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大盗乃止(2)

作者: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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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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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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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62字

在四海庄强婚的那个惊险夜之后,狄靖尘就没有再与自己的新媳妇同房过。谷家的佣人不知道他们还是没有圆房的夫妻,自然不会安排两间客房。站在房门前,酒色上脸的狄靖尘不免浮想联翩,不过他过人的意志力仍然压下内心澎湃的情欲。房里毕竟是他要相守终生的媳妇,不是他在营里的时候花钱取乐的勾栏花牌。狄靖尘在门外要小厮打来一盆冷水,洗了把冷水脸,他决定恪遵礼数,一定要到明媒正娶那一天才圆房。


推开房门,柳绣兰已经上床就寝。烛光下虽然能隐约见到红萝帐里的倩影,但一旁的桌台上却已铺好一套轻煊暖和的锦被,冒着热气的洗脚水搁在桌前。看着床尾空空如也的衣架,狄靖尘轻轻叹了口气。柳绣兰大约是合衣入睡的。果然是夫妻缘分,连想法都能不谋而合。


狄靖尘脱下满是泥浆的布鞋,伸展疲乏的四肢,将长满老茧的脚掌泡进水里,温热的洗脚水里还和着茶油与新摘的玫瑰花瓣,既舒适又写意。不过他此时需要的并不是洗脚水,而是另一盆能让他保持自觉的凉水。


“狄大哥,你与谷大爷交情好吗?”听到狄靖尘老老实实地整理地下的铺盖,柳绣兰的语气中似乎带着欣慰。


“哪有什么交情。”狄靖尘老实回答,“今天这顿饭能吃好,全仗着你的颜面。这老头平常架子大得很,一般人轻易不敢到谷家吃饭的。”


“大哥想错了。”柳绣兰掀起蚊帐,一脸认真,“我们刚到谷家门口那时,谷大爷还不认识我。他能出门相迎,那是给大哥您面子。”


狄靖尘回想起下午那一幕,昏沉沉的脑子渐渐清醒:“我也觉得有些蹊跷。”


“二十四碟里热盘第一桌就是牛烩,口北当归煨牛筋,花藕炖牛腱,党参牛肚汤。按照食性,这几道菜大约要从辰时就得下锅熬煮。我们是申时遇上谷二爷的团丁,酉时到谷家,竟然能马上开宴。谷家没有事先准备,临时是上不齐这些菜的。我总感觉,他们早就晓得我们要来。”柳绣兰说道。


狄靖尘连连点头,难怪柳绣兰在席上猛夸菜烧得好,一定说这是大馆子的厨艺,乐的谷大爷特地叫府里大厨出来现身说法。看来柳绣兰盯着的并不是大厨的厨艺,而是准备这桌菜的时间。自打遇上谷二爷起,狄靖尘也觉得里头透着玄。与谷家团丁遭遇之处距离宝九里最近的村庄还有五里多地,而宝九里团防局平时大约只维持二十几个常备团丁,团董亲自率领二分之一的兵力跑这么远,像是刻意来接他们似的。


“看这阵仗,恐怕还是另有图谋。”狄靖尘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油布包。在下山之前,黄金来出人意外地将原本由香五爷保管的白狼地图交给他。难道不过一天的时间,这事已经露出风声?


“谷大爷这个人,大哥可要当心。”柳绣兰似乎看出狄靖尘的不安。


“谷大爷虽然架子大,但是他还不至于起歹念。宝九里二十余庄,全赖他们兄弟办团防的力量才能安靖无事。近十年以来,宝九里还没有一个村庄被蹚将打开过。”狄靖尘虽然才从蹚将的二架杆退休,但是在辨别好恶上,却还是他那廓靖尘宇的老思路。


“谷大爷与谷二爷的名字,出自《庄周书》里的典故:‘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这两句话透着对人世万象的深恶痛绝,对现世的愤世嫉俗。人生没经历过大沧桑,断不至于如此心寒。”柳绣兰的分析勾起了狄靖尘的兴趣。他按耐着浓郁的睡意,专注静听柳绣兰的解说。


“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看到狄靖尘一脸茫然,柳绣兰知道他一句也没听懂。她细心地解释道,“人世间之所以有强盗,正是因为有圣人圣法。要天下大治,只有先打死圣人,放任盗贼。这就像我们行路,圣人圣法,就好比行道中途拦阻道路的汹涌大川,无法飞越的山丘深渊。汹涌大川一旦干涸,露出的河谷就是坦荡大道;夷平山丘填满深渊,山丘与深渊也不再是行路的障碍。只要圣人死绝,大盗就不会形成,而天下即能和平而无纷扰。所以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就是谷家兄弟名字里透着的深意。”


“这算是什么歪理。”狄靖尘愤怒地喊了起来。虽然他从没有正式开过蒙,但是耳濡目染,传统儒家爱众而亲仁的圣贤道理已然根深蒂固,他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邪说。


“庄周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柳绣兰柔声抚平狄靖尘的怒气,“儒家以礼义仁义的圣道节制天下,但是对于真正厉害存心为恶的大奸,再完善的圣道也是无从制约的。庄子有个譬喻:假若圣人用来制约天下的圣法是量米的斗斛,天下之利是米。真正厉害的窃米大盗窃的并不是米,而是连整个量米的斗斛一起窃去。窃得了斗斛,大盗就能自定斤两,任着他自己的意思称米给自己,失米的人还不能不服气。”


看狄靖尘一幅似懂非懂的模样,柳绣兰贴心地换了个说法:“大哥治军多年,行文号令,要用关防印章以示信。如果有能人想要窜取你的兵权,他并不需要苦苦运动兵运,说服你的部下反叛。他只要窃去你治军用的关防印章,就能够号令全军。这里的关防印章,就像是圣人治天下的仁义圣法。真正高明的窃国大盗,不会苦苦造反,而是连圣法一并窃去。所以庄子说‘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连圣人用以治理天下的仁义圣道一并窃去,天下人也不能不服气。”


狄靖尘连连点头,他真没有听过如此新奇的说法。不过这与打死圣人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仁义圣法也是能窃走的,而且服膺圣道的天下人还不能不服气。所以庄子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对于窃得国鼎,诿托圣道擅作威福的真正的窃国大盗,仁义圣法又有什么用处?所以立下治天下圣法的圣人,在庄周看来,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狄靖尘傻了半晌,才并出一句他经常用来教训部下的至理名言。即使他是一个久历戎行的老粗,但也知道孔圣人讲求的仁义圣道。仁义二字,就是他衡量世故的真理。只要大家都能讲仁尚义,天底下就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混账事。


“这就是谷家兄弟的可怕之处。”柳绣兰加重了语气,“谷家兄弟原本也许是好人,但是在他们的想法里,只有愤世嫉俗,恨不得天下人绝圣弃智。他们心里绝不会存着仁义两个字。”


柳绣兰的分析与博学深深打动了狄靖尘。这样的人才若是男儿身,不知将有多大发展。正当狄靖尘遐想的时候,门外突然人影一闪。狄靖尘心里一惊,伸手就要摸枪,门外却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小贵子,没睡吧?”


狄靖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萧老九吗?


3


微寒的雨夜,萧老九只穿了件对襟单衣,拖着一双干净的布鞋,显然他的住处离此不远。狄靖尘忙请萧老九进屋坐下,柳绣兰也匆匆下床,喊来小厮换壶热茶。


“九爷怎么会在谷家庄?”看到萧老九,狄靖尘并不惊讶。这几天惊奇的事太多,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谷丘夷是我磕头的兄弟。自然要来他庄上走走啰。”萧老九说道。


香五爷决定收柳绣兰为媳妇的时候,柳绣兰也给黄金来和萧老九磕过头,彼此之间并没有忌讳。柳绣兰恭敬地奉上一杯热茶,萧老九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小贵子好有福气,能摊上这样聪明的媳妇。”


“九爷,您在老白狼杆子里也是一号人物吧?”狄靖尘单刀直入。在家乡的时候,狄靖尘就觉得萧老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萧老九并非排行第九,九儒十丐,“老九”算是丹山村里对他的敬称。听乡里的老人说,萧老九是前清的秀才,满腹经史,落笔锦绣,府城岁科两试年年取在优等,每月都能领到几斗廪米。可惜他生不逢时,朝廷诏废科举,年届而立的萧老九一肚子学问骤然成为百无一用的“旧学”。举业无望,萧老九却也无意弃旧从新,只好改行渔耕。萧老九虽然失意科场,但在百里巢湖却是如鱼得水,每次下湖都能满载而归。满身鱼腥之余,萧老九依然不改其书生本色,他的渔舟上只有钓竿,不撒鱼网,据说这还是孔老夫子“钓而不纲”的古训,这成为湖上渔家茶余饭后的笑谈,不过他的渔获却总比那些网眼细密的渔家多得多。


“九爷是有福气的清闲人,不是蹚将。”柳绣兰端来一把凳子,坐在狄靖尘身边。见到萧老九低头沉吟,柳绣兰适时打断狄靖尘的唐突问话,轻轻打破僵局。


“小贵子这眼力劲,大不如你媳妇。”萧老九淡淡一笑,“就凭着我那几句酸诗,能带得了杆子?”


“九爷,这次你们三人来宝丰,绝不是单为着贩茶来的吧?”狄靖尘问道。萧老九并不正面回答,他点上水烟,吸了一口:“小贵子可知道,九爷在前清也是一个朝廷命官?”


察觉出萧老九不愿意讲明,虽然满肚子疑团,狄靖尘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强自按下心里的不安,顺着萧老九的话:“九爷您说过的,朝廷诏废科举,仕进无门,只好悠游山林。怎么又当过官哩?”


“游宧乱世,烟波沉浮,诚不如一叶扁舟,逍遥林泉,还我书生本色。”萧老九轻轻避开敏感的质问,诉说起深藏心中的尘年往事,“我十五入泮,在庐州府素有神童之称。不过考运不济,十几年的秀士,连着三场乡试都没能中举。庐州府教谕看我还有点才学,取了我一个副贡,送进京城国子监读书。三年出贡,免考选用指省河南。就在两宫龙驭上宾那一年,学部派了鲁山高等小学堂管制,这也是个金顶子的从八品命官。要是没废科举,这就是县里儒学的训导。宣统皇上退位之后,我还是在宝丰办学,原以为自此得以执教黉宫,悠然终老。但是大乱之年,这实在是种奢想。”


“九爷曾在宝丰任职?”狄靖尘大吃一惊。


“癸丑年第六师来鲁山剿办白狼。谷丘夷在县里筹饷,逼我列名筹饷委员。我一介清士,身无余财,地方上也没有周济,那些正规军又是如狼似虎,索求无度,人要吃白面,马要吃燕麦。粮食成石地要,又是低价强买,官长们还要万民伞,这军差哪里办得了。谷丘夷那时是办饷的副官,他一纸公文说我办差不力,革去我的官职,还抓我在县城带枷示众三日。我一时气不过,就上了架子,投效老白狼的五驾杆……”


“九爷,您也登过架子?”狄靖尘凝视着萧老九睿智的眼神,他实在不能想象萧老九这样的读书人也能当蹚将。


“读书人怎么不能登架子?”萧老九微微一笑,悠然地嗑起瓜子,“杆子里才有读书人的用武之地。没有我这个读书人,老白狼成不了大业。”


狄靖尘的酒全醒了,柳绣兰也屏住呼吸,静听萧老九的辉煌历史。


“我登架子那时候,老白狼刚破禹州,声威正盛。南京的黄克强给他来信,要他一起响应讨伐袁世凯。老白狼是山沟里长大的,一辈子没出过河南府,他哪晓得谁是袁世凯?虽然他是个聪明人,也晓得干大事要师出有名,但是他以前在这上头吃过亏。一朝被蛇咬,对这些长衫子客很有戒心。幸好他好交朋友,也没伤害南边的来使。等到我登上架子,老白狼才算吃了定心丸,硬拉我当他的师爷。”


“长衫子客能糊弄得了蹚将?”长衫子客是豫西百姓对政客的敬称,狄靖尘听得有些迷糊,政客怎能耍弄得了老白狼呢?


“老白狼刚有些名气的时候,离宣统皇上退位不过1年,老百姓十有八九还拖着辫子。有个北方来的长衫客给老白狼出主意,要他打什么‘大清新国锄奸大统领白’的旗号。这就坏事了。不仅坏了声名,连沿海向内陆走私的几个军火大商也怕招惹是非,不愿意再卖枪弹给他。后来有个识字的驾杆看不过去,拿了份南边的《申报》给老白狼看。报上说得活灵活现,什么老白狼是前清禁卫军统领,满虏的铁杆宗社党之类的。老白狼气得要找那长衫客开刀,但这家伙早跑了。”


“老白狼那么提防长衫客,为何唯独器重您老呢?”狄靖尘问道。


“我与老白狼非亲非故,剿匪捕盗的团防局还有我一个委员的衔头,他老白狼凭啥相信我?”想起得意往事,萧老九捻着胡须,大笑起来,“就凭我是被逼上梁山的豹子头,是没有退路才无奈登架子的,不是那些另有所图的长衫客。我是正途出身的朝廷命官,来路明白,宝丰城里薄有名气。老白狼是本地人,哪能不知道县里的高小有我这号人物?他求我登架子帮衬他都来不及,自然不会疑心我。”


“所以九爷您给老白狼当过师爷?”狄靖尘问道。


“什么师爷?我给老白狼当的是军师。”回想起往日的雄风豪情,萧老九得意起来,“我给老白狼出的第一个主意,就是抓住机会‘正名’。名正言顺,才能成就大事。老白狼深以为然。所以我们顺水推舟,与黄克强通上信,打出反袁的旗号,自称‘建国讨贼第二军’。这样就造成沛然莫之能御的声势。那个黄克强他倒也够义气,即使人在海外,还是不断为老白狼吹嘘。老白狼这声名立马三级跳,连海外都是有名气的。谁还能说我们只是蹚将哩。”


“老白狼讨袁是您的主意?”柳绣兰也听入迷了,她情不自禁地插进话来。“讨袁只是我给老白狼出的第一着棋,这着棋打响了老白狼的旗号。我的第二着棋又走活了老白狼的全局棋路。”看着小两口入迷的神色,萧老九兴致大涨,口若悬河,“老白狼虽然有上千人枪,但是破禹州,陷唐县,总是在豫西一地打转,而官兵又逐渐形成合围之势。我举咸同年间捻子的故事,说服老白狼大胆逸出豫西老巢,南下汉水,相机进图武汉三镇。癸丑年六月,老白狼听了我的建言,率主力出豫南,下卢氏,克荆紫关,围镇平,七月攻破枣阳。这一带是秦楚豫三省财富聚积之地,一趟下来,收获不下百万。我教老白狼拉洋人的票,让他名声大振,又花了上万大洋买通湖北驻军,得了不少枪弹,情势大好。”


“那老白狼为什么又掉头转回豫西,不去打武汉三镇呢?”狄靖尘心里一直装着这个没人能解得开的谜。这老白狼攻城略地,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所向披靡,但却总打一些没有什么长远眼光的糊涂仗。他下湖北不攻武汉三镇;出豫皖不下长江,不取徐州;最后奋戈西指出兵陕西,围西安,却也没有经营大西北的意思。狄靖尘是豫西镇守使署军官讲习所头名毕业的优等生,讲习所那位保定军校出身的兵学教官总爱拿“老白狼的糊涂仗”作为战略的负面教材,使狄靖尘对老白狼的战略盲动有十分深刻的印象。在巡缉营的时候,狄靖尘也经常找机会与那些曾跟老白狼干过的弟兄摆龙门阵。酒过三巡,打探起老白狼的战略,这些弟兄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吴龙彪讲得好:“弟兄们都是粗人,能有啥心机。老驾杆指到啥地,打到啥地,弟兄们打完拉倒。”


“我们的队伍虽然有旗号,但是说到底,毕竟还是蹚将的底子。”萧老九的语气里带着失落,“得了钱财,弟兄们只想着回家过财主日子,兵无斗志。真要硬下武汉,这杆子怕是走不到半途就散了。”


狄靖尘茅塞顿开,这就是杆子与正规军的不同之处。正规军可以讲理想,但杆子只能讲发财。不同的特质,决定杆子不同于常理的战略方针。他也不再怀疑萧老九的故事,不是亲身经历的人,怎能有如此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