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曹州城(2)

作者:欧阳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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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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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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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58字

我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人家往他跟前一站,他翻翻白眼珠子就知道是男是女呢。从那以后,我愈发觉得算命的其实就是一群油嘴滑舌之徒。


瘦道士见我出神,不由催促道:“小哥,拆开看看啊。”


我心里嗤笑一声,展开了折叠的草纸。顿时,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嗖”地蹿了上来,直达脑仁。像有人在后面捏着我的皮一样,后脊梁一阵发紧。


纸上写着五个毛笔字,楷体,工工整整。


“区明,孤,大凶。”


我有一种被雷劈了的感觉。


瘦道士捻须不语,眯着眼睛看着我,目光如同射过西瓜的子弹一般把我穿透,让我感觉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所有隐藏在心里的那点小秘密都像账本一样摊开了任人浏览。我盯着草纸上的名字使劲看,试图从中发现一点蹊跷来,结果越看越觉得那像是生死簿里随便勾出来的一笔,我后背上的皮都快紧到一块去了。


“小哥,怎么不说话?”瘦道士问道。


我醒了醒神,说:“你什么时候把我的名字写上去的?”


话一出口我就想到了,这老道从头到尾手里都没有拿笔。那匣子里纵然有笔,他也不可能在一瞬间把我的名字写上去,还能把纸折叠起来。一只手在眨眼间的工夫内根本办不成这事。


瘦道士并未答话,眼神在我脸上以及钱上游离,变幻莫测。


我愈发心慌,心脏怦怦乱跳几乎到了嗓子眼,只要一张嘴它就能出去。真是见鬼了,我又不认识他,他怎么能拿出一张写着我名字的纸呢。莫不成,这老道是狐狸变的?


我被这念头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看老道那瘦削的脸颊,怎么瞅怎么像个老狐狸。我想开口问他,话却在嘴里打转死活也出不去。倒是那瘦老道先说话了:“小哥,你看,大凶——大凶懂吗?就是很不吉利啊。这纸上的字不是我写的,这是你的命格。我只是从这匣子里把你的命格给拿了出来。”老道说着,又拍了拍布满朱漆的匣子,“这匣子有个讲头,叫伏羲先天匣,能测人的先天命格,一测一准。小哥,你看你这可是大凶啊,你……”


羊肉汤什么的我早就忘了,我盯着那只匣子,又盯着老道的脸,问:“你真会算命?”


瘦道士作嗔怪状:“当然真的,你都看着呢,这还有假?”


“这是大凶……”我盯着那两个字看,眼神控制不住地发直,“我得有灾了。”


瘦道士轻声解道:“小哥,破财免灾。我可以帮你。”


不用他再提点什么,我自动地把快攥成一体的三块钱呈上。老道接过了钱,瘦削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看上去又像一只黄鼠狼。他说:“你走吧。”


“啊?”我惊愕道。


“不用看你八字,我就知道你这命格先天大凶,一生都犯孤煞,命主贪狼,离你最亲近的人都会被你克死。你这条命啊,又臭又硬……”老道说到最后,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就是我二叔。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是跟着二叔长大的,他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了。难道……父母就是被我给克死的?想到这里,我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如果以后二叔也被我克死,那我真是灾星了。我一说话,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变了:“那怎么办,你不是说能破财免灾吗?”


“所以你现在可以回家了。”老道把三块钱放进兜里,开始收摊,“事情交给我,你就放心吧。等我晚上回去就给你破了这个劫。”


我急道:“能破吗?”


“当然能破了,我是干啥的啊。不能破我收你三块钱?”老道收拾完摊子,拎着他那个“伏羲先天匣”走了,瘦削的身体穿着宽大的道袍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蝴蝶。我没有走,还站在原地,黄昏将到天气还没来得及发凉,我却忍不住哆嗦得如同风雨中的树叶。


那年我13岁。13年来,我第一次承受这样的恐惧,这样莫名的、突如其来的、没头没尾的恐惧。这短短的一分钟里,比我三个月里所有叫家长的次数累积起来的恐惧总和还要强大。那形容枯槁的老道拎着他的东西走了,却不知不觉地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蒙着脸的鬼。


我没精打采地往家走去,黄昏一过,天色便迅速地黯淡了下来。我推开门,已经不见了之前的那拨人。二叔问我:“喝羊肉汤了?”


“喝了。”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心道算命那事我得保密。


二叔又问:“你杜姨她挺好的吧。”


“挺好的。”我随口一诌,又问道,“二叔,来的那拨人呢?走了吗?”


“走了,被我打发走了。”二叔揉揉手背,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不是说又要叫家长来着?”


“嗯。”我答应了一声,心道一切又回归到了原点。


“这次又是因为啥?”二叔的语气一下严厉了起来。


我嗫嚅道:“因为作文写得不好。”


“上次不是给你买了一本现代学生规范作文大全吗?你没读?”二叔质问道。


“读了,可我觉得他们写得都挺恶心的。”我小声地说。


“人家都恶心,就你天天叫家长不恶心!”二叔呛了我一句,说,“等明天见了老师再看吧,不行再给你买本规范作文大全!我看你得好好补补了!”


我真想一头栽死自己。


第二天一早,二叔就跟着我去了学校办公室。一见那女班主任,二叔就赔着笑脸上去说:“老师啊,这孩子真是麻烦你了……”


“不是麻烦的事,你说这孩子……”女班主任拿过我的作业本给二叔看,“你看看这作文都写的啥?”


二叔拿过作文本看了起来,转瞬间脸色变了几变。随着二叔脸色的变化,我的心脏富有不同节奏地跳动着,时而轻快,时而沉重。女班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口气很是训诫:“这都已经初中了,作文还写成这样。我看他就是成心不好好学。”


“是,可是……”二叔有些为难地说,“老师啊,我觉得这作文写得……也没啥毛病啊。”


“啥?”女班主任在镜片后面瞪大了眼镜。


二叔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说:“狗?不就是狗嘛?狗不就是汪汪的嘛,除了汪汪它还能叫唤成啥?要是喵喵的那就成猫了,哼哼的那就成猪了,老师你说是吧?”


“是以狗的口吻给人类写一封信,不是让狗说话。口吻,你懂吗?口吻……”女班主任点着本子,着急地解释道。


“口吻,哦,口吻我懂。可是……就我个人来说吧,我觉得这题目出的就有问题。”二叔沉思着说,“你看,这个狗是咋想的人怎么能知道呢,你不知道怎么用它的口吻来写呢?还有,你说这个人好好的为什么要用狗的口吻呢,人用人的口吻不就行了?另外,这个狗也分很多种的,你说要用哪种狗的口吻来写?是用大狗还是小狗?还是公狗、母狗、疯狗……”


女班主任已经崩溃了,她脸上凌人的气势像冷却的稀饭一样凝固了起来,表情看上去非常的夸张,具有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我忍不住盯着她的脸看,那样复杂的表情能够在一张脸上得以静止的完美呈现真是非常的不可思议。二叔还在试图用朴素的语言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我拽了拽他的衣服,他才注意到班主任吃屎的脸,猛地不好意思起来:“嗨……老师,这个我说的没错吧?呵呵,孩子在你这学习,你该打打该骂骂,千万别客气。孩子嘛,就不能惯着,现在惯他就等于害他。上完初中有高中,这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最后还得考大学不是?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不考大学的士兵不是好学生……还是不考大学的将军不是好士兵?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就这个意思。孩子放你这,还需要你多批评教育,以后区明有什么不听话的,你尽管叫我来就是,我回家好好教育他。上次叫家长回去后,我拿棍子抽的他屁股,连着两根都打断了,裤子里面都是血……”


从那以后,一直到初中毕业,女班主任再也没有让我叫过家长。


那天放学之后我没有回家,而是直奔老街。我要找那个老道问问,他昨天晚上给我破了那个“大凶”没有。可是我到了老街之后,来回走了两遍,也没见到那老道的影子。太阳快要落山,我有些急了,问路边一个卖老鼠药的:“那个算命的今天没出摊?”


“哪个算命的?”


“就是那个……一个老道,昨天还在这摆摊的!”


“哦,那个啊,挺瘦的一个是吧?”


“是,是,就是他。他今天没出摊?”


“出摊了,出了一上午,中午就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三)


我在派出所门口一直等到了天黑,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也没见到那老道的影子。我徘徊了良久想进去问问,可又害怕他们把我当成一伙的给抓起来。王二胖子跟我说过,凡是被抓进去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先吃一顿杀威棒再说,没事的也给你打出事来。当时我对“杀威棒”这个东西充满了恐惧,就像处在青春期爱幻想的少女恐惧丑陋的男根一样。后来才知道王二胖子那厮只不过比我早看了一年《水浒》,才编出了这么个东西吓我,顺便炫耀自己的博闻。王二胖子的谎言被我戳穿之后,他又说其实现在的杀威棒更厉害,还都是带电的。


总之,对于杀威棒的恐惧扼杀了我进去寻找老道的冲动,在太阳完全隐匿起来的时候,我悻悻地回到了家。好像有一件要做却没有做的事情搁在了心里,让人觉得浑身难受。二叔问我:“今天咋回来这么晚?”


我说:“在学校做作业来着。”


二叔问:“都做完了?”


“嗯……都做完了。”我略微有些心虚。


“那正好,明天周末了,跟我去趟西镇。”


“去西镇干嘛?”


二叔说:“铁坨周他娘过三年,我得过去。你一个人在家没法吃饭,跟着我一起去吧。”


铁坨周我认识,是西镇的一个拳师,练地躺拳的,跟二叔互有来往,在本地武术圈里小有名气。铁坨周不是他的本名,他本姓周,只因全身肤色黝黑,故人唤之“铁坨”,还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有非洲血统。他恼怒之余,痛定思痛,干脆就以非洲“铁坨”自居,并扬言老外跟中国人不同,人家是把名字放前面,姓放后面,为了以示革命的彻底性,他也不能叫周铁坨,而是叫铁坨周。


铁坨周在西镇混得风生水起,还收了不少徒弟。有个叫刘洪涛的徒弟非常仰慕他,言必称我师父如何如何。刘洪涛有一次去外地出差,在路边见一老外,主动过去打招呼说:“哈喽,我叫洪涛刘。”老外一翻白眼:“操,我他妈还方块七呢。”


铁坨周家大业大的,过三年摆的场子肯定比结婚都喜庆,去了能吃不少好东西。二叔说完,我欣然同意,找老道的事情暂时放到了脑后。


那个时代有些特殊,粮食虽不紧缺,也不富裕,但每个人无师自通地对自身有着一种天生的紧迫感,时刻处在一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忧患意识里。在中国挺了这么多年的忧患,荒诞的体内流动着对于粮食的渴望,对于异性的渴望,对于公交车以及自习室占座的渴望,每个人都被变异的丛林法则所支配,要么逃生,要么淘汰。因为在上面整天舒服到要死的人对你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想要活着,就得忧患,就得害怕。安乐不是你们的权利,永远不是。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愣是一口稀饭没喝,就等着去铁坨周家饕餮了。我要尽可能地留着肚子。我打开院门,二叔去推自行车,这时候从门口悄无声息地走进一个人来。


我抬头一打量,这不是来过的那拨人领头的那个吗?不会有错,这人左眼角的大块青色胎记分外惹眼。他怎么又来了。


二叔看到是他,也有些意外。那人尴尬地站在门口,笑笑说:“区师父,出门啊。”


“啊,出去一趟。”二叔又问,“有事?”


“有……没事。”他舌头打了一个结,又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前天回家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没放开手脚。是这样,我今天来,还是想跟你再比一次。”


二叔笑笑:“我今天有点事,要出门。改天吧。”


“嗯……可我来一次也挺远的,从大黄乡到这儿有80多里地。早晨起来还没车,我骑自行车来的。”


我往外瞅瞅,门外边支着一辆破自行车,前面筐里还放着个塑料水壶。


二叔想了一下,说:“那行,你来趟也不容易,咱哥俩随便比划比划……区明,你先推着车子出去,在路口那打点气。”


我答应着,推着自行车出了门,经过那人身边的时候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心道这人净耽误我去吃大餐。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二叔的身上,眼神急遽地闪烁着。


我在门外回头瞅了瞅,他们两个已经在院子里扎好了架势。邻居家的一只黑猫趴在墙头上,慵懒地看着这一切。我刚转过头,就听到了那黑猫受惊的“吱嗷”一声。


我刚把车胎打完气,二叔就从家里出来了。我问:“那人呢?”


二叔说:“走了。”


我惊道:“这么快?”


“这不是赶着有事吗。”二叔推过自行车说,“也没法耽误多长时间。”


我一跃坐上车后座,问:“二叔,你说那小子还会再来吗?”


二叔发动二八大杠,想了想道:“应该不会了吧,都两次了……对了,过会儿路过新华书店,别忘了提醒我给你买本规范作文大全。”


我顿时觉得一阵沮丧。


到了西镇,铁坨周家里已经摆下了阵势,门口堆的纸人纸马纸飞机纸电视纸美女,看样子要让他家老人在地下享血福了,我心道其实搞这么多还不如直接扎个纸银行来的痛快。在一直不歇的唢呐声里,铁坨周一家人穿着白衣白帽站在门口满面红光地迎接宾客,只有铁坨周本人是满面黑光。他本来就黑,穿着孝衣的结果是让颜色对比更加的犀利。铁坨周拍着我的脑袋,笑呵呵地对二叔说:“小鬼长得真快啊。”


“是啊,再过几年就全长起来了。”二叔象征性地敷衍答道。


跟出殡不同,因为是过三年,基本上没有悲伤的气氛,院子里的好多人都在愣装悲戚的唢呐声中谈笑风生。那些人我大都不认识,但他们大都认识我二叔,一见我们进来纷纷点头招呼,上来敬烟。二叔随便接过一根别在耳朵上,也不抽,跟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我没事就绕着院子转悠,看到厨房里是最忙碌的。五六个厨师跟帮工在灶前和陶盆间来回穿梭,一刻不停。厨师身上全是脏兮兮的油渍,大片的还反光。嘴上叼着的一根烟也顾不得吸,二寸多长的烟灰在烟头上摇摇欲坠。有些物件在厨房里摆不下,又在门口支了个地锅,“咕嘟咕嘟”的炖着什么。厨师掀开锅盖检查,一股热气冒了上来,他一撇眉头,积攒多时的烟灰终于支撑不住,无声地掉进了锅里,刹那间香消玉殒。


正屋打扮成了灵堂,瓜果烧鸡供奉着一张像素不太清楚的黑白遗像。那个已经过世的老人在照片里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外面的一切,仿佛儿孙们的这一番忙碌都跟她无关。我心道就装吧,纸人纸马纸飞机纸美女一烧,我看你今天晚上怎么过。


到了中午,祭奠仪式开始了。唢呐声陡然大作,如泣如诉,两个吹唢呐的小伙子脸盘憋得通红,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绝对敬业。拿镲和拿着梆子的也敲得格外卖力,几个人配合得非常默契。正屋的遗像下面点上香炉,孝子们在右前方一溜排开,蹲在地上看着上来祭祀的客人。客人们按照司仪的指令,鱼贯走到场子中间,出来两位代表跟孝子中的两位代表互相拱手,屈膝,碰撞肩膀,礼成之后退回原位,然后开始集体叩拜。先是四叩首,然后再出来一个代表到香炉前点上三炷香,奠上一杯酒,退回原位以后再行五叩首。礼毕之后,客人还应该哭几声,掉泪不掉泪的无所谓,干嚎两下就成。整个一套程序下来看得我头晕,复杂程度堪比春晚。


祭奠仪式结束之后,开始吃饭。院子里面摆满了桌椅,刚刚还是一片哀戚,转眼间就已经觥筹交错。铁坨周家果然殷实,大鱼大肉的菜上满了一桌子。众人正吃得热闹,两个吹唢呐的小伙子又来到客人桌前请客人点歌。一个客人掏出两块钱递过去,说:“来首《纤夫的爱》。”


两小伙子接了钱,捏着唢呐又蹦又跳地吹了起来。吹功不错,音色极准,就像真人唱的一样。虽然没有歌词,但那旋律还是带起了歌声在我心里荡漾:只盼日头落西山头,让你亲个够……噢……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