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黄金时刻(1)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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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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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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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464字

那天他和小北在昌平园门口分了手,便坐上清晨第一班公共汽车,回到了养鸡场,一头扎进大棚里昏昏大睡。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再一睁眼,窗外却仍然阳光灿烂。他从枕头下摸出电子表看了看,原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按说,他应该在睡梦里见到张红旗的:她站在派出所的院子里,面色雪白,围着一条格子围脖;她坐在自行车大梁上,既被笼罩在陈星怀里却又紧绷着,不与他发生接触;她头顶的几根头发飘扬起来,搔着他的下巴。但这一切都没有出现。


而此刻,陈星的第一个感觉是胃里难受。仿佛被什么东西搅着,一抽一抽地疼。这是饿的。他只好端着饭盆去食堂。


吃了半斤米饭,一份没有猪肉的猪肉炖粉条之后,他仔细地刷了牙,洗了脸,又换了一件相对干净的套头衫——就差沐浴薰香了——而后重新躺回床上,打算神情气爽得继续“深想”。


但刚躺下,他便不得不再次翻身起来。他觉得床正在摇晃。原来下铺已经有了一对同学。不是“个”,而是“对”。因为拉着床帘,所以陈星回来时并未发现对方。


那桩极致狂野的杀人案,打消了所有地痞流氓在暴力上的追求,他们转而把精力迅速地投入到了色情方面。“要***不要作战”,他们用实际行动响应了这句美国六十年代的口号。奔放的男生和风骚的女生勾搭上了,内向的男生和闷骚的女生也勾搭上了;而因为学校的生活实在无聊,他们唯一的乐趣只能是互相开掘。夜以继日,开掘的速度未免太快了,没多久,第一拨儿结合的姘头就厌倦了,他们迅速分手,重组,形成了第二拨儿、第三拨儿姘头。好在一把钥匙能开一万把锁,一把锁也能由一万把钥匙来开,万能钥匙万能锁,换着开,每开一次都有新乐趣。从排列组合上来讲,现有的百十号色情男女,足够敞开了折腾好几年的呢。何况不停地有新人加入,更何况校外小发廊里的姐妹也杀入战团,组建了一支经验丰富的雇佣军。


当陈星痴迷于在京郊大地上游荡的时候,这伙人的配对重组已经像车牌号码一样混乱了,还发生过一个姑娘怀孕,两三个男生凑钱给她打胎的事儿。而由于需要***的人太多,可用于***的空间又太少,中午没人的宿舍就成了极其紧俏的资源。情侣们甚至得放弃午饭,才能先到先得。学校里也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中午时分,如果哪个宿舍关着门,就说明有人捷足先登啦。


而陈星不明就里,他稀里糊涂地开门进来,躺到了上铺,使这张床上的景观变成了“妹妹床上人摞人,人的上面还有人”。


他扒着床沿往下张望,恰好遇到那一对拉开床帘,向上侦查。他们也察觉到了陈星。


三个人面面相觑,未免很尴尬。那个女孩拽着被子遮住***,似乎很关心地说:“回来啦?”


陈星弄清了情况,只好又背上帆布包,跳下床来。这个宿舍是不能呆了。临走的时候,他还没话找话地和对方打招呼:“打搅打搅。”


“哪儿的话,我们打搅。”


和那对男女文雅地告了别,他只好重新上路,继续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游荡了。这倒让陈星轻松了很多,因为“深想”太让人疲惫了,走路却是驾轻就熟的。他紧了紧鞋带,把帆布外套的领子扣好,走出了学校。


吃饱喝足也休息够了,他的脚步轻快有力。但没走多远,他又发现今天的游荡有些异样。确切地说,是有了目标感。过去都是毫无计划的,走到哪儿算哪儿,而今天,内心深处却隐隐地希望能有个方向。


什么方向呢?张红旗的方向。陈星的双脚渴望走向离张红旗近一点,再近一点的地方。


与陈星相反,那天从养鸡场大学回来以后,张红旗一夜没睡。不仅没睡,她还在昌平园里逛啊逛啊,好象有发泄不完的力气。


其实在回来的路上,她就猜到陈星他们正在后面跟着她呢。没来由地,她相信陈星一定会不放心,一定会拽着小北护送她。仿佛她和陈星已经很熟了,她对他的性格一清二楚。怪了。


因此,尽管张红旗一路都没有回头,但她还是走得很踏实。就算郊区的路上没有路灯,两边的农田都黑黝黝的,不知藏着什么人和动物,她都一点也没有害怕。并且,虽然北京北部的夜是很冷的,秋天的风已经有了凛冽的味道,但张红旗还是觉得温暖。


走到昌平校区门口,她想,后面的陈星应该已经站住了,目送她进门。但她仍然没有回头,甚至脚也没停,就那么走进去了。她想,如果她也站住,回过头来望向陈星,他一定会走上来说点儿什么的。就算什么也不说,那也够——缠绵悱恻的——而张红旗对缠绵悱恻的东西,一贯是敬而远之的。


然而走到宿舍楼下面,猜测陈星他们应该已经走了,张红旗的心里却不可遏制地缠绵悱恻了起来。她明明知道天已经很晚了,她应该蹑手蹑脚地上楼,蹑手蹑脚地睡觉去了,但身体却不允许她这么做。有股东西填满了心口,既生机盎然又茫然若失,像兔子一样一跳一跳的。她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在校园里游荡了起来。


北大的学生原先对昌平园满腔抱怨,他们觉得这里荒凉、乏味,但现在张红旗发现,昌平园在静静的夜晚也非常美。矮而陈旧的宿舍楼,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很含蓄。枝脉宽大的松树的影子摇曳着,仿佛它们并非被风吹动,而风却是它们扇出来的。更好的还是风,外面凛冽的风,进了园子就温柔了,轻快了,而且不同于城里任何一个公园里的风。这里的风裹着泥土、青草、树叶的气味,此外就再没有别的杂质了。


张红旗的心也伴随着风在唱歌。沉浸了一会儿,她的耳朵又让自己吃了一惊。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又哼出曲子来了。还是那首《阿莱城的姑娘》。


夜游了不知多久,张红旗才有点醒过来。她提醒自己:今天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放纵呢。她强迫自己回宿舍去。然而钻过那道挂着链子锁、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楼门,爬了三层楼,路过陈木的宿舍时,她又忍不住站住了。她想对一个人说说今天的事儿。尽管陈木自称是一个同性恋,并向自己“表白”过,但除了陈木,她没有别的朋友了。


她轻轻敲敲门,低声唤道:“陈木,陈木。”陈木就睡在最靠近的那张床上,应该听得见的。但敲了一会儿,却没人答应。难道陈木睡得那么死吗?


张红旗尝试着用了下力,宿舍门竟然被推开了。屋里的温热、含混的味道扑了出来。她摸着黑,来陈木的床边,身手一探,却发现那床是空的。


她这才想起来,到燕园抗议的那天晚上,陈木被校卫队抓走了。算算到今天已经有两天了,她怎么也该回来了吧。该不是已经被开除了吧?但是再摸摸,被褥、书、其他日用品还在,张红旗这才稍稍放了点心。


一晚上的兴奋,又夹杂了些许不安,张红旗更没心睡觉了。她走出陈木的宿舍,倚在走廊的窗子旁。窗外,树影慢慢变得清晰,东方既白。


第二天,张红旗上大学以来第一次逃了课。困意一旦涌上来,便让人完全抵挡不住,瞬间失去了意识。她衣服也没脱,趴在床上就睡,同屋的女生一直在用粤语打香港长途,和男友吵架,却也没有吵醒她。


等到下午醒了,张红旗又开始后悔:今晚还是别想睡了。早知道还不如熬一熬呢。但也只好如此,她到食堂草草吃了饭,便夹着课本到自习室看书,把落了一天的课赶回来。果不其然,到了十点钟,自学、预习、背英语专八的一整套功课做完了,还是一点不困。这时她又想到陈木,便跑回宿舍去找她。


推开门,陈木还不在。她问宿舍里的两个女生:“陈木呢?她回来过么?”


那两个女生干脆地说:“没有。”


张红旗说:“从——去燕园的那天晚上就没回来?”


一个女生说:“对,一直没回来。你是和她一起去的吗?”她说着,几乎是审视地看着张红旗,言下之意是:你怎么回来了?再言下之意是:你是叛徒吗?


张红旗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她迅速说了一句:“陈木回来,请告诉她,我来找过她。”说完赶紧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