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载物之德(1)

作者:王强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

本章字节:13008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周易》


上天在周流不息、按部就班的运行中蕴涵着一种刚健有为的精神,任何力量也不能阻遏它的运行,君子也应该效法这种精神,弘毅劲健,勤恳奋勉永不懈怠。


大地高低不平,绵延横亘,但其中的脉理和走势却自然流畅,它形就了化育万物的乐园,作为君子,应该向往并成就自己身上这种包容万物的美德。


一、宽容是真正的理性


“和而不同”是一种美德,但正如我们在上一章所言,它又是一种智慧,这是它作为一种伦理美德,并且被人们当做永恒价值观念的理性依据。


作为一种道德原则,“和而不同”对于谨守奉行这一道德原则的主体,启示着对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理想关系的把握,因此,它对个人在品格和识见方面,有着充满深情的召唤和构想。那就是,一方面,人如何看待自己;另一方面,人又如何看待别人。


如果在这两方面都建立了健康理性的认识,那么,一个健全的人,除了独立的个体意识外,他肯定会有明确的群体意识。


一个真正获得全面发展的人,肯定会坚守幸福个体与和谐群体并存不废的理想,并且,他肯定会认同这两者相互依存,互为因果的关系。


因此,中国的圣人在渴望大同局面的时候,从来没有使他们美轮美奂的理想大厦,流为痴人说梦般的空中楼阁,因为他们把健全、健康、生动、完美的个人情操当做了这一大厦的基石。中国古圣在这一方面的认识,体现在《大学》之中。这部用以培养圣贤的教科书,在开篇就有如下的论述: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意思是说,要想开辟万世太平的祥和局面,必须要从治理国家入手,国家治理局面的好坏,又取决于是否有和睦的家庭关系,和睦的家庭关系必然需要有修养的个人,个人修养的好坏,来自于是否有端正的心态,端正的心态又以诚朴无欺的心灵为前提,诚朴无欺源于正确的认识,正确认识则是洞察世间道理的结果。


有眼光的社会学者,肯定首先会把关注的焦点放在对个人关系的观察上。


因为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便是社会行为的第一步。交流质量的好坏,是否存在冲突和矛盾,如何对待冲突化解矛盾,是否有和谐裕如的交流氛围,所有这些直接关系到社会的面貌,社会的气象,并最终呈现出相应的社会景观。


因此,和谐的人际关系是和谐社会景观的首要条件。


和谐的人际关系取决于完美的个人道德。


古圣前贤对理想的个人道德,从不同角度进行了概括。经过了岁月的淘洗,那些有永恒意义和绝对价值的因素得以留存,中国人把它称为传统美德。


这些美德包括人与自身、人与他人、人与群体三个方面,这三个方面无不直接致力于太平世界的构想。


但是这些已经为世人广泛接受的规范道德,在以和谐关系的构建为目的的同时,并不意味着对个人幸福和价值的漠视。


因此,“和而不同”的价值观念,依然深深地渗透在这些传统美德之中。


传统美德以“恕”为中心展开。


孔子对“恕”的解释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说以诚相待,推己及人,其实也就是常言所说的“宽容”。“恕”的内涵很可能会导致误解,最容易被混同为退让,甚至是毫无原则的退让。


很难想象,善行义举跟猥琐卑下的人格有什么联系,无意为之的“善行”跟普通行止没有任何质的区别。


阴暗的人以“宽容”为掩饰,自欺的人以“宽容”作安慰,糊涂的人在“宽容”中丧失了自我,冷酷的人拿“宽容”作隐忍,自私贪鄙之辈则用“宽容”当做策略。


美德是一种自觉的意识,是一种主动的选择,美德必然映现着卓越的理性和高尚的心灵。因此,“恕”的潜在前提是明朗坦荡的人格、诚朴无欺的品质、澄明透彻的智性、博爱慈悲的情怀、克己大公的气度和取与有节的操守。


二、推己及人


在《悲惨世界》里,雨果写了一个蒙受不白之冤、吃尽苦头而对整个社会充满了仇恨心理和报复欲望的人,如何走上人生坦途的故事。


主人公叫冉阿让,他在饥饿的逼迫下,因为偷了一块面包而饱受了十几年的牢狱之灾,并且一生都被警方所跟踪。


出狱后的一个晚上,这个极端困乏、衣衫褴褛的罪犯屡遭驱逐,无路可走。在灯光的指引下,他闯进了一位名叫米里哀的主教家里,这位主教为他提供了膳食,并且拿出了精美的银质餐具来招待这位将仇恨刻在脸上的人。


饭后,他留宿在米里哀主教家。使冉阿让极端困惑的是,像米里哀主教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居然让出了自己洁净清雅的居室让他住。


正如卑下的人怀疑美德一样,满怀仇恨的人不但不会理解悲悯,甚至会仇视善行。


半夜时分,冉阿让醒来,偷走了主教的那副银质餐具和烛台,同时,对整个不良社会的刻骨仇恨,让他在临行之际起了杀心,他推开了主教卧室的门。


在冉阿让举起烛台,就要下手的时候,眼前是这样一番景象:


来自天空的一线彩光正射在主教的身上。


同时他本身也是光明剔透的,因为那片天就在他的心里。


那片天就是他的信仰。


正当月光射来重叠(不妨这样说)在他心光上的时候,熟睡着的主教好像是包围在一圈灵光里。那种光却是柔和的,涵容在一种无可言喻的半明半暗的光里。天空的那片月光,地上的这种沉寂,这个了无声息的园子,这个静谧的人家,此时此刻,万籁俱寂,这一切,都使那慈祥老人酣畅的睡眠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奇妙庄严的神态,并且还以一种端详肃静的圆光环绕着那些白发和那双合着的眼睛,那种充满了希望和赤忱的容颜,老人的面目和赤子的睡眠。这个人不自觉的无比尊严几乎可以和神明媲美。冉阿让,他,却待在黑影里,手中拿着他的铁烛台,立着不动,望着这位全身光亮的老人,有些胆寒。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他那种待人的赤忱使他惊骇。一个心怀叵测、濒于犯罪的人在景仰一个睡乡中的至人,精神领域中没有比这更宏伟的场面了。


米里哀主教庄严恬静的面容震慑了冉阿让,他将银质器具席卷一空仓皇逃跑。


第二天,他还是被警察扭送到主教的家中,因为警察在他身上发现了主教的物品,但冉阿让坚持说是米里哀主教送给他的。


当面对证的时候,主教告诉警察,这些东西就是他送给冉阿让的。


冉阿让彻底崩溃了。


他走上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米里哀主教对他的宽恕背后是一种宽广深厚的悲悯,因为主教知道冉阿让是个罪犯,他对世界充满着刻骨的仇恨,这种时时伺机报复的心态对他的折磨甚至超过了不良世界加给他的无辜惩罚。


米里哀对冉阿让的宽恕,实际上是他对整个人类的悲悯。


《圣经》记载,当耶稣被戴上荆冠,血流满面,受尽侮辱之后又被钉上十字架,经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的时候,面对恣意施暴的人,他这样说:天父,饶恕他们吧,他们所做的,自己并不知道。


这震撼人心的表达中,包含着基督教历经千年而不衰,并且能在世界广泛流传的所有秘密,这也是雨果领会很深的心灵真理,因此他才写数千万言的皇皇巨著进行宣说和表达,并让主教米里哀用大悲的启示,为即将沉入深渊的冉阿让指引了一条走向光明的新生之路。


佛经也有相同的记载,释迦牟尼成佛之前在山中修行,恰好国王的猎队经过,国王问他山中野兽的去处,释迦牟尼不愿告诉,因为那是在助长恶行,但他又不愿说谎,于是,只好选择了沉默。盛怒的国王砍下他的一只胳膊又进行追问,释迦牟尼依然沉默,恼羞成怒的国王又砍了他另一只胳膊。此时,释迦牟尼说,等我成佛之后,我第一个要度化的就是你。后来世尊成佛后,第一个受度的陈如就是当年的国王。


正因为佛教的教义中有一种感动天地的大悲情怀,因此才能赢得世人的认同,普行于世间,拯救着饱受苦难的灵魂。


佛经还记载,看到众生饱受苦难,地藏王菩萨曾经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种大悲的心肠有一种人尽皆知的表达: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如果这些超凡入圣的事迹离我们常人距离太远的话,那么孔子以及后学对“宽恕”的引申阐发就切近尘世,显得温润平和,宽厚易行了。


如果《论语》能充分地代表孔子的思想,是一份忠实的原始记录的话,那么我们得感谢这位宽厚儒雅、让人如沐春风的长者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滋润和溉。


孔子一生很不得志,面对四处碰壁,不得施展的局面,他曾多次发出感叹:


子曰:“莫知我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孔子说:“没有人理解我啊!”子贡问个中原因,孔子说:“我不怨恨上天,也不责怪别人,我要从平素的生活中体悟深邃的真理。能理解我的恐怕只有上天了!”


这是一个孤独但又执著的灵魂在表白。


有一次,关于他的理想,他还说道:“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


他说的意思是:我的主张能行得通吗?那要看命了!我的主张会被废弃吗?那也要看命了!孔子最富有诗意的沉重感叹是:“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我老了啊,居然如此地苍老!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未曾再梦见周公!


这是让人听来无限心酸的慨叹!


《论语》有一则,能让我们无比真切地感触他的感慨。因为这则记录孔子行状的小故事,为他的感喟设置了一个背景,所以格外生动: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


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


子路曰:“为孔丘。”


曰:“是鲁孔丘欤?”


曰:“是也。”


曰:“是知津矣。”


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


曰:“为仲由。”


曰:“是鲁孔丘之徒欤?”


对曰:“然。”


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而不綴。


子路行以告。


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这是著名的“子路问津”,让世人深深触动的是达观知命的一代圣贤“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著和肩任天下的道义感,及深藏在这位长者心灵深处的无奈和悲哀。


故事说的是孔子周游时让子路下车问路,而被问的两位却是隐居在野的避世高人,当知道了孔子他们的身份后,其中一位就用隐语告诉子路说,既然在车子上的那位是鲁国的孔丘,他怎么会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暗喻理想的人生之路)?


当子路问及另外一位的时候,对方告诉他,世道如此的恶浊混乱,谁能改变这种现状?还有,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与其跟着像孔丘那样躲避坏人的人,还不如跟着我们这样躲避恶劣社会的人。


然后两位沉默不语,接着干手里的农活。


子路回去后转告了两位的话。


孔子的反应根本不能忽略!


他满面忧色,若有所思,长叹一声说道:跟我们志同道合的人太少了,像刚才两位恰好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我何尝不羡慕!只是天下太乱了,如果世道清平,我怎么会选择这种颠沛流离浪迹天涯的生活呢?


孔子是对于淳朴宁静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宪问》里就有直接明了的表达: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这是他在面对那个社会时生出的人生设想:贤能的人会远离恶浊的社会选择隐居,次一等的人会远离恶浊的地方而另觅居处,再次一等的人会设法躲开那些不好的面孔,再次一等的人做的是避开难堪的恶言恶语。


既然他认同真正有品位的贤者应该“辟世”,但是为什么他又选择了“辟人”的人生道路?他是那样认同两位批评者的生活方式,并且心向往之。


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位担当道义、肩任使命的人物,他满怀热情,一腔赤忱。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更是一位饱经坎坷,命途多舛的人物,他为了理想四处奔波,处处碰壁,但依然坚定执著不改初衷。


正因为如此,他关于道德的教诲才显得可靠,可信。


因为稍具理性的人都会相信,经历过狂风骇浪后的平静才显得庄重厚实,底气十足。所以孔子曾说过: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这是说,道德和节操如果没有经受考验的话,是要大打折扣的。


跟本节开篇时我们提到的教门圣贤相比,孔子的教诲尽管多了若许烟火气息,但却十分受用。孔子道德的核心是“仁”,他这样解释“仁”:“仁者,爱人。”


在他的表述之中,我们可以看出,“仁”是非常朴素简约的情怀,就像爱自己一样对待别人就够了。


这种道德境界就在眼前,它不在缥渺虚幻的彼岸,美妙的乐土就在此岸,只要“仁”化行于天下即可。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所以,“仁”是一种心灵和精神的状态,心灵有无比强大的力量,它是一切言行的原始动力,因此,孔子才倡导人们应该从内心深处,从起心动念的当刻去培养道德的参天大树。


对“仁”的身体力行就是“恕”。


“恕”是宽恕,宽容之义,站在别人的立场和角度上,去设身处地的考虑,在感同身受的基础上,便自然知道怎样对待别人才算恰如其分。


《史记?曹相国世家》是对西汉的开国功臣,后来位居相国的曹参一生的记录,应该说,像曹参这种阅历丰富、五彩斑斓的人,可以浓墨重彩的地方很多,但是司马迁却专意记载了他生活中一件似乎很不起眼的小事:


曹参拜相后,相府的后园靠近一些小吏的住所,这些小吏常常日夜饮酒,大呼小叫,曹相国的属官觉得聒噪,非常头痛但是没有办法。一天,他设法动员曹参去后园游览,这时,那些小吏恰好又在饮酒吵嚷,属官的本意是希望曹参把这些人招来斥责一下,哪知曹参回去后独坐帐中,也一边饮酒一边叫喊,与那边的声音相呼应。


司马迁说,曹参这样做是为了掩饰那些小吏无关原则的小错误。


其实,不论曹参的本意如何,至少他是基于这些小吏的立场来考虑的,这何尝不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难道贵为相国的人就可以横加干涉?


甚至,我们都可以做进一步的合理推想,曹参未始没有这样的担忧:一旦这些小吏知道他们取乐让相国大人受苦了的话,该会是多么惶恐!


因此,为了卸下他们的心理包褓,不干涉他们的正常生活,曹参才有意置酒帐中,击节高歌给这些小吏们听。


对曹参之所以能够进行这样的推想,是因为这符合曹参的性格逻辑和为人风尚。司马迁在曹参传记中提到,曹参受萧何举荐离开齐国到中央上任前,曾语重心长地告诫他的后任一定宽大处事,千万不能过分严苛,尤其是对监狱和市场,因为这两个地方不无奸邪之辈,对这些人只要他们的行为在一定分寸之内就可以不必太在意,如果对他们过分严厉的话,这些人一旦失去了容身之所,时间长了就会生出事端。曹参的行政风格以“无为”著名。由此可见,连这种不无危害的事情曹参都可以包容,更不要说小吏那样无关利害的个人小乐趣了。中国历史上无数的明公贤臣,无不在以他们的雅量高致实践着孔子所倡导的君子之道。


韩琦是北宋的宰辅大臣,他在抗击西夏的御侮战争中功勋卓著,名垂史册,同时也以超凡的气量赢得了世人的由衷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