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作者:陈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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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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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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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574字

山路上,有三个人在赶路。天色挺好,远山近岭,一片青翠,阳光和煦地普照着。这样晴朗的天气里,行路是快活的。


三个人,有两个穿着白麻纱长衫、布鞋,打洋伞。他们的年纪都在二十四五岁上下,生得英俊、文雅;有一个还戴着眼镜,长发留到后颈。他们像是在大码头读了洋书,而今要到乡下去办学堂的教书先生。


第三个像是他们的脚伕。他穿一套打了补丁的白粗布短褂裤。戴一顶宽边的破斗笠,扎着腰带,裤管挽到腿弯上,赤脚草鞋。他挑了两只装满东西的大网篮,里边大约是两位先生的行李和书籍。他的一切都像个做活下力的穷苦庄稼汉子;只是他那英武机敏的脸上和炯炯的目光中,有一种主人般的扬眉吐气的神采,看着不像那些被生活重担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脚伕。


这就是齐渊、李剑和万先廷。他们是在昨天到这浏阳北面十多里的第一营营部,今天早晨又从那里出发的。


当万先廷到团部后,知道团长是要派遣他和李剑跟随齐渊一同到平江他的家乡去时,他心里真是又兴奋又激动,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可是,团长要他们在动身之前,每个人都必须完全熟悉平江的情况,特别是现在的。万先廷和李剑听齐营长详细讲解了他们这次到平江去的任务,了解了平江北洋军的兵力和部署,看了好多从平江回来的侦探的报告记录,和各乡农民协会送来的关于北洋军的书面情报……如此等等。这一切,使万先廷逐渐明白了团长的用意。率领他们去的齐渊是将来进攻平江时的主攻营长。进攻平江的战斗是艰巨严酷的。这次派遣他们到平江去的决定,就是按着齐渊的请求作出的。团长要他们在大队出发之前先去实地视察一番平江的坚固城防,同平江外围的农民协会联络——那里的农民协会有着很大的势力——然后再对进攻的方案提出意见。他们的责任是重大的。


万先廷一路走,一路看着周围的景色。他的心情是复杂而激动的。他怀着一种又亲切又难过的心情,看着周围到处是疮痍和灾难的上地。虽然他离开这一带只不过短短的几个月,眼前的景况却使他像回复到一场久远而可怕的梦里一般。他觉得,这一路,比起他在醴陵到浏阳那一路上所看到的景象,就像隔着一重世界了。尽管今天也是青碧的天空,周围也是一片葱翠的山岭,路旁也有着红绿的野花,然而,却是路静人稀,田野荒芜。偶而见到的人也都是面黄肌瘦、愁苦抑郁,就像万先廷在家时见惯的人们那样。当看到那些被苦难折磨得近于麻木、黑瘦而布满皱纹,像石雕一样没有变化的脸时,万先廷就想起了过去的一切,心中成到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痛楚。人们生活得多么苦啊!没有亲身尝到那一切的人,很难想像得出他们的痛苦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迫切要求革命的答案了。


中国的民族,是世界上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中国的农人,又是中国的民族中最能吃苦耐劳的人。他们的希求是多么微小,他们的幸福的欲望又是多么简单,他们终身追求的也只是:劳动和温饱。他们纯朴,易于满足;他们善良,易于受骗;这是他们的优点,也是他们的弱点。


然而,正像暴雨是炎热的积聚,霹雳是沉默的触发;当他们一旦到达忍无可忍的地步时,那反抗和报复的力量也是巨大可怕、无法遏止的。他们纯朴,易于接受;他们善良,易于信任;这是他们的弱点,也是他们的优点。


巨大的力量,只有跟真理结合时,才是无敌的。中国的农人,正用他们无数代的生命和鲜血,在开辟着真理的路。在今天,这条路还只是刚刚开始。


想到这些,万先廷感到欣慰,也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对故乡的忧思。对亲人的怀念,加以天空的逐渐炎热,使他不由自主地重重吁了口气。


“怎么样,有些累了吧?”万先廷的心事没有躲过齐渊敏锐的眼睛,他这样微笑着问。


“哦,不,没有。”万先廷连忙打起笑容,摇头道。但是他不善于掩饰自己,正如同他那纯朴的心灵里容不下一点瑕疵一样。他的笑容显得不自然。


李剑也从后面赶上来,他刚才正陶醉在那山明水秀的诗情画意中。他听到他们的谈话,也笑着打趣道:


“万连——老万,你大约是有些‘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了吧?”他引了两句唐诗的典。


万先廷只是一笑,没有回答。李剑觉得很索然:这样诗他本来不懂的,反倒显示了自己的书呆子气。他也只好讪讪一笑,沉默一下,又热情地说道:


“老万,你是累了,这担子让我来挑一挑吧。”


“那怎么行?”万先廷望他笑道,“哪见有教书先生下乡自己挑铺盖的?”


“那我们就换一换衣裳!”李剑真诚地说。


齐渊在一旁笑了,向李剑道:“我看,换上也不会像的。就跟老万再也穿不惯长衫一样。”


万先廷也笑道:“头一样,我们庄户人就没有戴‘二品’的。”“二品”是他们乡下取笑戴眼镜人的话。


“那、那……”李剑好强地分辩道,“我可以把眼镜拿掉的。”他说着就要动手。


“好了,子剑。”齐渊一旁叫着他的字,微笑道,“摘下眼镜倒容易,可要是其变成个农人就不易了。你那头长发,可就不大好摘掉吧?”


李剑叹了口气。他摸着那一头披到后颈上的长发,现出一丝苦笑。这头长发是他十年前生活的唯一纪念,也是他从军后诗人气质的仅有保留。他真想说决心从明天就一刀把这一头烦恼丝儿全除掉,可是又终于没有勇气开口。


万先廷似乎为了安慰他地说道:“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再重几斤也不够我挑的。看,再走一阵就过平江界了。”


据侦探和农民协会的报告,北洋军为了便于固守,在叶开鑫的湘军从长沙一线撤退后,便把平江南边的队伍全部缩回到汩罗江北岸去了;南岸只是在鲁肃山一线驻有重兵。因此,他们从浏阳出发的这一路,也才能有这样的轻松。


“老万,”李剑望着远处,忽然问道,“泪罗江离这里还有多远呢?”


“那还远得很哩。”万先廷道,“要到城跟前才能见到。往东近一些,那也隔我们那块有大几里路。”


“你们往常过端阳节都去赛龙船吗?”李剑有趣地问。


“年年都去。”万先廷想起往年的情景,又不觉充满幸福感。每年到五月下秧的时节,人们也怀着对丰收的向往,来迎接端阳。只有那时人们脸上才有些笑容。挂艾松、包粽子,到处充满着苦艾的清香和雄黄的药味。最快活的当然是赛龙船了。小时他总是同大凤一早就赶往江边去,挂着婶娘缝的雄黄荷包。大了后,大凤便只同姑娘们一起去了。不过万先廷也顾不上,他已经是龙船上的一名最年轻最强壮的水手了。他们那条船每回都要抢第一的。赛完后,大凤总要托个事情跟姑娘们分开,在江边的一个茶店里等他。她给他泡好了那带着清凉苦味的车前草茶,手巾里包着几个白糖点心,含笑地守在旁边看他吃下去。那时候……


“老万,”李剑感到兴奋地问道,“那时候你读过屈原的诗吗?”他对这节日有一种纯真的诗意的看法。


万先廷摇摇头道:“没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候他还不很懂得诗,虽然在塾馆里读过一些,可是先生的讲书又不求甚解,他根底不好。


“你该读一读的,老万!”李剑热烈地说,“你一定会爱上他的!”接着,他朗诵了几句屈原的诗,又解释了一番。诗歌激发了他的情感,使他陶醉在一种幸福的境界中,周围的景色也成了这些情感的一部分。


齐渊为了使万先廷的心情变得轻松,也间或插话,也谈到诗。不过,他的话虽简短,却总有很精辟的见解。后来,他忽然又问起万先廷的家事,问起他早年的生活,问起他们先前的斗争。这就使万先廷显得随便热情多了。他用兴奋的语言谈到容大叔、赵大叔、黑牯、还有大凤。谈到他们山村里的苦难和觉醒,又怎样结成一个团体跟东家斗争。这使李剑也听得十分激动、出神。


傍午时分,他们走了离安平桥将近一半的路程了。山势愈来愈高、愈来愈险,日头火辣辣地晒得烫人。他们爬上了一道高而陡的山坡后,便在山顶场坝里的一家小店里打尖了。


荒山僻野的小店,曾给过多少远行游子旅途的慰藉和温暖。当黑暗的夜色笼罩了人间,一切是寂静、冷冽、恐怖、荒凉。这时候,因赶路错过宿头而疲惫焦急的旅人,在孤单无告、茫无边际的黑暗里,突然发现了一点忽隐忽现的灯光——那是一个多么大的力量!你会感到这荒野又复充满了生命,这黑暗陡地平添了温暖。那狂喜的心情将为你一生的旅行增添色彩;而那破晓的残月,茅店的鸡声,也将久久地、久久地给你留下美好的回忆。


这家小店也便是这样的。在山上的一块平坦的场坝上,有两间前后相连的茅屋。茅屋周围围绕着一棵棵圆桌粗的大树。无论就这茅屋或者大树看,年代都是十分久远了。大树的枝叶茂密,根藤环绕,像一些家族旺盛的老祖父;有的树干都裂开了洞,里边足能坐下几个孩子。小客店的门正对山路,门旁有两棵大树,似乎专为安排下似的,枝叶相接,为门前搭下了一个宽阔的凉棚。想想吧,一个经了长途跋涉,刚爬上陡峭的山坡来,被毒热的阳光晒得面红气喘,扦流浃背的人,一下坐到这大树遮掩的清凉的石墩上,喝一碗橙碧的带着清凉苦味的车前草茶,吃上几块碗口大的芝麻糖饼;或者再肯多花几文,切上一碟卤味可口的野兔肉,剥开几个皮蛋,慢慢地喝着几两酒。这时,你的心会觉得怎样地飘飘欲飞啊!


在店外的树荫下,摆着几张古老的方桌,桌旁摆着石板墩,桌上有筷筒和盛酒的角子,表示这里也是卖酒饭的。茅屋的右边敞开,有一个一字形的小柜台,柜上放着酒坛、卤野味和一些廉价的糖食点心。一面黄色的酒旗高挂着。进去向左拐,便有一个圆门,用布帘隔着,里边摆着两张方桌,几条长凳,这便是雅座了。雅座部分同外面是隔开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用芦苇杆夹成小方格的窗户,窗口高而且小,从里边望出去,只能望见大路上行人的头顶和草帽。


为了不招路人的注目,齐渊、万先廷和李剑便进到雅座里坐定了。店主人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十分客气。他矮矮胖胖,圆团团的面孔,抹着淡黑的油污的围裙。他把那张方桌抹了又抹,让他们点了几样热菜。看不出这样的僻岭野店,竟还有湖南出名的米粉蒸肉、爆炒鳝鱼之类。他着力地介绍了一番,看着客人点了菜后,才欢天喜地跑了出去,用堂倌的声音大声喊着什么人量酒来。齐渊看出,这样的盛典大约在他们很难有,这是明明白白的。


于是,外面响起了女人说话的声音,嘁嘁喳喳地。又飘进来酒的醇香、卤肉的香味。不大一会,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托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