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同在天涯(1)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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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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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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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902字

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个中国女孩吸引了张红旗的注意。那姑娘就住在她楼下,下午从学校回来,两个人经常在楼道里碰面。因为同是中国人,她们会互相点点头。也因为同是中国人,她们始终没有攀谈。


那是个长相很喜悦,有着一双弯弯的笑眼的姑娘,但不知为何,她脸上却总罩着一团愁色,从未见她真的笑过。生活习惯也古怪,除了下午到拐角的小超市买吃的,似乎就不出门了。


既不像留学生,也不像家里开餐馆的“第二代华人”,更不像嫁到这里的中国新娘。这位芳邻究竟是哪类人呢?张红旗觉得自己楼下住着一个小小的谜团。


而一天下午,张红旗从学校回来,看见公寓楼前停着一辆大屁股“福特”出租车。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国老妇人正费力地从车后座上往外搬东西。因为这儿不能停车,巴基斯坦裔的出租司机催她快点,她也听不懂。司机急了,叫嚷起来,她更是停住手,茫然地看着对方。而司机欺负她不懂英文,已经骂出“fuckingsupidchinaman”来了。


张红旗赶紧跑过去,帮她把纸箱子拖出来。


“谢谢,谢谢。”老妇人就像许多中国家庭的妈妈,和蔼得有点谦恭。


而一问,她就住在张红旗楼下。张红旗猜到点儿什么:“您是来看女儿的吧?”


“小姑娘,你认识我女儿?”老妇人便像见到亲人一样喜悦了。听她的口音,似乎是东南沿海那边的人。张红旗帮她搬那纸箱子时,果然看到里面装的尽是蹄膀、火腿、百叶节一类的吃食。


“您去唐人街买东西了吧?”


“是呀,不过唐人街都说粤语的,讲起价钱累死人。”


张红旗帮老妇人把箱子搬到二楼,果然是那位愁眉不展的芳邻开了门。她只淡淡地对张红旗说了声谢谢,老妇人却热情得多,请张红旗留下吃晚饭,她要烧冰糖蹄膀。虽然自打来美国就没吃过像样的中国菜,但张红旗还是婉拒了。


过了两天,张红旗早上下楼,正碰上那对中国母女。老妇人又拖着一只大箱子,她女儿到路边去拦出租车。难道她这就要回去了吗?如果是来看女儿的,只呆两天可显得太短。


女儿拦了一辆出租车,却磕磕巴巴地说不清楚。作为留学生,她的英语也太不好了。张红旗便过去,替他们做翻译。老妇人果然是去机场。


做母亲的又是千恩万谢,言语之间,已经和张红旗很熟了。临开车,她还摇下窗户,对张红旗低声说:“我女儿的心情不大好,不大好。你们是邻居,拜托你多陪陪她吧。”


张红旗不知所以地点点头。等车走后,那女儿对张红旗说:“谢谢。”但说完了,却又没别的话,只是害羞似地站在对面。


这姑娘大概就是这种“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性格吧。许多中国人来到美国,都变成这样了。张红旗笑笑说:“我上课去了。”


走到地铁站,张红旗还觉得那姑娘正站在公寓门口,目送她离开呢。


又一天,她正在公寓里写信,忽然有人敲门。是楼下那个中国姑娘。那姑娘酝酿了很久似的,对张红旗绽开一个笑说:“陪我出去转转?”


张红旗有点意外,但一想,对方可能是想买电器一类的东西,因为英文不好,不得已求她的吧。她点点头,穿上衣服。


下了楼,那姑娘没走两步,却神秘地拽了拽张红旗的衣袖,迅速拐进两栋楼之间的空地。那里赫然停着一辆簇新的“保时捷”跑车。


张红旗被“保时捷”唬了一跳,那姑娘却熟练地拿出钥匙,进去发动了汽车:“兜兜风。”


住这种小公寓的人,按说是不会买得起豪华车的呀。张红旗迟疑着,不知该不该问对方这个问题。


那姑娘的车开得非常好,甚至说得上粗野。有两次几乎要撞上前面的车了,她一打轮,保时捷就轰鸣着超了过去。旁边车里的黑人挥舞着手臂,对她们喊着大段粗话。


她们很快出了市区,那姑娘打开了收音机,车厢里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嘻哈乐。张红旗靠在椅背上,心情舒展开来。


可她随即发现身边的姑娘竟然没系安全带。不知如此,她还一边打方向盘超车,一边从储物盒里掏出香烟点上。张红旗吓得喊了起来。


那姑娘却有点不屑地:“没事没事。”她现在的神平时真是判若两人。


张红旗则坚决地说:“万一碰到警察呢——如果不系安全带,请把我放下。”


那姑娘摇头笑笑,让车速慢下来,系上安全带,然后又狠踩一脚油门,让张红旗整个人贴在椅背上。


她们开了很远,一直到了一片很漂亮的房子前,才减缓车速。这大概是个富人区,路上驶过的都是奔驰和凯迪拉克汽车,草坪被修建得极平整,连正在干活儿的园丁都长着张斯文的脸。


那姑娘忽然指指路边的一栋房子说:“这是我家刚买下的。”


坐在保时捷里,张红旗觉得她不是在说笑话。


可是那姑娘并不请张红旗到“她家的豪宅”里坐坐,而是又到别处转了很久,然后开回了纽约市区。晚上,两个人在一家改良的法式餐馆吃了饭,是那姑娘结的帐。点菜时,她连菜单都不看。


虽然相处了一下午,但这顿饭两人还是吃得讪讪的。吃完过年没什么热情,可她还是惆怅地吁了口气:总得过个节吧。


于是她便到唐人街去。那里果然像过年,别说中国人了,连越南人都很亢奋,呱呱叫着大采购。粤语、闽南语、越南话交织在一起,就像一群喜气洋洋的鸭子。


张红旗买了点儿半成品的中国菜,又在一家在春节开张的饭馆门口看了会儿变魔术,使劲想融进这气氛,但最终没成功。就连两个小朋友举着糖葫芦从她面前走过,乖巧地说了句“新年好”,她都楞着,笑也没笑一下。


在一般人眼里,张红旗一定是那种把念书把脑袋都念傻了的留学生。


等到天色晚点儿,舞狮子的队伍突然冲了出来。这还不是春节的正式表演,而是一次彩排。这些年,因为中国年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连纽约市的官员都要来参观,舞狮子也被搞得越来越盛大了。锣鼓一响,整条街立时沸腾了,不知道多少只脚在地上乱跑,不知道多少双手在空中乱拍。


张红旗却还是唯一的局外人。她傻傻地站在原地,也不跟大家一起追赶浩荡而过的狮子。有人撞了她的肩膀一下,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人对她说对不起,她也没说没关系。另一个人扶住她,她也没说谢谢你。她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到美国大使馆游行的那一次。当时也是那么多人,而且比现在还要拥挤。不管是愤怒还是高兴,只要一大群人同有一种情绪,那场面都是差不多的:闹哄哄。


在这片闹哄哄中,张红旗恍惚起来,进而头晕。天旋地转的,她忘了自己是在哪儿,连回去的路都走错了。慢慢走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地铁站,她就连中国式春节也忘到脑后了。


这一天,张红旗清楚记得的只有一件事:她给陈星寄出了第八十七封信。信的开头是:还是继续说吧,虽然你肯定不会回信。


回了公寓,正要给第八十八封信开个头,忽然有人敲门。张红旗开门一看,是楼下那个开“保时捷”的姑娘。


自从上次一起兜风,张红旗还没见到过这姑娘呢。她以为对方搬走了——不是在郊区有带草坪的大房子么?


“一起吃饭吧。”那姑娘没表情地说,“春节到了。”


“好好。”张红旗说。她本想告诉那姑娘,自己还买了不少吃的呢,但人家一转身就下楼去了。


于是她只好跟下去,进了那姑娘的公寓。这房间的格局摆设和张红旗那间差不多,只不过张红旗的房间显得更小,因为放了太多的书和资料。也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姑娘是从来都不收拾的,鞋和杂志杂七杂八地扔在门口的地板上。假如打开衣柜的门,一定会开膛破肚般流出大堆的衣服。


客厅中间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满满一桌子。醋鱼、龙井虾仁、水晶蹄膀等等,都是江浙菜。菜还冒着热气,张红旗吸吸鼻子,那香味竟然和中国的一样。她以为那姑娘的母亲又来了,不禁往厨房望了望,但一个人都没看见。这些菜是从中国餐馆喊的外卖吧,估计还是最贵的那一两家的手笔。


“随便坐。”那姑娘算是招呼了张红旗一句,头也不回地去了厨房。


张红旗只好把一件小外套从沙发上拿开,给自己腾出坐的地方。她溜了一眼衣服的牌子,吐吐舌头。再看看床上散落的衣服,也都是prada、gucci之类美国中产阶级都不常买的牌子。


没一会儿,那姑娘在厨房里哎哟叫了一声。张红旗赶紧跑过去,见灶上正烧着一锅开水,旁边摆着瓶花雕。显然是烫着了。


张红旗让那姑娘闪开,把一锅满满的水倒出一半,放在灶上继续烧,然后又把花雕倒进准备好的瓷瓶子里,浸到锅里烫着。


“有话梅么?”她露出点儿笑意说。那姑娘被烫了一下,一直捏着自己的耳垂,一副可爱的样子。


“有有。”那姑娘笨手笨脚地找话梅。


“其实没有必要喝酒的……”


“过年怎么能不喝。”


酒热好了,两人上桌。女孩举举杯子:“过年好。”张红旗还没答声,她已经一口干了,然后自顾自倒上第二杯。张红旗看看对面的空杯子,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没有瓷杯,她们用的是外国人喝威士忌的方杯,倒一半就有二两的量呢。


这顿饭,张红旗没吃两口,光见识对方的酒量了。那女孩也不说话,一口气喝了半瓶,又不耐烦似地吃了两筷子虾,便起身到厨房去,拎出一瓶“杰克丹尼尔斯”牌威士忌。难道自己的楼下住着一个酒鬼吗?张红旗吓了一跳,刚想说话,那女孩却一句话堵住了她:


“我从小跟着爸爸喝酒,高中的时候就可以喝一瓶茅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