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开蹚喜(5)

作者: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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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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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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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014字

黑扒扇子不服气地要嚷嚷,被丑娃牛眼一瞪,又缩了回去。


“张庆这鳖娃让狗子围在老爷岭,他手下的驾杆反而打他黑炮。这是咋回事?这就是张庆到处竭泽而渔,弄得弟兄们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狄靖尘还记得那一场几乎兵不血刃的作战。那年老洋人被包围在郏县老爷岭,他也随队参加包围战。老爷岭离老洋人发家的宝丰不过几十里地,但当地的乡亲就是没人支持这个名震豫西的巨杆,老洋人手下的二驾杆反而起来打了他黑炮,将脑袋割下送给官兵请求收编。也就是在那一役,狄靖尘立功受赏,升上了队官。


“你看老白狼,弟兄们让狗子打光了,回了宝丰,乡亲们照样捧着,驾杆们照样供着。要不是赵大帅往死里打,老白狼一定能长久干下去。这就是因为老白狼仁义,从来不竭泽而渔,拉了叶子不往死里取赎,贴大户的帖子还要怗记着给人家留着活路。所以林子不会发,弟兄们也有出路。”黄金来耐心开导,“再说这穷人家的叶子。若是要钱,你们亮子咋恁浅,连几个辛苦钱都要?说是找票,你逼着他们回家乡找票,不是断了人家生路?人家穷得叮当响,你再去拉他叶子,又能榨出多少钱?再去找票,穷人家又能找到啥好票?你们反而在穷人口里落下了不仁义的名号,结下怨家。狗子一到,连穷苦人都会帮着狗子打蹚将。老洋人就是例子。”


黄金来话锋一转,“老白狼的时候讲究的是‘打富济贫’。咱们不但不为难穷人,而且还要分出钱财周济他们。当年咱们随老白狼破围子,只拿殷实户家的烟土现银。那些换不了几个钱的衣服杂物,沉重不方便带的铜元铜钱,还都要就地散给穷人的。仗义财,又结下穷人家的交情,又落下好名声。有了这名声,咱们到哪里,穷人家都会欢迎咱们。不但不会帮着大户冷马打咱们,甚至还要帮着咱们破围子。有了这好名声,时机好时咱们要扩充力量,有得是穷苦人家的弟兄抢着入伙;时机不好时咱们插枪回家,穷苦人家还要念着以往的情分掩护咱们。那你就算蹚出名堂了。”


黑扒扇子若有所悟:“老驾子说得好,穷苦人家的叶子,俺们这就放。像曹家这样的大户,也给留点种子钱,等明年夏收了,再去起他家的票。”


6


“老驾子,二驾子,你们咋在这里辛苦。俺已经备上酒席,刚从郜家寨起出来的海参,四海庄有名号的蒸酒,杆里的十几个驾杆,杆头都候着两位大驾呢。请老驾子入席吧。”


狄靖尘轻叹了一口气。整个下午黄金来都在晒谷场上转悠,盯着蹚将依照他仁义的标准滤叶子,他根本没有机会与黄金来说上话,也不好去找香五爷与王春发他们共商大计。好容易滤完叶子,黄金来带着他与丑娃登上四海岩顶的小亭眺望地势,这才得到谈论出路的机会。看黄金来当老驾杆当得这般起劲,狄靖尘真担心他乐不思蜀,忘了寻找白狼宝藏的大业。没想到这好容易等来的私密空间,又让雄鸡唱给搅了。


“跪下!”黄金来一声暴喝,一脸阿谀的雄鸡唱,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等待黄金来责斥。


“蹚将干了十几年,越干越回去了!”黄金来照着脸就是一个大嘴巴,将面前名震豫西的蹚将头子打得龇牙咧嘴。不过雄鸡唱却像个小孩一样耷着脑袋老老实实的跪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你还是跟过老白狼的人,自己出来带杆子,咋就恁般不仁义。连穷人家的叶子也拉。”黄金来又是一脚,踹得雄鸡唱在地下打滚。


左边的小砖房里突然传来女人尖锐的悲号。黄金来两眼一瞪:“这又是咋回事?”


不等雄鸡唱回答,黄金来带着狄靖尘匆匆走向小砖房。狄靖尘听声音,大约猜出了八九分。果然,当他们走近草房的时候,几个蹚将拎着裤子哼着小调正往外走,见是老驾杆来了,他们拔腿就要跑。


“都给俺跪下!”雄鸡唱的一肚子委屈正没处发泄。狄靖尘看了一圈,连同一个扛着粥桶要往屋里送饭的小跟班,一共有五个蹚将跪在路边。


“叶子阎王。”黄金来一脚踢开房门,吼了起来。


“老驾子,俺是这里的花票阎王。”一个头上裹着黑纱包巾,獐头鼠目的小个子站出来回话,他褐色短衣下的裤头也没系上。


“打到门外头去。”雄鸡唱一脸狰狞,将花票阎王拽出房子,“老五,你算是赶上了。兄弟一场,老哥哥会给你留个全躯的。”


话声刚落,门口枪声一响,小个子倒在血泊之中。


“这快票的规矩咋办,你晓得吧?”黄金来冷酷地盯着雄鸡唱。雄鸡唱颤抖地跪在黄金来面前,等待责罚。


“晓得咋办就好办。”出人意料地,黄金来并没有再责打雄鸡唱,他只是淡淡地交代了一声,就踱向飘着酒香的堂屋。看来折腾了一个下午,又骂又打又踹人,新任的老驾杆也饿了。


看清了黄金来走进大堂,雄鸡唱一跃而起,黑着脸走向跪在路旁的蹚将。一个蓄着落腮胡的大汉正要起身辩解,雄鸡唱猛然抛出盒子炮,一梭子弹打得五个人血肉模糊,连送饭的小跟班都不能幸免。发泄了火气,雄鸡唱收起盒子炮,头也不回快步走向堂屋。


“三当家的就是这脾气。”狄靖尘的小跟班辛五低声解释,话语里还打着颤,“高兴的时候称兄道弟,不高兴的时候胡乱刑人,还不准收尸,要放到臭了才扔进河里。整个一没心没肺的活阎王。”


屋里传来阵阵抽泣。狄靖尘心里一动,转身进屋。


在老白狼的年代,女票被称为“快票”,意思是要尽快取赎脱手的票子。女叶子在山寨里待久了,即使赎了出去,贞洁也要受到质疑,所以老一辈蹚将的规矩,女叶子要力求快进快出。讲究一点的蹚将,拉女票的时候还要一并拉个老太婆,在寨中与女票住在一起,以便日后为女叶子的清白作个见证。然而,快票的纪律只能适用于有钱赎票的女叶子。那些没钱赎票的,自然就成为蹚将们淫乐的玩物。“快票”只是那些出得起高额赎金的有钱人家太太、小姐的优遇。到了这几年,蹚将风气败坏,不再讲仁尚义,女叶子的下场就更为凄惨了。新一代蹚将称女叶子为“花票”,传统的“快票”一词几乎不再使用。快票既然成了花票,少妇长女一旦落入蹚将之手,几乎没有人能逃过被糟塌的命运。这座小砖房不过十尺见方,高约六尺半。窗户给木板钉死,地下铺着的一层稻草潮湿不堪,似乎从来没有换过,屋里弥漫着一股排泄物,血腥味与潮气合成的恶臭,令人作呕。麦秸铺成的房顶已经被雨打出了繁星般的小口子,灿烂的夕霞从参差的小口子透了进来,使小屋笼罩在诡谲阴森的晕黄里。狄靖尘眯起眼睛,将屋里的女票扫视一圈。约有二十个女叶子有老有少,个个衣衫褴褛,紧紧地抱成一团,缩在小屋东角,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狄靖尘。


狄靖尘想要安慰几句,但是才张开口就傻住了。他现在是政府追缉的要犯,海棠寨里的二驾杆,他要拿什么身份安慰这些饱受蹂躏的无辜妇女呢?


小屋南侧的一阵窸窣引起狄靖尘的警觉,一位身材颀长的少妇僵卧在墙边,一头如云般的秀发遮住了少妇的脸庞。狄靖尘上前伸出手,想探探少妇的鼻息。


“淫贼去死吧。”少妇猛然一翻身,左手里握着的一截磨尖了的竹佥已经***狄靖尘的左肩。


“二当家的!”辛五一声惊呼,拔出刀上前照着少妇要砍,狄靖尘连忙喝止。少妇的意志虽然坚定,但是体力已经在两天里的惊吓与长途奔波中耗尽,一支近三寸长的竹佥只刺进不到半寸。


狄靖尘拔出浅插在肩膀上的竹佥,唤来一旁守门的蹚将:“赎票之前,谁也不许动花票。这屋里地上的草立刻换了。至于这女人……”经过行刺,狄靖尘对塞缩在墙角的少妇反而心生好感,“送到我屋里去。”


“二当家的,这不中。”辛五附耳低语,“杆里的规矩,谁拉的叶子就是谁的,只在赎金里分成。无缘无故,不好将叶子夺走。”


狄靖尘也听说过蹚将有这个规矩,这是蹚将在破围拉票时人人争先的动力来源。如果拉来的叶子共有,个别蹚将难免惰懒不前。再狠的老驾杆也很少在叶子的归属上断手下蹚将的财路,以免挫伤了蹚将的士气。


“这是谁的叶子?”狄靖尘问道。


“这是涂四拉的票。”看门的小蹚将趋前辨识,这个机灵的家伙刚才躲在屋后,得免于难,“涂四这趟只拉了个花票,他说是有一个月没沾女色了,拉个花票过过火。”


“涂四人呢?”蹚将之间也可以赎票。狄靖尘的褡裢里还有从清凉寺抄来的两张100银元银票与十来块洋钱,凭着新任二驾杆的威风,他打算作个霸王生意,逼涂四廉价出让。


“这短命鬼原本在晒谷场帮忙滤票子。刚滤完就过来寻欢,结果乐得太过,驾鹤归西了。”小蹚将指着门外一具被雄鸡唱一枪打烂下身的尸体。


“那就把人背到我屋里去。”狄靖尘拔出盒子炮握在手上扬了扬,“谁要再动屋里的花票,这家伙可是不认人的。”


蹚将的酒席不好喝,因为随时会喝成鸿门宴。即使是黄金来,也只是礼貌性地沾几口,一旁警戒的丑娃,手从来没离开过枪把。一桌酒席吃下来,狄靖尘仍然饥肠辘辘。不过山寨里的生活却大出狄靖尘意料之外。杆里资历较深的蹚将清一色住在四海庄,过着富裕人家的悠闲日子,只有叶子阎王带着资浅的小蹚将留在山上的破庙里看守叶子。为了表示尊崇,雄鸡唱指定全四海庄最气派的一座三合院给黄金来一行居住,狄靖尘的住处则是西面的一个厢房。


“二当家的,俺奉了三驾杆的令,为您老布置了新房,您老的新娘已经安置在西厢房里了。三驾杆亲自关照,要让二当家的在寨里的第一夜过得快活自在。”


辛五挤眉弄眼,一脸贼样:“都打听清楚了,这女人名叫柳绣兰,是郜家寨郜三爷前年在汉口纳的姨太太,人长得忒俊,又是识字的女人,是男人没有不动心的。可惜俺们把郜老三做了。不然就这花票楚楚动人的小模样,至少能叫价1000大洋。”


辛五一脸馋样,贼淫地笑着。狄靖尘瞪了辛五一眼,辛五识相地离开了。


蹚将玩姑娘也有讲究。遇上合意想要多玩一阵子的,就美其名为“拜堂”,而且拜堂的讲究一项不少。狄靖尘记得,在从老洋人手中收复阜阳的时候,城里劫后余生的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蹚将逸事,就是蹚将们的“天天过年,夜夜搬亲”。这种婚姻自然不会长久,虽然有拜堂夫妻之名,但是在蹚将玩腻之后,饱受蹂躏的新娘仍然是个贴帖勒索的花票。


辛五确实会办事,一个西厢房布置得像个新屋似的,还弄来两个老妈子在屋里伺候。狄靖尘救出来的少妇已经换上一身大红嫁服,披着红盖头坐在床沿,一个老妈子在一旁紧紧看着。因为蹚将们经常“结婚”,所以这些道具都是经常准备着的。


狄靖尘哼了一声,两个老妈子会意,连忙退了出去。


“姑娘,你把盖头揭下来吧。”狄靖尘好声好语地安慰着,“我是个官,不是出来蹚的。郜芳圃是我拜把的弟兄,你就是我的嫂子,我不会为难你的。”


大红的盖头微微抖动着,盖头里的人似乎正在抽泣。狄靖尘微微一笑,他粗声大气地拉了把凳子,远远拖到一边坐下,以示没有靠近柳绣兰的意思。果然,柳绣兰渐渐停止了抽泣。狄靖尘松了一口气。


狄靖尘看得很清楚,在柳绣兰大红嫁衣的袖管里,微微隆着一小块。看形状大约是把剪子或发簪。既然这新房是雄鸡唱亲自关照布置的,这把剪子也必然是雄鸡唱的礼物。他今晚要是喝多酒乱了性,或者美色当前不能自制,必然要成为风流鬼。这样除掉他,连黄金来都无话可说。


透着月光,窗外微微可以见着人影。狄靖尘微微一笑,那必然是埋伏在屋外的杀手,预防着柳绣兰力弱失手,等着里头一有动静就进来结果他。


狄靖尘端着油灯,满屋子找了一圈。虽然这是蹚将的住所,但原来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宅子。果然,他在八角桌下找着一本被蹚将拿来垫桌子的三国演义。


狄靖尘苦笑一声,自言道:“关云长秉烛夜读左传,我今晚开灯夜读三国。”


7


狄靖尘怀里揣着一天辛苦挣来的八个铜元,轻快地走上回家的道路。在他背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狄靖尘刚一回头,一个大汉已经站在他面前,光秃无发的脑袋上有一道由脑门划到下颚的狰狞刀疤。狄靖尘想要喊,却喊不出声音。


“拿去,这是腰牌。”狄靖尘感觉到大汉将一个冷冰冰的物件塞进他怀里。他拿起来一看,这不正是被他埋在老槐树下的黄金牌子吗?


“小鳖娃,这是俺的腰牌,这是俺的腰牌!”大汉紧紧扼住狄靖尘的咽喉。狄靖尘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小贵子,这个人有没有交给你什么对象?”大汉猛然倒在地上,香五爷与黄金来赶上来扶住狄靖尘。熟悉的香气让狄靖尘放松下来,他感觉自己安全了。


“盼望狄施主马到成功,破除此障。不过施主可要当心菩萨蛮呀!”悟朗和尚出现在狄靖尘面前,他伸出禅杖,指向狄靖尘。


“狄大哥。”悦耳如银铃般的声音让狄靖尘心里一惊,这又是谁?狄靖尘猛然睁开眼睛,天空已经转成鱼肚白。


原来是一场梦。


狄靖尘望向床褟。柳绣兰依然坐在原处,不过已经换上一身朴素的灰袄黑裤。柳绣兰人长得并不妖媚,清秀的面庞带着聪敏的灵气,不过一对清澈的丹凤眼却闪烁着慧诘的光采。


“昨晚没吃上饭吧。”柳绣兰嫣然一笑。狄靖尘发现八角桌上摆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暗暗佩服柳绣兰入微的观察力。柳绣兰静静地坐在一边,优雅地掰开一块馒头送进嘴里。


狄靖尘会意一笑。馒头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