黄土高原上饥寒


交迫的回民们叫响的。


你走遍大西北,甚至在山东、河北、江苏或黑龙江,目不识丁的农民们不仅知


道《热什哈尔》,而且对它竖信热爱。他们会执犟地说,只有《热什哈尔》真实。


虽然他们自己并未读过全书,只是辈辈相传这本书是“自己的”。


《热什哈尔》记述了乾隆年间被清政府两次镇压的回民哲合忍耶派,以及他们


的苏菲导师的故事。贫苦的回民们大都不知道政府当时就钦定官修了两部战时军事


文件汇编——《钦定兰州纪略》与《钦定石峰堡纪略》。他们认为既然有了《热什


哈尔》,便不仅有了历史,而且有了后世里和残民的政府“打官司”的证据。而当


我真地发现了——以翁独健先生要求的考证发现了《钦定石峰堡纪略》中有伪造的


原始文件时——我为浑身褴褛的农民的认识震动了。


也就是说,就史的意味来说,《热什哈尔》是非官方的、被禁绝的、底层民众


的历史文献。


3


乾隆四十六年和四十九年,由于哲合忍耶回民这个人民反抗势力的出现问世,


清政府在两次大规模的军事镇压之后,对这一支回民实行了禁绝。这禁绝令一直维


持到辛亥革命满清覆灭。


但是,《热什哈尔》一书并没有提供一笔潜伏账。包括我在内的读者们将长久


地面对着这样一种陌生的世界观——作者沉迷于苏菲即神秘主义的认识和感受中,


满纸荒唐言,一段接一段地讲述着不可思议的故事。


以学校里听来的知识和常识,是无法与这种认识论对面的。作者在搜捕追杀中


冒险写成此书,作者以宗教信仰担保写成此书。作者又以两种几乎不能解读的文字


证明了——他并不想使人承认。


这部书追踪的,是于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被清政府杀害于兰州城墙上的


宗教导师马明心的奇迹,以及马明心的继承者穆宪章的奇迹。以这种殉难圣徒的奇


迹故事为纵线,每一段均抄上“相传”两字为开始——全书浑然成为这样一部散文


体的哲理论辩。湮灭的史事散在其中,一一与同期的汉籍相对应。阿拉伯-波斯文


体的修饰性与大西北黄土沟塬的村言土语相衬,呈着一种朴素的、鲜烈的美。


※※※※※


我见到的这一部抄本年深日久,粗厚的硬纸已经黄褐。墨迹优美,花体的阿拉


伯-波斯文黑字中,段落开头总有一个朱砂红字(相传)。装订也是回民的技艺,


每一页翻开都可见裱过的布角缀连前后。大西北的回族人民们对这部著作的态度使


任何作家都心醉神驰:他们把它视为“经”而不是“书”;平日藏在净室秘处,灾


祸来了宁舍性命而不让它遭受污辱。


仿佛它象征着他们生存的真实。


※※※※※


不仅仅只是史学、哲学或神学,也不仅仅只是某种西北底层生活状况的实录,


《热什哈尔》一书提供了一种不可言传的东西。


民众与国家,现世与理想,迫害与追求,慰藉与神秘,真实与淡漠,作品与信


仰——尤其是人迎送的日子和人的心灵精神,在一部《热什哈尔》中,都若隐若现,


于沉默中始终坚守,于倾诉中藏着节制。愈是使用更多的参考文献,愈觉得这部书


的深刻;愈是熟悉清季回族史和宗教,便愈觉得这部书难以洞彻。这不仅仅是一部


书,这是被迫害时代的中国回族的一种形象,是他们的心灵模式。


那种生存的苦难,也许应该让它永远逝去了。但是这种认知的方式——它的真


诚,它的拒否,它的勇气,它与一方水土一部民众的血肉联系,它的凭借灵性和不


为一般见识束缚,也许却能给它以外的大世界以某些借鉴。


※※※※※


19世纪和实证主义都过去了,也许应当留取的只是考据家们当年追求真实的初


衷。发现了《热什哈尔》并为它提起笔来时,我觉得自己第一次可以正视昔日师长


的期待了。


当然,一册《热什哈尔》并不能承负整个时代转变中的大问题。即使它千真万


确地被几十万回族人民认为是自己的心声,也不能说它已经彻底地写出了那心灵。


但是它默默指示着一种途径:从这里不仅“书”可能挣脱旧的束缚走向现代和未来,


而且人心也可能战胜漫长的冷漠,去接近一种最神秘的温暖。


在中国,如同《热什哈尔》这样的书能幸存至今,确实是回族的贡献。藏书者


和作者都真正熬过了黑暗迫害的光阴。血干了,变成更厚的黄土,深埋了这一类奇


书,也深埋了隐遁的作家。


4


有趣的是,原著者的名字,似有似无。


民间只是传说,《热什哈尔》是“关里爷”写的。关里爷是住在哪一道“关”


的“里面”,很难细究。只知他的宗教经名为艾布艾拉曼·阿布杜尕底尔,书中常


以“嬴弱的仆人艾布艾拉曼”或者“干罪的我、阿布杜尕底尔”自称。


据传说,关里爷为甘肃伏羌人(今甘谷县),家曾住伏羌东关内,“关里”一


书由此而来亦未可知。他是19世纪前叶极重要的回教人物,不仅以学者名,更主要


的是他曾在哲合忍耶苏菲派史上举足轻重。(关于他的事迹应另有专文。)由于


《热什哈尔》的作成,应该强调——关里爷开创了这种文体。在关里爷之后,有志


之士开始模仿他,在各个时期都写过一些阿拉伯文抄本。再后来,所谓“热什哈尔”


甚至成了一切宗教内史事抄本的代名词。不过,晚近的抄本和中国回族的这种内部


写作,大都缺乏如同关里爷那样的恐怖环境,对于神秘主义和奇迹理论的掌握也大


都不如关里爷深沉。


关里爷逝世后,坟墓曾被清政府毁坏。后来迁修的坟在今张家川回族自治县莲


花城。由于对他的怀念,百姓们虽然无法了解他的全部经历,但仍年复一年为地上


坟诵经。因此也记住了他的忌日——农历九月初七。他生年不详。


※※※※※


此书译音是关里爷盼念的后来人,年轻满拉(经学生)杨万保和他的同学马学


凯。他们把翻译此书做为自己诚信的表白,日日沐浴后开卷,夜夜苦劳中推敲。大


阿訇马兆麟为他们提供了辈辈秘藏的抄本,大阿訇王栋帮助他们切磋史实文字。我


仅仅作了一些秘书工作,对汉译稍稍作了一点润色。应他们强求,我虽在译者中补


了一个名字,其实仅仅想表明我需要这样的搭救而已。


关里爷在《热什哈尔》的首句中写道:“当古老的大海向着我们……潮动迸溅


时,我采集了爱慕的露珠。”


当审定这一句译文时,杨万保正和我在一起。我们凝视着这段被破译出来的话,


心中充满了异样的感觉。这不是水。我们感到自己吮吸着一种神奇的液体。我们似


乎窥见了一道隐藏在手宙中的、虹一样的轨迹,我们自己不仅追上了它的显化,而


且自己正消然溶成一粒露珠。


这露珠渺小微弱,但是它不是稀释的水。它是200年来为着心灵的纯净前仆后


继地牺牲的人们的血。它是我的求知的中介。


关里爷并没有为自己命题,但是他获得的这个题目真如神赐。这简直是天然,


简直是前定,一滴概括了一切。


中国的秘密向来如此,当上层萎缩和丧失的时刻到了,底层人民便登台表演。


这大陆里埋着的宝藏是丰富的,当你真地觉得像是触碰到逝者的心灵时,那感动是


无法释说的。


——未来,当人们都渴望着成为“爱慕的露珠”时,薄薄一册《热什哈尔》将


胜过万吨废纸,获得人们真正的尊敬。


1990·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