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司西平措(1)

作者:杨志军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

本章字节:13280字

王岩和卓玛边走边打听古茹邱泽喇嘛,打听到司西平措大殿门口,就听一个仪表堂堂的喇嘛说:“我就是。”王岩愣住了,似乎有点不相信。


古茹邱泽说:“进去说。”


司西平措已是人满为患,但那些喇嘛,不管是布达拉宫的,还是外来的,见了古茹邱泽喇嘛就都恭敬地让开了路。他不断朝他们点着头,带着王岩和卓玛来到了大殿中心。那儿放着三张诵经的卡垫,像是专门为他们设置的。他们坐下,然后就是沉默,似乎都在琢磨,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突然,王岩和古茹邱泽几乎同时开口了:“你是……”


卓玛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认识?”


王岩说:“你是‘度母之恋’?”


古茹邱泽说:“你是‘乌仗那孩子’?”


两个人笑了。卓玛一听就明白:“网上认识的?”


王岩说:“这是我的搭档卓玛。”


古茹邱泽盯着卓玛,半晌才说:“我们没见过面吧?”


卓玛干干脆脆地说:“没有。”


古茹邱泽说:“那怎么这么面熟?”


卓玛说:“我是一个典型的警察,很多人都说见过,仔细一想,原来跟电影电视上的警察混到一起去了。”


古茹邱泽说:“不对,你肯定在我的观想里头出现过。”


卓玛说:“是吗?很荣幸。”


古茹邱泽说:“我就是想不起你为什么出现在我的观想里。下次吧,下次观想我就知道了。”


王岩说:“是雪山、草原、河流以及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让我找到了你,找你是有问题要问了。”


古茹邱泽说:“这是缘分,不知道我能不能回答。”


王岩说:“有人说所有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佛僧,在到达第五门之后,都会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疤,而且是七七四十九处伤疤。”


古茹邱泽肯定地点点头。


王岩说:“据此我们是否可以推断,凡是身上有四十九处伤疤的人,都可能是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我们都知道,乌金喇嘛曾公然在自己身上戳出了四十九个血窟窿,难道乌金喇嘛也是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


古茹邱泽说:“这也正是我的迷惑,我发现我正在接近一个秘密。那就是‘七度母之门’并非单纯的佛法,它还是魔法。它既是尽善尽美的救世之法,也是极恶极猛的毁世之法。”


王岩说:“你是说连乌金喇嘛都在修炼‘七度母之门’,它就一定是魔法?”


古茹邱泽说:“也许修炼‘七度母之门’可以从正道进入,也可以从旁道进去,正道是正信正觉之道,旁道就是乌金喇嘛之道。所以他说:‘我来了,我是乌金喇嘛。快打开《地下预言》,快启动七度母之门。’”


卓玛插嘴道:“好个乌金喇嘛,居然也在修炼‘七度母之门’。”


王岩说:“为什么一定要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疤?”


古茹邱泽说:“经络脉道是人体的先天之源,‘七度母之门’是挖掘先天之源的法门,修炼者必须做到从穴位深处攘除毒魔,再请来吉神祥灵安驻于此。达到这个目的可以循序渐进,也可以一蹴而就,刀创之法是一蹴而就的必经之路。”


王岩说:“那么你呢?你身上有没有四十九处伤疤?”


古茹邱泽说:“有的,你想看吗?”


王岩说:“不看了,只是想知道,你对‘七度母之门’的修炼有没有结果?”


古茹邱泽说:“不可能有,所有的修炼者都会停止在第五门。第六门是伏藏之门,伏藏现世之前,我们只能等待。”


王岩说:“掘藏者已经出现了,那就是香波王子和梅萨。在你的预期里,他们会成功吗?”


古茹邱泽说:“不知道,这是佛门机要,对我也是保密的,任何故作高深的预言都是欺骗,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王岩说:“‘七度母之门’的修炼一共几门?”


古茹邱泽说:“自然是七门,第一门是有没有神、神在哪里之门;第二门是有无果报、谁来果报之门;第三门是情合、身合、妙合方便之门;第四门是即身即世成佛之门;第五门是生命长存之门;第六门是伏藏之门;第七门是践行之门,也就是护佑世界、利益众生之门。”


王岩说:“修炼者能不能越过第六门的伏藏之门,直接进入第七门?”


古茹邱泽说:“不能。掘藏不成功,践行就没有方向,佛教古老的理义和传统的实践,并不能解决现实和未来的问题。伏藏现世,就是信仰再生,践行的目的,就是结束一种失去精神主宰、抑郁成群的年月。在世界有必要淘洗灵魂、再造信仰的时候,从正道进入‘七度母之门’,就有可能拯救灵魂、重塑人类。”


王岩说:“那么,如果‘七度母之门’永远不现世呢?”


古茹邱泽说:“我不知道世界会怎样,我会怎样。我正在竞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考试已经进行了六场,最后一场就在几天以后。我想我能够取胜,能给自己找到一个满意的升华之路。但出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跟修炼‘七度母之门’毫无关系,我会继续等待。你知道,我的家乡在阿尼玛卿雪山和巴颜喀拉雪山之间,那里的雪山已经不白,草原已经不绿,河流越来越小,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已经不能随流转动了。信仰的衰败会导致自然的衰败,拯救信仰的‘七度母之门’同样也能拯救自然。”


王岩说:“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更加扑朔迷离了,你有第三只眼,你肯定比我看得更清楚。”


古茹邱泽说:“我的第三只眼已经闭上了,在这些日子里,它从不开窍。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是大事儿。佛教史上有六次重大集结,每次集结之前,高僧大德、上座比丘一个个都会失去修行的成就。集结之后,成就又会加倍增长。所以佛经上说,目不开窍、魂不守舍、心不连身、意不在经,皆佛天大事之兆。”


王岩说:“你曾说念佛就是忏悔,度人就是赎罪,念佛不难,度人怎样做?”


古茹邱泽说:“其实你已经在‘度人’了,抓捕乌金喇嘛,就是‘度人’。乌金喇嘛试图利用‘七度母之门’打击佛教,你以他为目标,说明你和‘七度母之门’已经结成了同党。我曾经说过,魔鬼肯定会利用佛教内部的矛盾,以佛灭佛。你要进入佛教,成为一个僧人,才能以僧护僧、以佛光佛。”


王岩说:“你知道我撞死了一个人,她叫伊卓拉姆,或者说,伊卓拉姆选择了让我撞死。在我内心无法排除烦恼的时候,你告诫我,履行警察职责,皈依慈悲佛门。现在看来你是对的,尽管我整天面对的是犯罪、暴力、血案,是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对佛教的进攻,但命中注定我是一个与佛有缘的警察。”


古茹邱泽说:“心念是最好的缘起,你会成为正义的化身,就像威慑邪恶的护法神。”


王岩又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叫珀恩措,最近死了,是跳楼自杀的。跳楼前她不让人报警,发誓说一见警察她就跳。可我还是报了警。有人说,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就是想逼死她。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怕她继续纠缠我?珀恩措还有一个哑巴妹妹,没有工作和收入来源,而且还吸毒,据我看不是一般的上瘾。本来很漂亮,跟她姐姐一样漂亮,后来变得骨瘦如柴,像鬼一样。现在谁来照顾?真可怜。”


古茹邱泽直勾勾地望着王岩,眼光就像两把洞穿一切的利剑,半晌不言语,突然说:“你来照顾。”


王岩条件反射似的浑身一颤:“为什么?”


古茹邱泽迷蒙了眼睛,答非所问地说:“你皈依吧,皈依需要灌顶,它是一个人良好品行的保证。”停了片刻又说,“我看到了你灵魂的不安和内心的忏悔,那是自性归佛的萌芽,青苍苍的萌芽,在辽阔的心海里,已是有根有叶了。”


卓玛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起身要走。


古茹邱泽说:“就在这里等着吧,一会儿,所有的人都会来这里。”


话音刚落,一群外来喇嘛挤过来,围住了他们。


王岩警觉地站起来:“你们想干什么?”他想起了“度母之恋”曾经告诫他的:“从现在开始,你见到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是乌金喇嘛。”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属于警察的直觉: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中,一定会有乌金喇嘛。


2


骷髅杀手跑下西日光殿,跑到东大殿,沿着旅游通道,跑向灵塔殿,往南蹿上楼梯。然后推开守门的小喇嘛,翻过铁栅门,来到布达拉宫金顶。


这里没有僧人游客,寂静如同旷野,作为杀人现场是如此理想。骷髅杀手掏出手枪,直奔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愣,仓促后退,却撞到了墙上。回头一看,自己正好在墙边,墙外是一百一十七米的悬空高度。他靠墙站住了,恐惧地看着骷髅杀手一步步向他逼来。


骷髅杀手往前走动着,突然停下了,在五步远的地方举枪瞄准了香波王子的头:“原来你是想死在布达拉宫金顶,也好,我打死了你,再把你扔下去,那你就是不慎摔死的。”


香波王子无话可说,望了一眼骷髅杀手身后不远处的梅萨。梅萨拔起一根挂经幡的经杆,平端着,用有经幡的一头对准骷髅杀手的后背,悄悄过来。


香波王子说:“你先别开枪,听我说,你知道你将要杀死的是什么人吗?”


骷髅杀手说:“一个叛誓者的转世。”


香波王子直摇头:“不对,是一个风流情种,他在情场上纵横驰骋,所向披靡。他短暂的一生里,赢得了无数姑娘的爱情。你猜他靠什么征服姑娘?是靠了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骷髅杀手憨憨地摇头:“不对,靠的是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点头道:“答案正确。可当他用仓央嘉措情歌去勾引他最心爱的姑娘时,那姑娘却拒绝了他,还嘲笑他最不懂仓央嘉措、最没有资格唱仓央嘉措情歌、最不配拥有爱情,你知道为什么?”


骷髅杀手说:“不为什么,就因为他真不懂。”


香波王子说:“你听过我唱情歌,你说我是最不懂仓央嘉措的人吗?”


骷髅杀手说:“会念经的喇嘛多又多,真懂经的喇嘛少又少。”


梅萨接近着,接近着,突然发力冲过来,把经杆戳向骷髅杀手的脊背。


香波王子紧张得张大了嘴。骷髅杀手从香波王子眼光里发现了危险,一侧身,让过了经杆头。梅萨一击落空,身形不稳地向前踉跄。骷髅杀手顺势一拨,牵引梅萨来到了香波王子身边。香波王子张开双臂,把梅萨紧紧抱在怀里。经杆落在地上,经幡哗啦铺了一地。


骷髅杀手举枪对着梅萨:“我本来没得到杀你的指令,可你已经来了,只好让你陪葬了。”


梅萨说:“我自己找死,我不怨你。只想求你等我问他一句话再开枪,好吗?”


骷髅杀手说:“一个快死的人的请求,我能不答应吗?”


梅萨张开双臂,吊在香波王子脖子上,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缠绵,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说你不懂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想知道为什么吗?”


香波王子点头说:“想,做梦都想。但我不希望你告诉我,我是掘藏师,我要自己去证悟。”


梅萨说:“也好。死到临头,我忽然想听歌,你愿意为我唱吗?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说:“当然愿意。可是你要排队等着,我先要给另外一个女人唱。”


梅萨一怔:“另外一个女人,谁?”


香波王子说:“有人死了,比活着幸福;有人活着,比死了痛苦。这个拿枪对着我们的人,是个不幸的杀手。他爱他的女人,女人却离开了他。我猜不是那女人不爱他,是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容忍亲爱的人把杀人当做修炼,把别离当做圆满。男女间的纠葛和人世间的所有恩怨一样,不能用怨恨去报复,只能用爱心去包容。我想先为这个身陷哀怨的女人唱一首。”


梅萨松开香波王子,离开一点看他,两眼放光。


香波王子转向骷髅杀手:“放下你的枪,拿起你的手机,拨通她的电话。”


骷髅杀手如中魔法,拿枪的右手竟不知不觉往下沉,左手也情不自禁伸向了衣兜。


忽然间,平空响起一声呵斥:“傻瓜,你上当了!”


骷髅杀手右侧两座金顶的夹缝里有一道矮墙,矮墙那边倏地站起一个人。他一声呵斥把骷髅杀手唤醒,然后翻过矮墙腾腾腾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说:“你上当了骷髅杀手,香波王子想用情歌把你的心唱软,这是他们死里逃生的唯一办法。”


香波王子和梅萨扭头一看:智美?


智美望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既兴奋又生气。兴奋的是他们共同出现在金顶上,说明他按照“玛瑙石金刚输入占卜”的指引开启“七度母之门”,到现在没有偏差。生气的是,他的占卜也给香波王子提供了一种验证,证明他也是正确的。智美使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几乎把鼻涕“哼”出来,心说香波王子的正确马上就会终止,到达下一个目标时,我就不会再看到他了。他陷入更加疯狂的追杀而自顾不暇,他快要死了,我坚信我就要赢了。智美想着刚刚在金顶结束的这次“母占卜”,当号码出现时,他心里不禁激荡了一下,那是卦辞谱中的最后一个号码,预示着他现在要去的是最后一个目标、最后一座殿堂,他将在这座殿堂里进行最后一次“子占卜”,很快,啊,很快,“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就要通过他的手显现于世了,不仅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会以他为骄傲,佛教内部也会用他的名字命名“最后的伏藏”。他是真正的双赢,搁在哪个阵营里都是伟大的人物、了不起的英雄,就像他的祖先拉奘汗,扬名四海,青史留影。


智美把提在手里的胜魔卦囊挎到肩上,又把握在手里的锋利石器放进挂囊,慢慢走近骷髅杀手,见骷髅杀手警惕地朝一边闪了一步,呵呵一笑说:“你枉称骷髅杀手,几句仓央嘉措情歌,就能把你唱得无所作为。就因为你自己失恋,看见一对有情人落难就心生慈悲?错错错,你应该嫉妒怨恨,凭什么你和你的女人生生别离,他们俩却双宿双飞?”


梅萨怒斥道:“智美,你居然如此狠毒。”


智美说:“你不能怨我,是你先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使命和情感。”


话音未落,智美急转身,向骷髅杀手扑去。骷髅杀手猝不及防,被智美扑倒在地。拿枪的手磕在地上,枪摔了出去。骷髅杀手抱着智美,拼命翻身,忽一下把智美压倒在身下。


香波王子看机不可失,扑过去抓到了枪。


骷髅杀手看见了,从智美身上跳起来,抱住香波王子,朝自己一拉,就骑在了对方后背上。他撕住香波王子的头发,咚咚咚在地上磕着,疼得香波王子立刻松开了枪。骷髅杀手伸手要去抓枪,被梅萨跳过去一脚踢开了。


这时智美翻身爬起,冲向梅萨,拽着她往金顶下面拖:“梅萨,跟我走,快走。”


梅萨挣扎着:“智美,我们已经分手了。”


智美说:“那不是真的,分是为了掘藏,合也是为了掘藏,你是我天经地义的法侣。”


梅萨从智美肩膀上望过去,看到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缠斗在一起,难分难解,想过去帮忙,却被智美抱紧了,挣脱不开。她奋力推搡抓扯,都不能让智美松手。


眼见骷髅杀手的拳头砸在香波王子脸上,那脸立刻就肿了。


眼见骷髅杀手的脚踹中香波王子的小腿,那腿立刻就瘸了。


眼见骷髅杀手的膝盖顶住香波王子的下腹,香波王子立刻就弯了腰。


梅萨心疼得眼泪哗啦啦流,哀哀地说:“智美,求求你了,让我去帮他。”


智美说:“你帮他不如我帮,只要你答应和我一起掘藏,共同开启‘七度母之门’,我和你一起救他。”


梅萨说:“我不能答应你,莲花生大师和仓央嘉措伏藏‘七度母之门’的时候没有这样安排,我命中注定是香波王子的法侣。”


智美说:“现在他被暴打,一会儿他还会被杀死,也是命中注定。”忽又恳求道,“别这样梅萨,我们的目的就要达到了,你应该明白,香波王子只能去死,他要是现在不被骷髅杀手干掉,也会在发掘伏藏的最后一刻被我们干掉,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不需要一个失去了领路价值的掘藏者。你一开始就是我的法侣,我们彼此都有共信、共爱、共生、共死的承诺,你的使命就是协助我发掘‘七度母之门’,再协助我干掉失去利用价值的香波王子。这个时刻马上就要到了,走啊,跟我走啊,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梅萨喊道:“放开我,我不会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