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贺享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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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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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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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326字

从我上学以后,堂妹就只能形影不离地跟着奶奶了。这个小跟屁虫已经四岁多了。这天,奶奶要到上季预备好的麦地里种花生,自然又是要把这个小跟屁虫带在一起。在跨院子前面的阴沟时,堂妹摔了一跤,奶奶弯下腰去拉,背篓里才浸过尿的草木灰倒了她满脖子满身。奶奶生气了,一边抖着脖子里和身上的灰,一边推着堂妹说:“你给我好好看到路走,行不行?你没看见我像蚂蚁搬家,背上背一坨,肩上扛一坨,手里还要牵一坨吗?你个鬼丫头想把我折磨死吗?”


堂妹还像受了委屈,咧开嘴想哭,但到底没有哭出来。因为她听奶奶这样的唠叨太多了,幼小的心灵已经学会了忍受。其实奶奶这样冲我们发过气后,心里也后悔,有次她对爷爷说:“唉,老头子,你说这是什么事?婆娘当家羊耕地,大人受苦拿娃娃出气。这娃娃有什么错,又知道什么?”可奶奶知错不改,做过这样的自我批评以后,遇到不顺心的事还是会对我们发脾气。


到了地边,奶奶松开堂妹,放下锄头和背篓,摘下几片桐树叶铺在草地上,对堂妹说:“小祖宗,你给我在这里坐好,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听见没有?”堂妹就很听话地在桐树叶上坐了下来。奶奶接着把装有花生种子的篮子放到地边,提着锄头下地了。地里的小麦梢头已经半黄,但叶片还很青。在金色的阳光下,麦地里的景物呈现出很丰富的内容,不像完全成熟时那么单调。奶奶走进麦地,就一头把身子埋进麦穗里,在麦棵间预留出的空隙里刨着坑。麦芒刺着她的脸,麦叶割着她的手,尽管她戴着草帽,可四月的阳光和麦地里不流通的空气还是蒸得她汗水顺着头上直往下掉。奶奶顾不得这些,庄稼人嘛,哪会连这点苦也吃不下?她只惦记着今天上午能不能把这块地里的活儿干完。


但是,奶奶并没有忘记她的另一项神圣而重要的责任和义务。每刨一段坑,她都要从麦穗中间抬起身,朝桐树下瞅一眼。第一次看堂妹的时候,堂妹在树下坐得很乖,奶奶有些放心了。第二次再看时,发现堂妹伏在地上,非常投入地唱着一首《请蚂蚁》的儿歌:黄蚂蚁,黑蚂蚁,请你公,请你婆,公公不来婆婆来,打起锣儿一路来!先来的,吃肉肉,后来的,啃骨头!奶奶看见堂妹撅起的小屁股,听着她稚嫩的童声,不由得高兴地笑了。她知道堂妹正在和虫子、蚂蚁玩着,就一下放松了。小孩子家,只要找到了玩的,大人就少担心她了。奶奶这样想着,又一头把身子埋在了麦地里,一口气刨到了地角。等她再直起腰一看时,奶奶觉得天轰然塌了下来,眼前一片黑暗:她看见堂妹蹲在装花生种子的竹篮边,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里面的花生米——为了防止地老鼠和山雀子偷吃种在地里的花生种子,那种子上拌有农药!奶奶一张被太阳烤红的脸刹那间白得怕人,但她这时还没有完全乱了方寸。她扔下锄头,就朝堂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她惯用的口头禅:“小祖宗呀——”


奶奶的声音又尖又大,不用说把堂妹吓住了,连周围树上“叽叽喳喳”乱叫的鸟儿,这时也惊恐地飞了起来。


堂妹的手僵在了半空,惊慌失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着朝她飞跑过来的奶奶。奶奶扑到她身边,一把打落了她小手里还攥着的几颗花生米,将堂妹抱了起来,口里不断叫喊着:“小祖宗,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堂妹完全吓呆了。奶奶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后,这才抱着堂妹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伸出两根手指到堂妹的嘴里去掏。可堂妹觉得这很不舒服,奶奶的手指刚伸进她的嘴里,她就狠狠地咬了奶奶一下。


奶奶痛得叫了一声,拿出手指,气愤地一巴掌打在堂妹的屁股上,堂妹这才“哇哇”地哭了。


刚跑回家,农药的药性就开始发作了。先是身子发抖,脸色变白,接着小身子就在奶奶怀里像蛇一样扭动起来,接着牙关紧闭,口角像螃蟹似的直往外面冒白泡,任谁拍她喊她也不睁开眼睛。奶奶这时完全乱了,只知道抱着堂妹像驴一样转着圈,捶胸顿足地大叫着:“天啦,这可怎么办呀!天啦,怎么办呀?小祖宗呀,你要奶奶的命了呀……”


听见奶奶的叫声,爷爷回来了,成忠叔、大妈,还有玉珍婶、凤玲嫂等都涌到了爷爷的院子里。爷爷那一时也傻了。成忠叔一见,急忙从奶奶手里一把抱过堂妹,大叫了一声说:“秀婶,你还抱着她做什么?还不赶快送医院!”


爷爷一下醒了过来,也急忙说:“对,对,送医院,送医院!”爷爷说着要过来抱堂妹,可成忠叔挡开了,说:“家顺叔,我们年轻人跑得快些,我抱着她先跑,你们后面跟着来!”说着,成忠叔撒腿就向前面跑去。跑了一段路,成忠叔才想起来,回头大声问:“家顺叔,送县医院还是镇医院?”爷爷还没有回答,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送镇医院吧,镇医院近些!”


成忠叔说:“好,那就送镇医院!家顺叔,你们到了镇上,给福来哥和杨霞嫂子打个电话,出了这么大的事,回不回来,也该让他们知道!”说完,成忠叔就一头扎进了烈日底下。


等成忠叔走后,奶奶才回过神,她一屁股瘫坐在院子滚烫的青石板上,开始对众人一边哭一边诉说:“都怪我呀!都怪我呀!我以为她还在‘请蚂蚁’,就没有管她,哪知道呀!”说着,又重重地在脸上打了几下,接着说:“都怪你这个老糊涂,你怎么不把花生篮子挂高些呀!要是芳芳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什么呀!天呀……”


众人一边把她往屋子里拉,一边劝着说:“梦秀婶子,你也别伤心了,有钱难买早晓得,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呢!”


奶奶还是长哭不止,说:“要是芳芳不在了,我也就跳渠江算了……”爷爷一手挽着一只包袱,一手提着一只暖瓶,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奶奶不想活的样子,瞪了她一眼说:“不想活你们都死吧!你们都死了,就留下我这个老头子现世吧!”


奶奶听了这话,马上就不哭了,盯着爷爷的背影,看着他佝偻着腰,跨着老迈的步子朝镇上走去。奶奶没有想到,爷爷这句话,在不久的后来就成了事实。


成忠叔抱着堂妹,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当他到达镇医院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医生翻了翻堂妹的眼皮,先给她打了一针,接着将一根橡皮管子,从堂妹的嘴里一直插到她的胃里,然后端来一盆散发着气味十分难闻的药水,从橡皮管子里往堂妹的肚子里灌。医生说这叫“洗胃”,就是把还残存在堂妹胃里的农药洗出来。堂妹不断呕吐,先吐出的东西还有一些食物的渣滓,可后来灌进去的是清水,吐出来的也全是清水。等爷爷赶到医院时,堂妹已经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小脸和身上盖的床单一样白得晃人,口鼻紧闭,呼吸微弱,只有出气而没有进气。


“问题不大了,大爷!”医生对立在床边神志恍惚的爷爷说,“幸亏发现得早,药量不大,又抱来得及时,不然,这娃娃就没命了!”


爷爷听了这话,一把将堂妹冰凉的小手捧在自己的手掌里,头伏在床边,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堂妹在医院里住了几天院。在这几天里,爷爷守在堂妹身边寸步不离。和爷爷在医院一同守着堂妹的,还有堂哥。说也奇怪,平时看上去很冷漠和孤傲的堂哥,那几天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放了学就往镇上赶。跑到医院时,天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又从医院赶回去上学。平时,他可是最烦堂妹的哭声和在爷爷奶奶面前那种又撒娇又死乞白赖的劲儿了。可现在他不烦,堂妹说什么,他就顺着堂妹说什么,也不管堂妹的话有理没理,可笑不可笑。第三天晚上堂哥赶到医院时,突然对堂妹掏出一块糖来,对她说:“芳芳,你猜这是什么?”


堂妹望着哥哥,猜不出,却要伸手去抓。堂哥欢快地叫了一声:“巧克力!”说着就把糖交给了堂妹。


堂妹撕开一看,果然是巧克力——她还记得一年多前妈妈带回的巧克力的模样。她一把塞进嘴里,吸了好一阵才问堂哥:“哥哥,哪儿来的巧克力?”


堂哥看着妹妹,眼里露出很自豪的神情,说:“是我用自己积攒下来的两块钱,给你买的!”堂妹听了,把往下流着浓汁的糖块举起来,对堂哥说:“哥哥,你也吃一口吧!”堂哥急忙把堂妹的手挡了回去,说:“不,芳芳,你吃,你吃了很快就会好的!”爷爷在一旁见了,感慨地说:“勇勇到底懂事了!”堂妹出院的那天晚上,二妈回来了。看来二妈在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敲门和喊叫的声音,急切中充满着一股悲壮!当她一把推开门看见屋子里的堂妹时,先是像神经短路似的愣了一会,然后将背上的牛仔背包往地上一扔,闪电般扑过去,将同样愣着的堂妹紧紧箍在了怀里,接着才是她那既像是哭泣又像是欢笑的声音:“芳芳,芳芳,我的女儿,你还活着,你真还活着,你可把爸爸妈妈吓死了……”


说着,二妈“哇”地哭了起来,这次是真正的恸哭。堂妹睁着大眼睛看着二妈,一副认生的、怯怯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堂妹才明白过来,将脸紧紧依偎在了二妈的胸脯上。我看着二妈对堂妹又搂又抱恨不得含在口里化了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的妈妈来,眼泪倏地掉了下来,急忙一个人爬到床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