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问道卖女家(2)

作者: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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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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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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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94字

“那你怎么会下嫁郜芳圃呢?”狄靖尘不解地问道。


“我大伯这个人心黑。他原本在汉口的钱庄里当账房,因为账目不干净被辞了号。家里的生意原本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但他从陕西回来之后却掌了家业。我们二房只有我一个女儿,先母在听大伯说起先父已经辞世之后,想不开吞了鸦片。我大伯见二房没有男丁,就收了二房的股份,那年我才刚满二十,也没有能力阻止。我大伯为了断绝后患,谎称送我上大学带我到汉口,竟然把我卖进堂子。”


柳绣兰的红唇微微颤抖着:“幸好我家在汉口店面的掌柜是先父的旧交,打听到我的下落,花了200大洋为我赎身。他认识郜二爷,知道二爷正有纳房之意,为了让我有个长久的容身之地,就做了媒送我到郜家。”也许是苦难磨炼了昔日富家小姐的心性,坚强的柳绣兰并没有落泪,倒是狄靖尘一阵鼻酸。“你的父亲讳含聪吧?”香五爷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柳绣兰惊讶地望着香五爷,欲言又止。“贵子媳妇查了这几天,大约已经悟得了柳家的大爷柳含明与裕中的关系?”香五爷说道。柳绣兰压下心中对香五爷的疑惑,痛苦地点了点头:“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家生意的峰回路转,竟是得了蹚将的助力。”


没有身历其事,但是狄靖尘很快将所有线索连结在一起。柳绣兰大伯从白狼杆里奇迹生还这一点提供了最重要的证据。老白狼杆是一支机动性奇高的队伍,不能有沉重的拖累。起来的叶子大都不是做苦活的主,而且杆里还要刻意苛待饮食,避免叶子有充足的体力逃亡,所以叶子们一般吃不了蹚将那种一日奔行百里之苦。蹚将不可能到处设点安顿叶子,叶子随着蹚将跑了几天也会尽失体力,所以辛苦起来的叶子必须尽快安排家里前来“领票”。叶子家里若是迟迟没有动作,或者三番两次凑不足赎金,绑来的叶子就成了顽票。杆子对于失去价值又拖累队伍速度的顽票通常就是一撕了事。所以与蹚将交涉,速度是要中之要,尤其是跟老白狼这种动辄跨州越府的杆子打交道,更要注意。


在还没有被蹚将闹穷的早些年,真有几杆蹚将打着仁义的旗号,对起来的富户好吃好喝地供着,行军坐滑竿,夜宿住好院,赎了票还主动拍胸脯把苦主家里今后看家护院的差事揽下来。不过这几年“林子”硬生生被蹚将掏得民穷财尽,所以这样宾主相得的雅事也就没了踪迹。柳含明一不是能够屡屡报效蹚将的巨商大富,二不是地方上能呼风唤雨的豪绅官家,老白狼肯费心出人出力伺候着他跑遍四省,其中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伯带回家的本票装在一个红木匣子里,任何人都没有看过。我偷着开了匣子看过一次,匣子里都是限在汉口取银的麦加利银行的本票,大小十几张,有五万多大洋,印章全是“郑庆余堂”。我记得很清楚,这三个字原都是商场上常见常用的,即使刻成篆书也不难认。但是中间的“庆”字却故意刻成甲骨文,乍看之下还真有点像个“象”字。我特地摹在手上,翻了不少书核查,一直翻到《铁云藏龟》才查对出来。”


“郑庆余堂,这不就是九爷说他用来洗钱的字号吗?”狄靖尘恍然大悟,难怪柳绣兰这么有把握追查出裕中钱局那笔准备金的下落。


“等我看过九爷的笔迹,心里就更笃定了。”柳绣兰分析道,“篆书源于刀刻,讲究的是铁线玉簪,字画严整。写的时候要专心致志,不宜蓄气展志。但是那方印章上的‘郑庆余堂图章’六个字,线条却是丰腴厚重,笔锋遒劲,全不像刀刻行里那些写篆行家的手法。我一看九爷笔迹,就想起那方印章。我敢肯定本票上那方印鉴章也是出自九爷的手笔。所以我大伯必然知道郑庆余堂的底细。”


“你若是要找柳含明,不用回霍山了。柳含明人就在驻马店。”香五爷虽然不置可否,但从神情上看,显然对柳绣兰脱俗的观察力非常满意。不过他的指点却暴露出自己非同寻常的身份,狄靖尘心里激动起来。“你们家还在做颍布的生意。今年世道不靖,柳家大爷亲自到颍州收布。不过遇上豫陕交兵,潼关不通,只好在驻马店暂时住下。这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香五爷,您究竟是谁?”狄靖尘再也按耐不住心里的激动,他顾不得礼数,突兀地单刀直入。香五爷待他一如自己的亲孙子,狄靖尘无法想象面前这位曾抱过他、亲过他的和蔼老人舞枪弄刀破围撕票的模样。虽然在理性上他已能肯定香五爷与老白狼有关,而且是老白狼杆中的重要人物,但是感情上他完全不能接受。


香五爷沉吟着,手里把弄着一个精美的鼻烟壶。珐琅的壶面里是一幅栩栩如生的仕女画,只可惜壶盖边上有个难看的豁口。狄靖尘一眼认出那是香五爷从不离身的心爱玩物,盖边上的豁口正是他小时的杰作。虽然这个鼻烟壶自此之后再也盖不紧,不能再贮放鼻烟,但是香五爷一直舍不得丢弃,一直带在身边。狄靖尘的目光停留在鼻烟壶上,童年的回忆如潮水般一幕幕涌现。他记起打破鼻烟壶的那天下午,当发现壶上缺口的时候,香五爷心疼地扭紧了脸。虽然香五爷没有责备狄靖尘一句话,但狄靖尘却吓得躲进田里不敢回家。当狄大娘揪着狄靖尘来香家赔礼的时候,香五爷只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小贵子长大了能正派做人,就是打破他全家的鼻烟壶也不可惜。


“老子就是胡小猴。限三天,拿花边。花边只拿1000元。三天不拿拉火鞭,大小鳖娃全崩净,好坏房子都朝天……”就在香五爷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外面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令人不寒而栗的吼叫声。这是蹚将在村外叫牌子。


正在擦枪的王春发一跃而起,拔出马刀就要破门而出。香五爷喝了一声,让王春发坐回原地。狄靖尘敏锐地注意到满街的难民竟然并没有因为蹚将叫牌子而惊慌喊叫。透过门板间的缝隙,他看到难民们安静如常。


“看这蹚将当的孬样,连牌子都叫不响。”香五爷嗤之以鼻,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刚才还紧张地以为马上要干仗的王春发也冷静下来,坐回原处继续擦枪,一边擦还一边尖着嗓子,向身旁几个心惊胆战的伙计们数落着村外的蹚将:“现在这些蹚将真是没头没脑,一个村子有多少店铺多少人口也不先探一下,张口就来。什么1000块大洋,整个一没见过钱的傻娃子。”


“香五爷,今天小贵子一定要讨您一句实话,您究竟是谁?”狄靖尘很想证明香五爷不是蹚将。


“我是……”香五爷迟疑了一下,望了眼狄靖尘,说道,“我是清都山水郎。”香五爷沙哑的嗓音触动了狄靖尘的心弦,勾起他儿时的回忆,柳绣兰不解地望着祖孙俩。“天教懒慢带疏狂。”狄靖尘眼眶湿了,他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句。这阙朱敦儒的《鹧鸪天》是他学会的第一阙词。当年正是香五爷一个字一个字教给他念,让他读熟了老人心中那份从沧桑里悟出来的豁达。“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连云借月章。”柳绣兰也为香五爷与狄靖尘之间的情谊感动了,忍不住顺口接了下句。“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休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村外叫牌子的蹚将已经喊了8次,嗓子都喊哑了,但是叫喊并没能打乱人群的脚步;街上传来一阵骚动,难民们扶老携幼,欢欣地拥向即将开锅施粥的钟楼;王春发挑剔地检视着拆解成满满一桌的盒子炮配件,细心地擦拭锃亮金属面上的污渍;熟睡中的丑娃似乎正做着合家团圆的美梦,他停下恼人的响亮鼾声,含糊不清地叫唤着家里几个小侄子的小名。狄靖尘放下心中的重负,轻啜着杯里微烫的绿茶。他想通了,无论香五爷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他都还是香五爷,他们祖孙间深厚的情谊永远不会改变。


2


柳如意号的门面在驻马店火车站前最繁华的大街上。虽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品调高了三成价格,但是店里抢购的人潮仍然比元宵节闹灯的场面还要热闹。作为京汉铁路上的重镇,驻马店的街上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巡警。


在风声鹤唳的乱世,面生的外地来客如果带着枪支武器满街招摇,很容易被城里的巡警当成蹚将抓起来。狄靖尘一行不得不将随身携带的武器留在客栈里,交给香五爷保管。


“让你们东家滚出来。”丑娃喊道,虽然手上少了杆丈八红缨枪,但是丑娃的横劲却一点都不减。他抡起巨拳往楠木板的柜台上一擂,厚实的台面被断成两截。店里的顾客见情况不对,扔下手里的货物一哄而散,两个伙计想乘乱开溜,却被堵在大门口的王春发掀翻在地。


狄靖尘在门口张望了一圈,确定街上没有巡警闻风而来,才将柳绣兰搀下驴背扶进店里。他给王春发丢了个眼色,王春发会意,他往大门口一站,两扇气派的楠木大门轰然一声关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都闹起土匪了,还不找巡警来弹压。”听到店里的响动,一个留着威廉式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匆匆走进前厅,嘴里大声斥骂着店里四散奔逃的伙计,试图吓走店里的不速来客。狄靖尘一眼就注意到男子与柳绣兰同样是一对丹凤眼。


“三叔。”柳绣兰喊了一句。中年男子惊讶地僵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他仔细看过柳绣兰的眉眼容貌,一声哽咽,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淌过面颊。


“柳三爷,兄弟们此次来不为别的,请你们大爷出来会面就成。”狄靖尘着急地说道。狄靖尘不愿意让亲戚相认的感动破坏剑拔弩张的气氛。巡警随时会赶过来,他必须马上找到柳含明。柳绣兰的三叔柳含德也是个聪明人,回忆起十年前柳含明赶走柳绣兰的往事,他领悟到来者不善,也不敢有所拖延。


“我大哥就在内屋,请随我来。”柳含明说道。


“是兰儿回来了吧。”柳含德才刚要进门,一个肥头大耳的矮胖子满脸堆着假笑迎了出来。“汉口一别,转瞬十载,怎么也不回来看看你大……”爷字还没出口,狄靖尘一个眼色,丑娃上前一把将柳含明拎起来,重重地向地板上一掼。柳含明大声哀号起来,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右边的胳膊无力地下垂着。


也许是出于对柳绣兰的内疚,一旁的柳含德并不阻止丑娃对他兄长的暴行,他只是谦恭地拉着狄靖尘坐下。狄靖尘交代王春发去店铺里看住大门,自己将内厅与正堂间卷起的门帘放了下来。一声令下,丑娃抄起一旁的竹扫帚照着地下的柳含明劈头盖脸地一阵毒打,将柳含明打得死去活来,凄惨的叫喊让柳绣兰别过头去。


“甲寅年你受老白狼军师萧凤的嘱托为郑庆余堂做账。但是你昩了良心,见老白狼失风,你就乘乱黑吃黑,从郑庆余堂昩了钱,办起柳如意号的产业。”狄靖尘问过香五爷,才得知萧老九的真名。果不出狄靖尘所料,听到萧凤两个字,原本在地下鬼哭神号、打滚的柳含明骤然止住叫喊,像触电一般呆坐在原地,傻傻地望着坐在正厅当中的狄靖尘与柳绣兰。


“像你这样不仁义的畜牲,有何面目苟活于天地之间。”狄靖尘威严地喝斥了一声,震醒了目瞪口呆的柳含明。


“各位大驾杆,这里头有误会,容在下陈明……”柳含明解释道。


不等柳含明说完,丑娃一脚踹到柳含明的一张油嘴上。柳含明痛苦地大张着嘴,闷声地剧烈呛咳着。狄靖尘挥手示意丑娃暂停殴打,让柳含明能有个吐出满嘴碎牙血块的空当。


“三叔,驻马店这铺子的后院,我记得有两棵我爹亲手植下的月桂。还在吗?”柳绣兰问道。柳绣兰微笑着扔给柳含明一块绢子,让他擦血。他一抺满脸血迹,奉承地想要开口回答,但是他刚一用劲想开口,残存的大门牙却猛然连根带血给喷了出来。


“还在,又多植了好些花草,兰儿想看?”听到柳绣兰的问话,柳含德急着接下话,已经让丑娃给吓傻了的柳含德瑟缩在墙角,生怕被盯上,但却又忍不住偷眼瞧着阔别十年的侄女,一边拭着挂满一脸的老泪,毕竟还是血脉相连。他多想再回到从前,牵着小侄女的手去赏那满园花树。


“我记得,我爹植下的月桂是相对相联的两棵树吧?”柳绣兰问道。


“兰儿记得一点没错,这两棵树都大了。”柳含德一个劲儿地猛点头,但是柳绣兰的问话让熟悉蹚将习性的柳含明脸色大变,他扑通一声跪倒,将柳绣兰脚前的地砖磕得乱响,扯开嘶哑的嗓子语无伦次地悲号着:“亲侄女,我不是人,对不住你爹,对不住你,我求你了,可千万别让蹚将把我给撕了啊!”


“今天来,不是为了你卖侄女的私事,而是公事。”柳绣兰淡淡地打断柳含明的哀号。虽然已经竭力控制,但是柳绣兰的声音里仍然能听出不可遏制的痛恨。


“柳三爷,这不关您的事。只要按着弟兄们的话做,弟兄们保证不动你,也不会动府上的生意。”安慰了忠厚的柳含德,狄靖尘冷峻地吩咐道,“请三爷让你家伙计寻两条结实的绳索,两棵树各套一条绳……”


“大驾杆饶命啊。”柳含明猛地扑到狄靖尘面前,抱住狄靖尘的大腿号了起来。丑娃上前一脚踹开,抡拳就打,一连挨了几十记丑娃内劲十足的老拳,柳含明连话都讲不出来了,但他还是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弟兄们挣的都是血汗钱。几千万大洋让你打了水漂,你还指着留下一条狗命?今个儿弟兄们来,就是来送你上路的。”狄靖尘说道。


“这怎能全怪我……”柳含明辩解道。“给我打。”狄靖尘命令道。


柳含明刚要喊冤,丑娃略略施了力气,照着柳含明的脑袋一掌过去。柳含明应声倒地,晕死了过去。这是狄靖尘常年审理蹚将的经验。过堂的时候,无论想要问什么,堂下犯人都会大声喊冤,遇到油嘴滑舌的人,往往能够一扯千里。所以狄靖尘学会了在开始审理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先大呼枪毙,将犯人一棍打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以极度的恐惧打破犯人的心防。一旦犯人的心防崩溃,问明案情就会轻松得多。


“大哥,俺们跟他废话啥?先撕了再问他话。”不等狄靖尘指示,兴奋的丑娃就主动拖起柳含明,随着柳绣兰走到种满应时花卉的后院。


“老驾杆,不要撕我呀。”柳含明求救道。柳含明的上半身被绳索捆着吊离地面,剧烈的疼痛使他猛然清醒。但在惊觉自己已经上了蹚将的刑场之后,柳含明一声惨叫,又活活给吓昏了过去。


“打桶凉水来。”柳含明的惨叫打断了满园牡丹诱起的澄心见性,狄靖尘骤然被拉回现实,心里不免有些懊恼。他估量着威吓已经足够,此时得要快刀斩乱麻,尽快问出实情,不必要的凌虐可以缓一缓了。


“我知道你没有卷走2000万大洋,你这小乌龟也没有这个能耐。”狄靖尘说道。


丑娃提来一桶凉水当头浇下,柳含明醒了,血肉模糊的躯体无力地抽搐着。不等他完全清醒,狄靖尘单刀直入。


“老驾杆英明啊。”已经被吓得失魂落魄的柳含明鼓足全力,口齿不清地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