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贺享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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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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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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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814字

尽管才半晌午,太阳就烤得人浑身发痛,好像太阳光变成针钻进了人的肉里。我赤着脚往渠江边走。小路上长满杂草,我的赤脚踩在上面,凉凉的,软软的,十分舒坦。两边田里的稻子有的才在扬花,有的已经有半粒米饱满,正在把头往下低,像害羞似的。爷爷经常说:“谷现吊,四十朝。”我知道这话的意思,再过四十天左右,就要开始打谷子了。我的身后跟着花花,它的步子和我一样不紧不慢,我们一同往渠江边走。


今天吃过早饭,爷爷对我说:“扬扬,你年纪不小了,假期里也该帮我们干干活!你把花花牵到河边去,让它吃点露水草!”


我急忙问:“勇勇哥呢?”过去,花花一直是堂哥放。堂哥似乎也非常乐意放花花,因为放花花他就可以一个人待在一边,对着山呀水呀树呀什么的想心事。


我说着看了堂哥一眼,堂哥坐在凳子上连头也没抬。爷爷说:“勇勇哥更大了,他要下地干些农活!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你小子放牛就放牛,可不准下河洗澡!下河会被淹死的,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河里有淹死鬼的灵魂,他们要找替身的!”爷爷说:“知道就好,趁凉快早些把花花牵起走吧。”现在,花花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面。花花经过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的调理,身子骨比冬天好了一些。屁股不再像鸡屁股那么尖,走路时,大腿也不互相碰着了,毛色也光亮了许多。可还是不怎么喜欢吃东西,只是碰到路边很嫩的草,才懒洋洋地去啃一口,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


我把花花牵到河边的二坎地里,这里青草茵茵,离庄稼地又远,我可以让花花自由自在地去吃草,自己则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现在已经不再去掰花花的犄角了,因为我知道花花的力气早已不如我了。我把花花鼻子上的绳子缠在它的犄角上,拍了拍它的脑门,对它说:“花花,自己吃草去吧,我等会儿就来牵你!”花花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对我甩了甩它那根瘦瘦的尾巴,就朝一边走去了。


太阳越升越高,大地开始闷热起来。我脱下褂子挂在旁边一枝树杈上,摘下一片桐叶扇风。我不知道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怎么玩。我看了看眼前的渠江,江水正和把旁边树叶摇得“哗哗”


响的风一起,合奏着一首曲子。这曲子我很熟悉,因为我听得太多了。清清的河水和熟悉的音乐似乎在引诱着我,我身上更觉燥热难耐。可我又想起爷爷的话,怕真的被河里的淹死鬼抓去做了替身。正在这时,头顶桐树上传来了两只鸟儿“喳喳”的叫声,那声音好像是对我说:“别怕,别怕!扬扬平时不是很勇敢的吗?别怕,别怕!”


我抬起头往树上看去。我先没有看见鸟儿,却看见今年才长出的枝条像湿漉漉的手指,在一片片阔大肥厚的绿叶中轻轻摇摆。我知道鸟儿就被托在那些湿漉漉的手指间,仔细看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了它们毛茸茸的小脑袋,于是我就对鸟儿说:“画眉,你是叫我别怕吗?如果是,你就再叫一遍!”


鸟儿果然又“喳喳”叫了两声。我顿时就把爷爷的告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急忙向河边跑了过去。当我正在脱裤子的时候,花花突然大叫了一声,向我跑了过来。它低着头,用犄角轻轻顶着我的身子。我以为花花现在想和我比力气了,就又拍了拍它的头说:“花花,我不想和你比力气了,你自己去吃草吧!”


可花花没有走,还是用角轻轻顶着我,一边顶,一边还用前脚刨着地。我生气了,从地上拾起一根棍子,朝它挥了一下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抽你了!”


花花眼里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抬起头又大叫了一声,终于转过身子不情愿地走了。它走了几步后,又回头朝我看了一眼。


等我再看到花花时,我已经伏在它瘦骨嶙峋的背上,“哇哇”地直往地上吐清水。爷爷一边在我背上拍,一边对我骂道:“你个小杂种,硬是吃了豹子胆!走的时候我说过几遍,叫你不要下河洗澡,你为什么不听?啊!”


我想告诉爷爷,起初我只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处洗,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我滑到河中间去了。可我身子里翻肠倒肚,花花背上的骨头硌得我难受,我就什么也说不出。


“幸亏花花来报信,不然你个小杂种早就见你外公去了!”爷爷说,“我正在地里除花生草,花花突然跑到地边,冲我‘哞哞’直叫,还用蹄子把地上的泥土刨得老高,我就知道不好,才跟着它跑过来的!”爷爷说完,亲切地抚摸起花花来,说:“花花,你哪是牛?真是天上大慈大悲的神仙呢!”花花驮着我一动不动,像个忠实的仆人一样。爷爷见我吐得差不多了,就把我从花花背上抱了下来,一边往家里走一边说:“算你小崽儿命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私自下河洗澡了!”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二天天黑的时候起来,看见爷爷端了一筲箕拌了玉米粉的新鲜菜叶往牛栏走去。爷爷在花花面前放下筲箕,花花马上把头埋进筲箕里,一边吃一边喷着响鼻。爷爷像抚摸孩子一样,把手搭在花花身上轻轻摸着,一直守候到花花把筲箕里的料吃完。


可是一入冬,花花的身子又不行了,屁股又尖成了鸡屁股,走路时大腿靠着拐,像个趔趔趄趄的老人走路一样,毛色不但凌乱而且一点也没了光泽。吃食更加减少,有时连爷爷端去的拌有玉米粉的新鲜菜叶,它也表现得兴味索然的样子,吃几口就停下了。更要命的,它拉稀拉得更厉害起来,有时会像水枪一样喷出来。爷爷熬了很多草药,还请镇上的兽医来看过,可一切都无济于事。后来,花花显出连站立都很困难的样子,就成天睡在牛栏里,怕冷似的打着哆嗦。爷爷在它身下垫上了一层干稻草,又把他平常下雨时披的蓑衣给它盖在身上。


一天,爷爷给花花换完干稻草回来后,眼里充满了愁云,对我和奶奶叹息着说:“三九四九,冻死老狗,花花怕是过不了这道关了。”


花花病了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不久,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牛贩子和屠宰场的老板,就接二连三地来到爷爷家里。他们先围着躺在地上的花花看了一遍,然后就过来和爷爷讨价还价。他们自认为很有信心,因为面对这样一条病入膏肓、骨瘦如柴的老牛,不论多少价钱,只要他们肯买,就好像是对爷爷的一种恩赐。可是他们毫无例外地遭到爷爷一通臭骂,最后悻悻而去。最后出场的是大妈娘家的表侄儿。大妈娘家的表侄儿也是一个牛贩子,他既贩好牛也把那些老牛病牛买来卖给屠宰场的老板。他由大妈亲自陪着来到爷爷这里。


“爹,趁花花还没死,你就赶快把它卖了吧,多少也变些钱。再说,也不是外人,我娘家侄儿也不会亏待你。”大妈对爷爷说。


爷爷白了她一眼,气冲冲地说:“你还有没有卖的?要没有,就把我也卖了吧!”大妈一下噎住了,半天才也没好气地顶撞爷爷说:“不就是一条要死的老牛吗?我不信你留着它,还想把它像先人一样在神龛上供起来!”


爷爷“呼”地一下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指着大妈说:“你滚,给我滚,没良心的东西!它是牛吗,啊?它就是一条牛,给全家人拉了一辈子犁,耕了一辈子地,你也不该让它挨刀呀!”


大妈也气冲冲地站起来,黑着一张脸,带着她的侄儿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大声说:“真是老糊涂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受了爷爷的气,拿爷爷没办法,走到花花身边时,看见花花面前的筲箕,就飞起一脚把它踢翻了。可大妈似乎还不解恨,又在花花的瘦骨头上踢了一下。花花只是微微抖了抖皮肤,虚弱得连眼皮也没有睁开。


晚上,爷爷来到牛栏里,灯光下,花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爷爷拿出牛梳子,一边给花花梳毛,一边对花花说:“花花,你给我耕了一辈子地,不但给我耕,我家福临福来福志三家人的地,也是你耕的,你还救过我扬扬的命,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决不会把你卖给屠宰场那帮没良心的东西的!就是你死了,我也不会让你离我们太远,我要把你埋在屋后的李子树坪里!过去经常在那里拴你,我知道你很喜欢那里!春天,有花陪着你;夏天,有浓荫遮着你;秋天,你能闻到柴火的气息,闻到了柴火的气味你就能知道庄稼和土地的气味;冬天,有鸟儿在树枝上唱歌,你也不会寂寞!明天我就去挖坑,你放心!”


花花像是听懂了爷爷的话,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很留恋地看了看爷爷,滚下了两颗浑浊的泪珠。


第二天,爷爷果然到屋后的李子树坪挖坑去了。他挖了一整天,挖出了一个很大的坑,挖出的新鲜泥土散发着热气和清香。第二天,花花突然有了一些精神,爷爷端去的拌有玉米粉的蔬菜叶子,它竟然吃了个精光。爷爷顿时高兴得像个小孩子,跑进屋拿出一只洗脸盆,把奶奶已经熬熟的稀饭全倒进盆里,又在里面加了一把白砂糖,放在凉水里浸了一阵,才端在花花面前。花花闻了闻盆里稀饭的香味,动了动腿,似乎想挣扎着站起来,可用了几次力,都没法实现自己的愿望。爷爷转身进屋拿出了一根粗麻绳和一根杠子,把奶奶也叫了过去。爷爷把麻绳双叠起来,一端从花花的肚子下面穿了过去,打上结。爷爷把杠子插在绳子里,对奶奶说:“来,老婆子,加把鸡公力,你抬一端,我抬一端,试试能不能把它抬起来。”


奶奶怀疑地走上前,说:“都七老八十了,我能抬起来?”可说归说,她还是把杠子放到了自己肩上。


爷爷喊了一声“起”。可是,还没有等奶奶伸直腰,杠子就从她肩上滑下来,落到花花的背上。


爷爷冲奶奶说:“真没出息,吃的饭都到哪里去了!”奶奶也没好气地说:“我是没出息了,可年轻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我没出息?”爷爷噎住了,干瞪着眼望着奶奶。奶奶过了一会又接着说:“真是想精想怪!你要是把我腰腿闪了,躺在地上起不来,看你又找哪个来抬我?”


爷爷无计可施地抓了抓脑袋。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对我说:“扬扬,快去喊你成忠叔过来帮帮忙!”


我急忙撒腿跑了。花花在爷爷和成忠叔的帮助下,再加上自己的不懈努力,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最初的时候,它还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像树叶一样飘落的样子,可过了一阵,它稳下来,只是仍然抖得厉害。成忠叔拍了它一下,说:“花花呀,你变牛变到我顺叔家里,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呀!”


花花像是十分赞同成忠叔的话,很感激地看了成忠叔一眼,就把嘴巴埋进脸盆里,十分香甜地喝起爷爷加了糖的稀粥来。


爷爷高兴地搓了搓手,喜得咧开嘴说:“我们的花花又有救了!”可是,等我们吃了午饭再来到牛栏,花花却不见了。自从花花倒地不起的时候,爷爷就再没有给它鼻子上套绳子了。花花能到哪里去呢?幸好是冬天,地上有清晰的蹄印。我们顺着蹄印找到屋后,却发现它已经在爷爷挖好的坑里咽了气。它侧着身子,四肢蜷缩在肚子上,一只眼睛大睁着瞪着天空。


爷爷“扑通”一声就在土坑边跪了下来,对着花花的尸体作了一个揖,然后看着苍天说:“神牛啊,真是知灵性的神牛啊!知道大限已到,不想麻烦我们,自己来倒在坑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