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陈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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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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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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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514字

万先廷望着营长,不禁愕然了。这一点他实在从来没想到过。而且,难道这一点还用得着问么?这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这个团,就是他,万先廷,和许许多多同他一样的弟兄们组成的。而别的队伍……这些情形难道营长还不熟悉?可是看看营长的目光,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万先廷深深知道,营长虽然对待弟兄们温和可亲,可是却从不随便开玩笑的;何况在这样面临着严酷的战斗之前。那么,他问这话的意思又是什么呢?万先廷惶惑地望着营长,惭愧而低声地老老实实回答道:


“报告营长,我没有想到过。……”


“越是最靠近身边的问题,往往越容易被人忽略。”齐渊平静地望着他,启示地问道,“你再想想,为什么你当初没有进别的队伍,偏偏进这个团里来了呢?”


万先廷望着齐渊,猛地两眼闪光,他领悟到了,兴奋地说道:“营长,因为它是我们共产党员组织的。”


“这一下才说到最重要的一点了。”齐渊赞许地望着他道,“作为士兵弟兄们可以只想到一杆步枪、两百发子弹;可是对于指挥官这就不能原谅了。一定要时刻记住:保证共产党的领导,发挥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们的模范作用,这才是决定我们出征胜利的最重要的因素。”


“是,营长。”万先廷衷心感激地低声道。


“这一点,正是我们不同于一般革命军队的道理。”齐渊继续说道,“也正是我们这一次敢于孤军北上的决定的力量。”火车在奔驰着,齐渊凝视着移动的原野,感触地说道,“今天,这一种条件对于我们是多么宝贵。在别的那些革命军里,党的同志们是得不到这样的工作环境的。为了民众和主义,他们还得要克服多少阻难,忍受多少委屈啊。”


在齐渊的言语里,充满了对那些在别的军里进行艰苦工作的党的同志的怀念和关切。这种情感,万先廷是不能那样深刻地体会得到的。他望着齐渊的平静温和的睑,惭愧而诚实地说道:“我没有想到这些,营长。我光是以为,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那就一切都简单明白了。”


齐渊亲切地笑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心,强烈的责任感和好胜的个性,使他勇于承认自己的错处和不足,但同时也会带来深刻而沉重的愧疚。只有懂得羞耻的人,才更懂得珍视荣誉。这也正是促使人类进步和发展的一种动力。齐渊为了使他的心情变得和缓一些,便又亲切地问:


“你常常想起自己加入党的那一刻吗?”


万先廷点点头。营长的问话使他的心里又荡起了一种幸福难忘的情感,往事激起的波涛冲开了他的压抑和沉重。他抬起头来,望着远处那移动着的开朗广阔的田野。


“人们总是在追求幸福,可是却往往不大会珍惜幸福。”齐渊语意深长地说道。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今天,我们党的同志还非常少,能够集中这样多的人到这个团里来,该是多不容易的事啊。”


“我一定记住你的话,营长。”万先廷低声而坚定地说。他在心里已经暗暗盘算好:到韶关吃过饭后,便立刻召集全排的党员和共青团员们开一个会,把今天从营长这里所学到的一切全都告诉大家。


齐渊又向他叮嘱了到达韶关后要注意的一些事项后,便继续到别的车厢去了。


营长走了,万先廷仍站在车厢外的走廊上。他回味着营长的话,心情不能平静。“你常常想起自己加入党的那一刻吗?”这句话问得多好!营长的话,又勾起了他那遥远而珍贵的回忆。是啊,也许营长、连长、团长和全团的党员弟兄们在这一刻里都有着自己最珍贵幸福的经历,可是都不会比他自己的经历更使他幸福和激动的。想起后来时常跟大凤在一起回味这一天时的情景,他的脸上便忍不住现出了甜蜜的笑意。这时,他似乎又回到了他那一生中永远难忘的、崇高幸福的时刻。望着面前那移动的田野,家乡的山水、亲人的面影,渐渐地又连成了一幅幅活动的图画,飞快地、飞快地在眼前闪了过去……


那是一个深秋的明朗的下午。在安平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一切都显得生机蓬勃,一切都是那样的喜气洋溢。这已经是容大川来到的两个多月以后了。这一带闭塞的山村,似乎全都猛然醒来了。在容先生的领导下,第一个开天辟地的穷人的“衙门”——农民协会建立了,并且深深地在穷苦农民心中扎下了根子。在这里,农协已经暗地里代替了官府。赵柄清被推选当了农协委员长;万先廷当了副委员长,他又拿起父亲留下的那杆冲担,挺身站到了穷苦弟兄的最前列。他们第一次用自己的力量,向赵家“五虎堂”的财东们对着面讲理,使佃客们掀起的“平粜”斗争取得了胜利。这胜利虽不算很大,但却那样重重地震动了古老山村的人心,也震动了赵家亘古以来铁铸一般的统治。这一切,他们在从前是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但是,他们今天竟做了,而且竟完全做成功了!他们头一回从自己的身上,看到了一种过去所从未发现过的力量。这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们便很快地会想到那个在生活里还有些陌生、但听到时却又那样亲切贴近的名字:共产党。……


这一天多么晴朗啊!山岗上,坡地里,到处是一片油光光的苍翠青郁;绿茵茵的草丛中,开遍了一丛丛的五颜六色的野菊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那样的挺拔鲜艳,充满生机;它们带着清新的沁人的香气,映得遍山一片花团锦绣,色彩缤纷。


万先廷走在路上,看着这一切,他的心情也一如这盛开的鲜花一般美好。他肩上扛着一根两头尖的冲担,冲担上挽着绳子,他是大清早给东家往县城送了东西的。这时一路走,一路看手上拿着的那个油纸包;不时地还打开那油纸看一看:那里面包着一个做得很精致的红皮小本本,本子上还有一支青光闪闪的黑杆自来水笔——他们乡下都管那叫“洋电笔”。这样的稀罕物在县城里也不常见,万先廷自从在省城里头一回看见那些女学生们用这东西后,就想着要买一份这样的礼物送给大凤了。他几次进城都问了价钱——那是很贵的——这回才算攒得够了。他一路走,一路就想着大凤见了这礼物后那惊喜的情形。


走下那道山冲口,安平桥的村子就像个盆底似地落在眼前。下了山坡后,不远就是那座石桥和巍峨的青龙寺。万先廷走近石桥时,看见容先生一个人正站在桥头眺望,好像是等人。万先廷知道,容先生前好几天就回省城去了;今天回来,一定又带来了什么紧要的指示。他兴奋地加快脚步走过去,隔老远就喊道:


“大叔,你回来了!”


“回来了。”容大川也迎到他跟前,像好多日子没见面似的打量着他,微笑地说道,“走累了吧?”


“没有。这点路只当赶个小集。”万先廷一面用手巾擦汗,一面问:“大叔,有什么事要我去办吧?”


“有。你先进殿里去歇歇。”容大川说。


自从容大川头一回来到这里进行宣传后,为了在这山村里更深入地展开工作,他回到省城通过教育会的关系,弄来了一纸在安平桥创办平民教育的公文军阀省长赵恒惕为笼络人心,曾提出“创办平民教育”的虚伪口号。。五公看了虽是十分气恼,可是公文上明明有省里官厅的大印,他也奈何不得;只好权且让他在青龙寺住下,日后再抓住把柄到衙门里告他。不料容大川在庙里住下后,很快就“感化”了那些小和尚和寺里烧火打杂的人;他们不光不做族长的耳目,反倒暗地里高高兴兴地为容大川做一切能做的事情。容大川就住在前面那间空阔的大殿里。那座高大的前殿,让玉皇大帝和几位龙王占去了一多半。只有在大殿靠后的两侧空着,这里也就成了农协秘密活动的地点。


他们走进殿内,容大川让万先廷坐下,放下东西,喝了两碗茶。看他歇了一会,平静下来了,却不谈什么事,只叫他一起到外头走走。


万先廷不觉有些奇怪,容先生到这里时间也不算短,可还从未见他出外散过心,今天怎的有这样兴致了?他们过了大路,往村子东边那一带小山岗上走去。一路上,容先生似乎突然变得年轻了,显得格外开朗活泼。他望着周围的景色,不光能叫出各种野花野草的名字,并且还能把它们的用途和特性——描绘。万先廷实在惊奇,过去在他眼中的容大叔,是一个庄严高大的革命领导者的形象;却不曾想到,他知道的东西还会有这样多!他又想起自己来,从小就土生土长在这山村里,却从来没想过去关心这许多事情;他不觉暗暗惭愧。但是,走了好远,却又不见容先生谈起正事,万先廷不由暗自纳闷。


“你看,今天的天气该多好。”容大川充满着喜悦地说,他看着路旁一丛丛盛开的红山菊,又赞叹道:“这里的花开得真鲜。”


万先廷点点头:是啊,天气很好,菊花也很鲜,可他为什么要谈这个啊!


“听说这儿的映山红最美了,一到春天,满山遍野一片红艳艳的。”容大川询问地望着他说。


“你会看到的,大叔。”万先廷望着山野,感到自豪地说,“听老人说,那是古时候一个女英雄的血滴在山上长出来的。说也奇怪,有钱人在花盆里怎么也栽不活,可在荒山野地里格外开得鲜美。我们这里都把它叫成穷人的花哩。”


“叫得好,”容大川十分有兴趣地说,“映山红——这名字也真有意思,真有骨气!”


是啊,这名字是好:有意思、有骨气,可他为什么又要专为谈这个呢?


又走了一阵,万先廷实在忍不住了,问:


“大叔,你找我,到底要我办什么事咧?”


“嘿,总是这性子啊。”容大川亲切地摇摇头说。“那好吧,我们就来谈一谈。”他停了一下,走着,看住了万先廷道,“还记得吗?在我刚到这里的那个晚上,你向我请求过什么?”


“那晚上?记得……”万先廷有些惊奇,他现在为什么要提起那个晚上的事来?他想起那个难忘的夜晚,心中不觉又充满激动,说道:“大叔,从那时候起,我就请求你把我也领到那条路上去。”


“后来呢?”


“后来我从没有忘过。”万先廷面容严肃地说道,“我总是用你的为人来度量我自己,觉得总差着很远。可是我想,总有一天,我会走上你这条路的。”


容大川不觉笑了:“这是说,你今天走的,还不是这一条啊?”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万先廷不知怎样表示自己的心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顺手从路边拔起一棵草来,在手里弄着。他抬起头来道:“大叔,是我还没到那步程度。你不是常教导我:成了共产党员,那才真正是大公无私,为天下的穷人奋斗了!我呢?……不管怎么说,还是在为安平桥,再说大点,是为平江……”


容大川笑着摇了摇头,亲切地说道:“大公无私,不是看你作多大事情,是看你如何来对待它。而且,大事情也是靠许多小事情集攒起来的;比方盖一座高楼,一个人能行么?固然这里头要有领头指挥的人,可更多的还是要靠木匠和泥瓦匠,一块一块砖石去砌。我们现在为安平桥、为平江,也就是为这高楼奠下一块砖石啊!”


万先廷点着头,看看容大川,又有些失望地说道:“可是,大叔,我总跟你不一样……”


容大川了解这个年轻人好胜向上的心:当他为自己树立了一个目标时,不达到它,便会感到是一件莫大的羞耻。他挚爱地问:“依你看,什么时候才能够一样呢?”


万先廷昂起头来,一双明朗的大眼中,闪着热烈的火光。他坚定地说道:“大叔,我早就预备了!只要为着你说的那个社会奋斗,让天下的穷人永远不再像我们这样受苦受难,就是要我粉身碎骨,我也决不皱一下眉头!”


容大川站下来,两眼也闪着热烈的光芒,说道:“要是就在今天,好不好?”


“今天?……”万先廷为这突然来到的幸福兴奋得怔住了,半晌才说:“大叔,我随时……听党的!”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更亲密的同志了。”容大川说道,“成了共产党员,担子就更加艰难沉重。他随时要想到为党为革命工作;就像刚才说的那个女英雄,即使自己的血滴到地上,也要开出鲜艳灿烂的花来。特别是现在,我们党的力量还很小,一个人要顶几十、几百甚至几千个人用。我们的一切,也应当是完全属于党的。”


“我永远记住,大叔!”万先廷那双明亮的大眼,被激奋的泪水浸润了,闪闪发光;他的声音第一次显得有些颤抖:“我从小就没有了爹娘,看着别人有爹有妈,心里就感到孤零零的难受。今天我总算找到了,大叔,我一定会对得起他们的!”


“党接收你,就是相信你。今晚上有空吗?”


“有。……”


“天黑的时候,到庙里来。入党前要向党宣誓的。”


“要带些什么?生辰八字要不要写?”


“不用那些。等将后来环境好了,再填一个表就行了。”


“那好。”万先廷高兴地答应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大叔,这事还有别的人吗?”


容大川知道他问这“别的人”指的是谁,但为了纪律,他还不能说明,便和蔼地说道:“看,这就不像个在党的人问的了。我们党力量还很小,军阀豪绅时刻想破坏我们,有时候会因为一个人牵连到很多同志。党的纪律严格规定:党员要绝对保守机密,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儿女;如果没有工作关系,便是亲生父子,也不能随便问、随便说。这回,第一堂课就看你考得如何了。”


“你放心,大叔!党要我怎么做,我决没二话。就是赵大叔他们家,我也不会露一点风声的。”


容大川微笑点头道:“要是到该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会让你告诉的。就这样吧,你也该回去吃饭了。这是个大喜日子,我恭贺你,从今天迈出了新的一步。”


万先廷别了容大叔,在回村子的路上,还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和快乐。他似乎第一次才感觉到,人生有这般的幸福和美好!他也似乎到现在才体验到容大叔开始说的:天气多么好啊!看,苍穹是这般地高大辽阔,那颜色也格外碧蓝得可爱,山坡的野花仿佛分外地鲜美,清涧的流水也仿佛分外地欢畅……而这一切,又都仿佛是为他而特意存在的,都亲亲切切地属于他自己。他的心在复杂交错的思绪中翻腾,辛酸的往事,刚才那幸福的时刻,像波浪冲击在一起,溅起纷纷水花。


万先廷多么想把这消息第一个告诉大凤啊!可是又万万不能。他想起有一回,那是在“平粜”斗争胜利之后,大凤同他一起从家里走到青龙寺去。路上,大凤忽然低声问:“先哥,你看,我也能跟容大叔一样吗?”“当然能!”万先廷不假思索地说,“没听容大叔说,外头女革命党多着哩!”大凤抬起头来,那双潭水一般深湛明亮的大眼闪着热烈的光,突然问道:“那你哩?”“我?”万先廷坚定地说:“我早就想跟容大叔那样了。”“也到外头跑吗?”大凤问。“那当然。”万先廷兴奋地说,“就像容大叔那样,把革命的道理告诉天下的穷人。”“我也要的。”大凤羞怯但是兴奋地说,“我要把那些道理,告诉天下的女人。……”是啊,那一天他们感到多么幸福啊!他们的心,就被这个共同的理想所鼓舞、所激动!此刻,万先廷想起这些。他多想有个最亲密的人在面前倾心吐露一番啊,他想要说的话太多了!他想喊,他想唱,人在独自想表达自己的心情时,总是最先想到最贴近最方便的办法的。


他回到赵大叔家的时候,走进后门,便看见婶娘坐在灶口前默默地拣野菜。他亲切地喊:


“婶娘!大叔他们都出去了?”


婶娘抬头见了他,欢喜地说道:“你回来了,伢子。给你留的饭还煨在灶里,热着哩。”她一面说,一面忙忙地站起来动手。她生下的几个男孩子都夭折了,从来把万先廷和黑牯当成亲生骨肉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