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贺享雍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

本章字节:8348字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起床了,一起床就和奶奶争着做家务。奶奶说:“淑娟,你不容易回来,多陪陪孩子吧!”


妈妈说:“妈,你别管他们。你年纪大了,平常我们又不在家里,难得帮你点忙,就让我来吧!”


妈妈帮奶奶做了饭,吃了饭后,妈妈就把全家人的衣服、被单、毯子什么的,全收到一只大背篓里,背到渠江边去洗。中午回来时,妈妈的双手冻得红红的,像是把表层的皮肤揭去了似的。妈妈把洗回来的东西晾在竹竿上后,爷爷家就像开了染房,院子里挂着的全是五颜六色的布。下午,妈妈又开始打扫屋子里的清洁卫生。她用一条帕子把口鼻缠上,头上戴着草帽,腰上扎着围裙,袖子上戴着袖套,举着一把用竹枝扎成的长扫帚,在屋梁上、墙上以及屋角里四处扫着。屋梁和墙上沉积了一年的灰尘、蜘蛛网以及老鼠屎纷纷落下,屋子里顿时灰尘弥漫、烟雾滚滚,呛得我们连连咳嗽。我知道,每年过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村里每家每户,都要这样把屋子打扫一遍。爸爸曾经告诉过我,这叫“打扬尘”,是为了让一家人第二年少生病。扫下的灰尘还要倒在村子外边的十字路上,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妈妈见我们一声声咳嗽,就急忙叫我把妹妹和堂妹带到院子里去玩。外面的空气很新鲜,妈妈洗回的衣服和床单、毯子上,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我们就在这些衣服、床单和毯子间,像小牛犊撒欢似的穿来穿去。穿着穿着,我就拍起小手,带头唱了起来:胡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小娃儿,望吃肉,爹和娘,望挣钱。


一家大小望团圆!妹妹和堂妹也跟着我唱。堂妹还小,只能“咿咿呀呀”地跟在我们后面发音。尽管这样,我们快活的声音飘荡在院子的上空,天空也一下明亮起来。


第二天,妈妈开始磨豆腐,磨了豆腐又磨汤圆粉,最后,妈妈把奶奶准备在正月里待客的腊肉,也拿出来洗得干干净净。妈妈走后,奶奶有一次对我说:“你妈那几天怪了,我从来没看见她在我面前那么勤快和孝顺过!”


爷爷一边吸烟一边说:“我才知道她是为什么,她是怕我们不好好待她儿子!”奶奶说:“那才不是呢!她就是不那样,你敢不好好待扬扬?是不是扬扬?”我坐在奶奶的膝盖上,大声说:“是!你们要不好好待我,我就告诉我妈,我妈说的!”爷爷奶奶都一下笑了起来。奶奶说:“怎么样,我说你不敢吧,人家扬扬的靠山硬呢!”妈妈把奶奶家所有该做的活儿都做完了以后,又带着我和妹妹一起去了外婆家。在外婆家里,妈妈把在奶奶家做的那些活儿重新又做了一遍。外婆看见妈妈忙里忙外,忽然想起什么,叹了一口气说:“淑芬这个死丫头,心怎么这样硬,硬是不回来看我们一眼呀!”妈妈听了后马上说:“妈,你不用管她,她在外面拼着命挣钱呢!”


“挣什么钱?”外婆黑了脸说,“我才知道,她是心里还恨着我呢!”说着,外婆眼里突然闪出了泪花。


妈妈见了,马上说:“妈,看你说的!哪有女儿恨娘的?你快别往一边想了,她真的只是想多挣点钱!”


我知道外婆为什么说这样的话,都是因为我小姨的婚姻。十多年前,外婆把小姨嫁给了镇上一个年龄比她大一倍的哑巴。那时候,妈妈和爸爸都没有开始谈恋爱。我问过妈妈,小姨还那么小,外婆为什么就要把她嫁出去,而且还是一个哑巴?妈妈没有马上回答我,爸爸却在一旁说了一句让妈妈笑起来的话。爸爸说:“那是你外婆为了抢占制高点!”妈妈一边笑,一边掐爸爸。我不懂“制高点”是什么?爸爸说:“那哑巴是一个吃商品粮的城镇户口!”我一下明白了,因为我听妈妈多次讲过,说十多年前,城镇户口在我们这儿,还非常让人羡慕。她说不管是瞎子、聋子、跛子,只要有一张城镇户口,就不愁娶不到漂亮女人。城镇户口是他们的金字招牌。所以有人来给小姨说媒,外婆就迫不及待地把小姨嫁了过去,还以为拣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但小姨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人,嫁过去没两天就开始吵架和打架,以后吵架打架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也没生小孩。后来那个人的城镇户口很快就贬值了。妈妈说,不但城镇户口不管用了,而且遍布在镇上大街小巷的个体宾馆和旅社很快就把那个人供职的国营旅社挤垮了。小姨他们的生活很快险入了困境。这时,不但是小姨,就是外婆都深深地陷入了后悔和痛苦之中。但外婆不把这种后悔和痛苦表现在脸上,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当小姨每次回来痛哭流涕时,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有什么法呢?谁又能把这世事看得透呢?要是看得透,我又不得把你嫁给他了!”后来,小姨为了维持生计,就和人一块出去打工了。打了几年工,小姨眼界开阔了,知道的事也多了,就回来闹离婚。外婆本希望小姨幸福,可一听小姨要离婚,又觉得不行。她对小姨说:“姑娘家菜子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认了吧,免得别人笑话!”但小姨这次拒绝再听外婆的。那个人不离,小姨就告到了法院。法院先是调解,后来见小姨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才判他们离了。婚虽然离了,可经这么一折腾,小姨年纪已到了二十七八,到现在也还没有成家。所以外婆一提起这事就伤心。


现在外婆听了妈妈的话,抹去了眼角的泪花,才说:“再挣钱也不能不要家呀!再说,她只比你小一岁多,你的扬扬都这么大了,可她连个家都没有,我能不急吗?”


听了这话,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成忠叔告诉我的一件事。于是急忙对妈妈说:“妈妈,成忠叔说小姨向我问好,还要我好好学习呢!”


可我的话刚完,妈妈就瞪着我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多言多语!去,一边和玲玲、露露玩去!”


我有些委屈地叫了起来:“妈,我说的可是真的,成忠叔还给了一颗棒棒糖呢!”外婆急忙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脸上。过了一会儿,又移到了妈妈脸上,然后盯着问:“哪个成忠叔,他和淑芬怎么了?”


妈妈忙说:“妈,你别听小孩子的!成忠和淑芬在一个厂打过两年工,大概是随便问问吧!”外婆马上沉下了脸:“大丫头,你不要给我遮遮掩掩的了,我告诉你,你们什么也别想瞒过我!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这丫头在谈朋友了?”


妈妈见藏不住了,才说:“妈,既然你问了,我也不瞒你了,幺妹确实是和我们那里的刘成忠谈朋友了!刘成忠你也是见过的,就是我们老房子东边偏厦刘世泉的独生子,比淑芬还小好几岁……”


没等妈妈说完,外婆就马上拍着大腿叫了起来:“就是那个瘫了的刘世泉?天啦,这个鬼女子真是被鬼摸了脑壳呀!头一次摊了一个哑巴,这一次摊上这么一个翁爹,还怎么过日子呀……”


妈妈立即把外婆按住了,说:“妈,你怎么这么糊涂!前一次那个哑巴是她的丈夫,这一次的瘫子只是她的老人公,两回事嘛!世泉叔能活多久?世泉叔一死,他们上无兄,下无弟,就两个人过日子,无拖无累,哪点不好?再说,你也是见过扬扬他成忠叔的,长得高高大大,有模有样,要人才有人才,要劳力有劳力,要能干也有能干,比起前面那个哑巴,不知强到哪里去了,这样的女婿到哪里去找?淑芬又是二婚,人家不嫌你,你还嫌人家什么?”


外婆像是气顺了一些,可她又接着说:“婚姻大事,总得也对我说一声吧?就算上次我有错,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带大,现在倒把我当外人了,还有没有良心……”


妈妈又急忙说:“妈,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怎么就没良心了?我给你明说,淑芬就是怕你再给她乱做主害了她,所以她这次就不准备给你说,她的事她自己要做主……”


妈妈还没说完,外婆的嘴巴动了动,突然哭了起来,说:“说到底,你们还是恨我嘛!我、我怎么知道后来要发生的事?我再不对,也是你、你们的娘……”


妈妈见外婆伤心的样子,又急忙过去拉起她的手说:“妈,看你想到哪去了,我们哪儿责怪你了?只不过现在是这样一个世道,年轻人的事喜欢自己做主罢了!你真想管这事,我写信让淑芬给你道个歉,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不就行了?”


外婆这才慢慢停止了啜泣。在回家的路上,我拉着妈妈问:“妈妈,外婆哭了,她会不会不喜欢小姨了?”“怎么会呢?”妈妈说,“世界上凡是当娘的,哪有不喜欢自己女儿的!”“那小姨为什么不回来过春节呢?”我又问。“你小姨想多挣些钱,等今后和成忠叔一结婚就盖新房!”“知道了,妈妈!”但我马上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时我脑子的问题不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我又问:“妈妈,小姨为什么会和成忠叔谈朋友呢?”


妈妈在我头上轻轻打了一下:“男女相爱还有个为什么?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妈妈现在怎么和你说得清楚?”


我见妈妈实在说不出个什么来,就再不缠她了。后来我才知道,在他们一起打工的日子里,小姨和成忠叔就住在一起了,缺少的只是那张结婚证书和那个按照风俗在亲友们面前证明自己婚姻合法性的仪式了。


回到家里,妈妈向奶奶要了一袋米,又牵着我的手往我们那幢“烂尾”楼房走去。妈妈开了门,把米往一口缸子里倒。我觉得奇怪,问:“妈妈,你装米做什么?”


“小孩子家你不懂,这叫聚财!就是不在屋里住了,好歹还是个家,不能让米缸空着。米缸有米,就表示明年会有饭吃,米缸空了,一年之中就有断炊的危险。元宵过后,爷爷奶奶会来把米倒回去的。”妈妈告诉我说。


我还是不能理解妈妈话里的意思,但我觉得只要是妈妈做的事,一定不会有错。妈妈回去,又对我们叮咛了一些明天和后天要注意的事情,比如明天中午饭菜端上桌子后,要等爷爷先坐上席;要先喊祖宗们过年;要让芳芳先动筷子,因为她年龄最小,她如果先拈哪种菜,明年就会出哪种菜;明天晚上吃了晚饭要洗脚,去掉一年中脚上的陈垢,小孩子脚洗干净了,出门还容易“闯嘴”;讨压岁钱时,爷爷奶奶给多少就要多少,不要争;后天晚上不许睡懒觉,要早些起来拜吉像,迎接新年等等。我听着妈妈的话,心情却与这新年气氛格格不入。我知道,年一过,妈妈就又要离开我们了。妈妈给我们的幸福实在太短了。


果然,等妈妈带着我从外婆家里拜年回来后,妈妈和小梅姐就走了。这一次,我没像上次那样哭,也许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妈妈的日子。妹妹在我们去给外婆拜年时,就留在了外婆家里,所以连妈妈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