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忍逼视的细节 (2)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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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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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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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460字

面对着日军愈来愈小的包围圈,年近半百,身材瘦削的陈硕儒命令40名机枪手排成一道墙,一声令下,40名陕西冷娃甩掉血渍斑斑的军衣,端起机枪杀向敌阵。


日军万万没有料到陈硕儒会杀个回马枪,一时乱了阵脚,有人问:


“师长,往哪里打!”陈硕儒大手一挥:“回陌南镇!”他料定日军虽攻下陌南镇,但举兵追杀中国军队,镇中必然空虚……陈硕儒回马第一枪冲出黄河滩;回马第二枪又杀回陌南镇,然后突出重围。


然而177师杀出黄河滩后,有两支队伍没能跟上,他们是新兵团和工兵营。这两支队伍分别被困在了黄河岸边的许八坡和马家崖。


这一群吃锅盔的冷娃,如一千棵扎根长在关中平原的高粱。他们是青头的高粱,还未来得及晒红米,饱满的是汁液,也许在乡村人们这样称呼他们——愣头青。


面对着日军,他们就拼了命使狠,新兵团一千多17岁左右的新兵,在快要落日的黄河滩上与日军舍命拼杀,血浸透了沙滩,走一步,就见一个血的脚窝。在牺牲了二百多名弟兄后,剩下八百多人被逼上了河岸边一百八十多米高的悬崖。


身后是翻滚的黄河,那黄河浓重得好像不再流动,浪头像滚跌撞击的石头,冒着火焰的石头。这是六月的黄河,在呜咽着,如急雨也如虎头,它急吼吼地呜咽,好像憋闷的空气。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没有了退路,悬崖之上,是八百棵的秦川的高粱。那时太阳就要落下,八百多名年轻的中国士兵像站在金色的光里,有断腿的,折掉胳膊的,有眼睛失明的,他们知道他们是黄河的最后的屏障,黄河的那边是母亲,是姐姐,前后左右,不是黄河,就是悬崖,不是悬崖,就是密密麻麻的鬼子。鬼子们要抓活的,把这些冷娃当作待宰的羊羔。他们狞笑,他们知道这些毛茸茸的冷娃是不会长出翅膀的,他们过不了黄河。


他们要活捉这还是一群孩子的新兵,这些几个月前还在耕地打场的农家冷娃,他们出门还被母亲扯扯衣襟的冷娃,现在面对的是两千多训练有素的日本鬼子。这些冷娃在夜间尿炕,但在鬼子面前没有一个腿软,也没有一个哭泣。刺刀拼没了,就抱着鬼子,就用牙齿咬,就用脚踢,就和鬼子纠扯滚进黄河。咬掉鬼子耳朵的,抠掉鬼子眼珠的,撕碎鬼子喉咙的,这些孩子用最传统的、拼着命打架的方式,在肉搏中退到了马家崖,再没有了退路。


一位被敌人的战刀砍断了一条胳膊的战士双膝落地,向着西北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大喊“宁跳黄河死,不做亡国奴”,一头扑进黄河……


800个战士齐刷刷向着母亲所在的地方叩头,咚咚的沉重闷响碰撞在悬崖上,悬崖成了威风的鼓面,也是咚咚,咚咚。


800个头叩向苍天,800个头叩向土地,这些农村出来的孩子,他们的膝盖只能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看惯剖腹的日本人不会明白,为什么这些冷娃,忽然齐刷刷地跪下了,这时消失了枪炮声,没有了喊杀声,只有咚咚的叩头,只有凝重的黄河。


是啊,这是冷娃把自己最后的敬意给了生养他们的土地,他们向土地长跪作别。这些冷娃的胳膊、腿、每一个关节都亲吻着土地。


800个战士齐声呼了一声,叩了三个头过后,他们前赴后继奔赴黄河,漩涡一下把这些身影拥抱。


旗手是最后跳的,他把旗帜高高的擎起,在悬崖顶上,如一块岩石。他等待着,他等待上来的鬼子,在他身后,一个个弟兄跳下了黄河,他像要为那些壮士送行。这时高亢的秦腔响起来,是《李陵碑》中杨继业的两句:


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


然后他把旗杆扎向上来的鬼子,滚入黄河。战场沉寂了,硝烟退去,人们发现黄河水浪里有一杆军旗,人们下河打捞这杆军旗时,拖出两具尸首来。旗杆从一个鬼子兵的前胸穿过,刺穿了后背,而紧紧攥着旗杆的是那个吼着秦腔最后跳入黄河的旗手。


过了几天,老百姓开始打捞安葬死难的烈士。当他们跳下山崖的时候,乡民惊呆了!据一个老乡讲那跳下悬崖的不止800。他看到黄河漩涡里漂浮的尸体,那尸体盘旋,与水浮沉。


“千人都有,不要说八百九百了,男的,女的都有,尸体都腐烂了,因为在那漂了好几天了,那是个漩涡,水就在那儿漩,那尸体也就跟着那水,就在那儿漩,都没有衣服,后来我才听说那个水呀打的,把衣服都打掉了,都是光的,十几岁的,十七八岁,有伤的不多,也有,少数,大部分都是跳下去的,我们都哭了。你没见着那场面,那简直是惨不忍睹啊,它一漩过来就捞一个,还漩又捞,那也有100多人在那捞呢。那个漩涡很大,那都是满满的,还有一部分流走的,捞上来就地埋。”



面对着向死而生的袍泽,后死者该有怎样的担当?在有些人看来,死是绝望,是绝灭;但是在另一些人看来,死是一种希望,因为死,会有更多生的希望。


在中条山“六六”战役中,平陆县洪池乡西郑村战斗一打响,一批士兵冲上去,又一个个倒在敌人的炮火下……战斗间隙,营长高雨亭找来一块石碑,请当地石匠一一刻上死难弟兄的姓名,他称此碑为“后死碑”,这个名字起的真是太有学问,后死,是前赴后继,后死,是一种敢于蹈血,后死也有一种惭愧,但是后死不是不死。人们说营长高雨亭拿出陕西的西凤酒,敬天敬地,然后把酒盅摔碎在石碑上,说了句“后死者,不是怕死者,怕死不上中条山”。营长高雨亭把枪一挥,带着剩余的陕西冷娃继续投入了战斗,很多的人随即也战死了,他们的名字也大多被忘记了。


后死碑面向中条山后的陕西。岁月沧桑中,已过去70年,字迹漫漶,人们隐约可看出青石凿琢而成的上部依逆时针方向依次镌刻着“为国捐躯”四个大字,下面是:大中华民国二八年x月吉日;陆军第一百七七师五百三十旅第一千零二十九团第三营阵亡将士纪念碑;高雨亭暨全营官兵敬立。”


石碑的左右镌刻的是阵亡将士的级别、姓名、年龄及籍贯,共有28位,但能辨别出的只有16个人。


多数是陕西人,最大的30岁,最小的22岁。当他们离别家乡的时候,这个部队的司令孙蔚如在队伍渡河开拔前回到老家看望老母亲。


那天,他只带两名警卫策马出城,赶奔离西安20多里的灞桥老家豁口村,到村子还有一里多的地方,孙蔚如下马牵马而行。这是母亲给将军立下的规矩,人在外做再大的官,也不能在乡党前摆架子。啥时候回家,坐车就在村外下车,骑马就在村外下马。在堂屋里他见到了年近古稀的母亲,但他不知如何开口,兵者,危也,但母亲却先说了:


“我知道你要渡河,渡河前会来看我的,国家有难,当兵的理应上前,吃国家的穿国家的,国家有难,当兵的不出头谁出头?”孙蔚如没想到年近花甲的老母竟然也知道如此的国家大事,将军双膝跪地:“娘……”


接着是像童年一样在母亲的怀抱里恸哭不已。


母亲的手摩挲着年已40的将军,还像哄童年一样的将军:“我娃不哭,不哭,有妈在哩……”


孙蔚如离家的时候,母亲并没有出来送他出门。老人家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在心里为身披战袍的将军祈祷,秦人出征,率领三万冷娃,要中流击水,立马中条。


将军挥泪向母亲辞行,然后夺门而去,他怕泪水再让母亲看到。


他走出村口老远,才翻身上马,好像吸足了关中土地的地气。将军下跪,还有一次,与跪母亲的涵义不同,但却同样惊人心魄。


在黄河边,那些八百冷娃跳黄河的第七天,将军率领众将佐开始用一种军人的仪式祭奠。孙蔚如先是面向黄河脱下军帽,双手擎起,然后肃然下跪,双膝落地跪在母亲河,养育我民族的黄土上。他面向南跪拜。


将军的身后,是整齐的军人,军人的背后是上万名的晋南百姓,不分兵民,无分老幼,灵棚前,纸钱纷飞,如雪似霰。在这个夏季,开始了白的雪的飘荡。将军的祭文更是招魂:


树棠(将军的字)之膝,上拜社稷,下拜高堂。今为死难弟兄下跪,皆因弟兄们以身殉国,扞卫了我炎黄子孙之尊严,申张了我中华民族之气节,张扬了我中国军人之忠勇。此情令天地动容,神灵泣泪,树棠岂敢不拜?


弟兄们,安息吧,树棠对黄河盟誓,此仇不报,树棠当引颈自戮,以谢国人!


说毕将军泪流满面,然后走到百姓前,向父老脱帽鞠躬行礼,随后将军吟诵起他《满江红》词一首:


立马中条,长风起,渊渊代鼓。


怒皆裂,岛夷小丑,潢池耀武。


锦绣江山被蹂践,炎黄胄裔遭荼苦。


莫逡巡迈步赴沙场,保疆土。


金瓯缺,只手补;


新旧恨,从头数。


挽狂澜作个中流砥柱。


剿绝天骄申正义,扫除僭逆清妖蛊。


跻升平,大汉运方隆,时当午。


黄河如泣如诉,谛听着将军的吟哦,作为后死者,他知道肩上有生者和死者双重的责任。


我知道,战争意味着死亡,战争意味着悲怆,没有什么是不付出代价就可以取得的。我一直思索着后死碑的漫漶,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日本人在南洋为自己的战死者立碑的时候和我们的将士立碑的心情大同小异,但很多的日本人的碑碣留下来,受到很好的维护,有鲜花,有祭奠,而那漫漶的后死碑,如今连28名战士的名字也不完全,这无疑是我们心中和历史的痛。也许很多的时候,在找不到担负责任的时候,我们才感到自己的责任!


也许,我们这些后死者在发现了历史的欠缺后,才终于感到我们有负于历史,愧对那些死去的先人?


记得弥尔顿写过的莎士比亚的碑铭:“我的莎士比亚,他的遗骨自有光辉,何必我们累月经年、辛苦雕成纵横石碑?他那神圣的衣冠遗物,用不着什么高冢,何必筑起金字塔,尖顶高耸星空?”


那些战死的冷娃,因为他们的死,为国捐躯,让我们感受到他们在褪下庄稼人的粗布衣服时的憨厚,在行军中的种种插曲感到了亲近。


所有的琐屑已不再是琐屑,所有的平凡亦不再是平凡。他们升华为我们民族前行时暖暖的细节。


他们既需要石头的碑铭,更需要的是活在后来者的心中,如果,后死者忘却了他们,这样的后人的作为是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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