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重新上路(2)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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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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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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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194字

她笑了笑,随即公事公办地说道:“你别以为我这是帮你。我只是觉得你这酒吧还是个有投资价值的项目。而且现在房价太高,我还不想买房子,手里有闲钱。但你得向我保证,以后的生意必须有起色,我的钱也是血汗钱,不想随便打水漂。”


她顿了顿,口气又缓和了下来:“况且我不是也有点儿私心么,我弟弟还指着你给他开工资呢……”


“不止你弟弟,还有陈星吧?”小北笑嘻嘻地说。


张红旗叹了口气:“你还得答应我,这事儿千万别告诉陈星。”


这次重整旗鼓,小北就比开酒吧的时候谨慎多了。他详细参考了大大小小十几家咖啡馆的装修布局,又把人家的菜谱都抄回来详细比较,最后确定了一种相对中庸的风格——这虽然会让少部分前卫分子嗤之以鼻,但那些人兜里能有多少钱呢?要想把买卖细水长流地做下去,还是得讨好那些早已过了叛逆期的白领。


背景音乐也抛弃了硬邦邦的摇滚乐和hippop,改成若隐若现的爵士歌曲。至于咕噜作响的咖啡壶那更是必须的。“很中年化吧?像不像上鸟儿咖啡?”小北问陈星,“我觉得我成熟了。”


陈星则只对一件事好奇:“你到哪儿扎的这笔钱?”


“大眼妹妹炒股赚的——分享改革成果么。”小北眼看着别处回答他,“她运气好,关键时刻胜利大逃亡了。她们单位还有几个没跑掉,全折里面了。”


改换门庭的咖啡馆果然生意不错,虽然不如酒吧最爆满的时期流水多,但却也老满着座儿。不少住附近的文化人都成了回头客,隔三岔五带着天真少女过来聊学术:“没有晚清何来五四?”。


到了月底,小北又递给陈星一个厚厚的信封:“这个月的。”


陈星掂了掂:“太多了吧?”


“不是你一个人的,是给你和张红旗俩人的。”小北说。


“什么意思?”


小北拍拍陈星的肩膀:“我劝你跟她结婚得了。你们都多少年了?不容易。张红旗也那么大岁数了,是老爷们儿就不该耗着人家。”


陈星犹豫着:“不着急。”


“我替你着急行么——我一向就这毛病。”小北说。


“你呢?”陈星问小北,“你不也没结么?”


“谁说我不结?”小北笑道,“我已经向大眼妹妹屈服啦。”


陈星却还在推托着:“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小北作势瞪眼:“你丫仗义了那么多年,可别在这事儿把一世英名都毁了啊——要知道,情债是最难还的债。”


“我小舅子张红兵都没你这么上赶子叫姐夫,”陈星不禁笑了,“你他妈到底是谁哥们儿。”


结婚这事儿,陈星当然是考虑过的。两个人都奔三十了,又终于在一块儿了,不考虑结婚又考虑什么呢?但他却总是觉得时机不成熟。


说到底,还是钱的事儿。张红旗固然收入高,但那份工作也确实辛苦,有时为了等一个美国电话,她一夜都不能睡觉,而第二天一早,还得照常上班。有几次,她累得趴在桌上直喘气,肩胛骨一起一伏的,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这些陈星都看在眼里。张红旗也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有份清闲的工作,她宁可不挣这么多钱。可那样一来,买房子过日子的重担,不就落到他肩上了吗?他扛得住吗?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才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吧。


比起大部分身无一技之长的街头混混,陈星肯定还算混得好的,只要小北的生意撑得下去,他起码就有一份稳定收入,甚至能冒充一个体面人。但这种状态毕竟是在指望别人,甚至看天吃饭——小北也不会总是稳赚不赔吧?前一阵不就赔了么?


没法靠一己之利让张红旗过上好日子,他陈星又有什么资格琢磨结婚呢?


而他这样一个人,在如今的社会能有更好的前途吗?一想到这个,陈星不免整个心都是灰暗的。


人长大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烦恼,爱情背后怎么会有这么多烦恼。(这种评论感觉很弱)陈星着急却也无能为力。


虽然小北三天两头地催他,后来还动员大眼妹妹一块儿当说客,但他嘴上答应,回到家里却仍不吐口。


他有他的自尊。他还觉得自己是一个卑贱而骄傲的人。或者说,人都卑贱了,再不剩下点骄傲,那还叫人吗?


后来,促使陈星改变主意的,却是张红旗的父亲。


那天张红旗要去上海。这还是她上班之后第一次出差。本来说好陈星陪她到机场的,但头天晚上,她父亲突然打来电话,说要送她。老同志快退休了,成天闲得慌。因为还没把和陈星的关系向家里坦白,张红旗只好让他别去了。


“那正好,”陈星说,“还省得坐大巴了呢。”


但第二天,陈星还是一个人去了机场。张红旗和她父亲已经到了候机楼,父亲帮她拎着旅行箱。看到陈星来了,她有点惊讶,但随即笑了,趁父亲转身的时候向他挥挥手。


为了不被她父亲发现,陈星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他想起当初张红旗出国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躲着,远远地望着她。


张红旗登机后,他的心情比当年还要失落。


一个多小时后,他坐着机场大巴回到城里,在友谊宾馆下了车。刚一下车,他就看到车站旁停着辆很旧的本田车。这车很眼熟,但陈星也没往心里去,双手插兜地绕了过去。


没想到却有人叫他:“小伙子。”


这时,陈星还以为是问路的人呢。他回过头,却看到一个中老年男子从车窗探出头来。正是张红旗的父亲。比起当年在派出所见到的时候,他也老了不少,头发都白了一半。但总体来说,还是个风度翩翩的帅老头——有点儿二度梅开的乔冠华的意思。


“你——刚才也去送张红旗了吧?”张红旗父亲语调含蓄地说。他的眼睛里却露出一丝惊讶。陈星只好点点头。


“有时间么?我们一块儿坐坐。”对方向车的另一侧歪歪下巴,示意他上车。


陈星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没法儿拒绝这个要求。他打开本田车的车门,坐了进去。


“我在机场就看见你了。”张红旗的父亲一边开车一边说,“而且我们好像见过。”


他大概是专程来车站等陈星的吧。


张红旗的父亲把他带到了外国语大学附近的“雕刻时光”咖啡馆。但看得出来,他对这种地方并不太熟悉,皱着眉头审视了半天酒水单,最后才差强人意地要了黑咖啡。陈星则点了可乐。


“你这样的小伙子应该要啤酒吧?”张红旗的父亲笑着说。


陈星揣摩着“你这样的小伙子”的含义,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个建议。他的心里自然也是忐忑的——不止是见女友父亲的紧张,更多的还是一种被“抓了现行”的感觉。


对方又说了一句:“想抽烟就抽吧。你不是抽烟么?”


陈星听从吩咐似地点上一颗烟,端正地直坐着。饮料端上来,张红旗的父亲很浅地吮了口咖啡,说:“记得张红旗要去美国的那天晚上,在我家楼下等她的也是你吧?”


陈星点点头。张红旗的父亲得意地“哦”了一声,一副“怎么瞒得过我”的表情:“那高中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还因为张红兵进过派出所,当时跟你在一块儿还有一个孩子……”


“那是小北。”陈星说。他又赶紧补充:“我和张红旗是在大学的时候才……”


“张红旗在高中时对你就有好感了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


张红旗的父亲挥挥手,是一幅“有也无所谓”的表情。这位大叔似乎想在年轻人面前树立平易近人的形象。


但他随即很认真地问:“你现在是上学还是上班?”


恐怕这才是他不辞辛苦来找陈星的真实用意。陈星却也无意隐瞒:“我就没正经上过大学。现在也不算正经上班,在朋友的咖啡馆帮忙。”


“什么样的咖啡馆?”张红旗的父亲显得饶有兴致。


“跟这家差不多吧。”陈星飞快地环顾了一下周围说,“老板就是小北。”


他知道,作为张红旗的男朋友,他的情况是没法儿让对方满意的。但此刻,他的心情却坦荡了许多。反正迟早得有这么一天。


“那挺好的呀。”没想到张红旗的父亲这样说,“比我刚插队回来的时候强多了。那时候我还当过水管工呢,后来恢复高考才上的大学……”


陈星想告诉对方,他还干过更荒唐的工作——吊在半空中假装超人和秦始皇。但一想又算了,这不是忆苦思甜的时候。


张红旗的父亲咳嗽了一声,表示自己要“转入正题”了。陈星不由得坐得更直。


“你应该知道我要找你谈什么了吧?”张红旗的父亲说,“你跟张红旗好了多长时间了?从大学到现在,也有五六年了吧?”


“差不多。”


“就没考虑过……更正式的关系?”对方选择着措辞说。


陈星的脸热了一下。没结婚就住在一起,对于他们的父辈那一代人来说,应该算是很大的冒犯吧。而同时,陈星更感到意外——他本以为张红旗的父亲会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呢——再说上一长串“文化层次共同语言”之类的套话。


如果是那样,陈星会作何反应?他想,自己一定会沉默地答应对方,从张红旗身边离开的——卑贱而又骄傲,就像港台烂片的男主人公。


但现在,眼前这个中老年男人让陈星感到亲近。他甚至是值得信赖的。陈星直视对方,两个男人用坦诚的眼神无声交流了两秒钟。


随即,陈星决定说出自己(包括他和张红旗)所受的困扰。他告诉张红旗的父亲,自己实际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人,他对我们这个社会规定一个人“应该做的”事情缺乏兴趣。这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是不愿意读书;后来离开学校,他也不愿意找工作;再后来,等他们这茬儿孩子都大了,人人像疯了似地想发财想“成功”的时候,他却对赚钱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虽然去过深圳,干过一份荒唐透顶的工作,但那纯粹是迫于生计,而现在呢,说起来他在和小北一起创业,其实也是人家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他想的只是和自己的好兄弟厮混下去。假如小北把摇滚精神贯彻到底,真的当了一个仇恨世界的嬉皮士,他也会和小北一起躺在垃圾堆里。


要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子,在繁华热闹和孤独寂寞之间,他一定会选择后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或许会活得非常洒脱,甚至称得上活出了“境界”。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可不像传说中的得道高人那样六亲不认,相反,他非常牵挂和自己亲近的人,甚至对于陌生人,他也看不得人家受苦。这样一来,他没有变成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却变成了一个对生活缺乏激情的好人、仗义的侠客。


具体到他和张红旗的问题上,就简单多了:他爱着张红旗,却时常感到自己没资格爱她。他知道自己在这个社会里是孱弱的,没能力让她过得幸福。但他知道张红旗也爱着他,他尝试过离开她,却让她受了很多苦,他不忍再让她伤一次心。最后,他能做的只有耗着,这却又将他变成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了。


这些话,是他对小北也没说过的。不知道为什么,陈星感到张红旗的父亲是一个能理解他的人。


对面的中老年男人静静地听着,忽而笑了。他问陈星:“能给我颗烟么?”


“我记得您不抽。”陈星掏出烟盒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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