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干净的人际关系，跟各种欲望与纠缠无关，最处境卑微的人，也有自己的原则。干净，就是墨渗入清水时的瞬间荡漾，能够在污浊处看清自身，墨依然是墨，水依然是水。

从事这样工作的女人，是注定被人看轻和误解的。但她对此满不在乎。

只有唯一的一次，牟鱼是在白天碰见她。一天中午，他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如果不是她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是决不会认出她来的。

那时，牟鱼正低头从钱包里掏钱给菜贩，听到一个带点沙哑的女声在他身边响起。

“嗨，你也来这儿买菜？”

这是听起来很陌生的声音。他抬头，看到是一个女人正把一捆青菜往手中挽着的购物袋里放。

完全陌生的脸孔。

牟鱼正感到迷惑，就又听到她说：“嘿，我是你的邻居。”

卸了浓妆，穿着款式老旧的家居服，俨然就是每天为一家人张罗、忙里忙外的贤妻良母。

“哦……”反应过来的牟鱼，有点不知所措。

“爸妈今天从老家来看我，傍晚就到，所以就想着买点菜回家弄顿吃的，他们难得来一次。”

“要我帮忙吗？看起来挺沉。”牟鱼作势将她的购物袋接过来。她礼貌地避开牟鱼的手，又说：

“不用，谢了。我已经都买好了，自己可以拎，我赶时间先走了……对了，差点忘了说，改天有机会跟你学做菜……”

“跟我学做菜？”牟鱼一惊，感到有点错愕。

“老闻见从你家飘来的饭菜香，被馋着了，想着，哪天可以去你家蹭饭吃。”

“好呀，有空就来我家做客。”

“你真好，谢谢。”女邻居向牟鱼挥了挥手，转身走远了。

褪去了夜间妆容的女邻居，在日光下，脸色显得黯淡苍白，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美。

她逐渐远离，似从未认识。

这天，牟鱼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下午在家收拾房子，突然想起曾经答应邀请女邻居来家里做客，于是，去按女邻居的门铃。

门开了，女邻居照旧穿着那套款式老旧的家居服来开门。

“我今天休息，所以过来问你一声，要不要来我家吃顿晚饭。”牟鱼说。

“哦？真的吗？哈哈，好的，我一直很期待的。我换个衣服就过来，你瞧我这蓬头垢面的。”

“不着急的，你先忙，我先去买菜，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你定就好了，我吃什么都行的。”

“那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黄昏的时候，女邻居来按门铃，她化了淡妆，穿了素色的连衣裙。这又是牟鱼从来没见过的她。如果不是之前对她衣妆浓艳的形象印象深刻，眼前这个气质不俗的女人，或者会更让人眼前一亮。

这天两个人的晚饭，牟鱼照旧做了几个口味清淡的菜，白萝卜焖牛腩、菜甫煎蛋、牛肉馅酿冬菇、姜汁炒芥兰、海带排骨汤。

“你厨艺真好，我好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晚饭了，这也是来风城之后吃的第一顿有家的感觉的晚饭。我的味蕾早已经被泡面与快餐消磨得差不多了。”

“我在这儿住了两年多，很少有人来家里做客，平日也就一个人随便弄点吃的。吃饭还是人多些好，吃着热闹。”

“那我不客气了。嗯，这样好啦，以后我有空就过来蹭饭，当然，菜我来买……以前，我是试过对着菜谱学做菜，可是我发现做菜也是需要天分的，我就不行，切菜屡屡切伤手指或被烧滚的油烫伤。看着菜谱一直犯愁，不知道为什么‘炒’还分成‘生炒’‘熟炒’‘软炒’‘干炒’，而酱料，就有辣椒酱、甜面酱、辣豆瓣酱、芝麻酱、番茄酱等一大通名堂……”

邻居这样说着，把牟鱼听得直乐。他们边说边吃，两个住得很近的人，却一直互不来往，这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说话。

“我们还一直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呢。我叫牟鱼。”

“我叫叶朵拉，哦，不对不对，你还是叫我纪盈盈吧，叶朵拉是我工作时用的名字。”

“好的，我知道了。不过我觉得哪个名字都无所谓啦，就是一个代号了。之前和我的一个工作伙伴，成天说起一些古怪的故事，编纂各种名字，张三李四的，哈哈。”

“嗯，你说得对。不过，我可能有点例外。我曾经对一个名字耿耿于怀，到如今都不能释怀。”

“哦？”

“嗯，叶朵拉，我的艺名，这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如果你有兴趣听，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名字的由来。”

“我猜，这个名字对你来说，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吧？”

“对的。这样吧，我先去把碗洗掉，然后给你说关于这个名字的故事。”

两个人边说边吃，浑然不觉已经把四菜一汤统统消灭掉了。

纪盈盈端了碗碟到厨房洗，牟鱼由她去了。他收拾好饭桌，烧了壶水，泡了壶普洱茶，从素镇回来以后，他就开始喝这种茶了。

纪盈盈从厨房出来，坐下，喝了一口茶。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伤感的神色。

“有阵子，我真的很恨她。叶朵拉，是她几乎把我毁了。”

我相信，每个女孩年少时，都做过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舞鞋，在舞台镁光灯的照耀中，跳出迷人的舞步。

有个女孩，从八岁开始，跳舞的天赋已经在大大小小的比赛中显露出来，于是，妈妈便把她送到专业的舞蹈学校学芭蕾。

她一直跳领舞。有时候是独舞。有好多年，她就这么心无旁骛地跳着。

那时，能够跳得跟她一样好的，只有叶朵拉。但无论叶朵拉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她。叶朵拉相貌平庸，甚至是有些丑陋的，在那么多漂亮的面孔里头，她确实就是不折不扣的丑小鸭。

曾经，她们一起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比赛，排演《天鹅湖》。女孩饰演纯洁的天鹅公主奥杰塔，叶朵拉饰演魔王的女儿奥吉莉娅。一正一邪，前者的角色较为讨巧，后者却是不折不扣的反派。她暗暗觉得，叶朵拉跳得比她更好。她是在用身体去跳舞，而叶朵拉，却是用尽她的全部去跳﹑去舞，似乎不能中途停下来，停下来，就会和角色一起死去。

叶朵拉沉默寡言，显得冷漠而偏执，从不试图与谁接近，也不讨老师欢心。尽管舞跳得很好，却从来没有人愿意给她一点掌声。

女孩一直对叶朵拉心存怜悯，尽管，她知道，叶朵拉并不需要怜悯。

她曾经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两双一模一样的粉色舞鞋，一双给自己，另一双送给叶朵拉。她用纸把这鞋包好，还系上了一条丝带。那天放学，她满心欢喜地把鞋递给叶朵拉。没想到，叶朵拉只是用眼睛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说，我不需要你的施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女孩代表学校参加全国性的大赛。全校唯一一个参赛名额。她不分昼夜地在舞蹈室里练习。比赛日渐临近，内心却隐隐有不可名状的不安。双腿常常不听使唤地跳错舞步。

比赛前一天，叶朵拉约她在操场的一处石阶见面，说有话对她说。

她很早就到了约定的地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她开始感到纳闷的时候，叶朵拉带着一脸冷漠出现了。

“纪盈盈，你不配得到这个参赛资格，你根本不懂跳舞。”

“可这是学校选定的。”

“你可以申请退出。”

“我为什么要退出？我没有理由要退出。”

“应该被选去参赛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如果你真的懂得什么是跳舞，那你一定很清楚，你和我，不在一个层面上。”

“叶朵拉，你确实跳舞跳得很好，可是你不知道，你的冷漠，你的嚣张，你的自以为是，不会给看你跳舞的人带来任何美的享受。”

“你不过就是长得比我好看而已，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原因选你而不选我吗？没有了吧？我真恨你！”

“叶朵拉，你简直不可理喻。”

纪盈盈转身要离开。

“纪盈盈，你该死……”

没等纪盈盈反应过来，瞬间就被摔晕了过去。

叶朵拉从背后把她从五米高的石阶上推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她的双腿膝关节和踝关节高度受损。

纪盈盈丧失了参赛的机会，甚至当时很长一段时间再也不能继续跳舞了。

许多年以后，她才放下了怨恨，只是还会伤感。

是一直的仇恨还是只是一时的激动，促使叶朵拉对她下这样的毒手？她明知道，这样，会把自己也一并毁掉。

许多年之后，叶朵拉已经不知去向，也无从寻找。

许多年之后，纪盈盈又跳起舞来了。只是，换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舞台。

舞台从空中降下，又缓缓升起。第一次踏上这个舞台升降板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紧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以为自己再也无法跳舞了。

这是一家酒吧的舞台。平时，它隐匿在酒吧的中央。到了零点，随着音乐响起，灯光变得通亮的时候，舞台才会出现，继而出现她一个人卖力舞动的身影。

她记得，第一次，穿得很少，在很多陌生人面前亮相的情景。

她感到自己的脸烫得厉害，不断安慰自己，化了很浓的妆，一定不会有人认出她是谁。

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七天，她找工作找到这家酒吧。原来只是来应聘服务员，后来知道这家酒吧也在招聘跳舞的演员，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她被录用了。

只是一个窄小的舞台。虽然她曾经受伤，也荒废了多年，但以她的功底，对于这样的舞蹈毫不费劲。只是，以接近的姿态在那么多人面前舞动，让她挣扎了许久。

她开始跳舞。没有粉色的芭蕾鞋，只有发着光的钢管。

每次登台前，她都刻意给自己化上很浓的妆。

很快，她便对此麻木了。面对一大片热辣辣注视着她的男人的目光，变得释然。不过就只是一场表演，三十分钟，然后落幕。

她轻易赢得了来看表演的人的大声喝彩。而接受这些喝彩的她不过是一个艳舞女郎。

她不想摆脱这样的处境。舞台，曾经属于她，以为已经彻底诀别，现在，又属于她。观众是谁，并不重要。

许多人，都记得她跳的舞，那独创的舞步。

偶尔，有人问起她的名字或者过去。

关于过去，她只字不提。而名字，大家都熟知，叶朵拉。

是叶朵拉间接把她推上了这个舞台，那么，她的舞步，理应属于这个名字。

遛狗的少年

遇到一个人，然后会想起另一个人。

两者之间，可能没有任何关联，但又或是互为倒影。

两者之间，不过是陌生人。

牟鱼还记得他以前跟叶瞳的对话，他问：

“怎样的人会让你觉得陌生？”

叶瞳说：“从未见过的，或者是那种虽然曾在面前出现过无数次，但后来却始终想不起他样子的人。”

陌生人，就是生活在自己视野之外的人。在这个小区，形形色色的人，拥有自己的生活，也许日常的经历，只是大同小异的轨迹。试图从中寻出若干的趣味，大抵只是枉然。

这就是生活，牟鱼来了风城之后的生活，很多时候，作为一个旁观者，从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眼神与动作，揣摸他们暗地里的生活，宛如微妙的偷窥。但是，真正能够深刻记住的人并不多，他算是其中的一个。他是每天早晨，牟鱼在楼下的中心花园看见的，遛狗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头发理得很短，短得只剩发根，有张英俊的脸，总是绷着，不笑，让人觉得阴郁。他看起来无所事事﹑心事重重，并不快乐。他很像自己认识的一个人，又或是认识的一些人的综合体，是纪梵、是苏夏、是林骆恩、是吕荷西的倒影。这是一个没太大根据的比喻，可能纯属牟鱼的错觉。

狗，是一条只有三条腿的大白狗，跳起来有一人高，它喜欢伸出舌头喘着粗气，在花园的小径奔跑，偶尔停下来，盯着从身边走过的人看两眼。它看起来很快活，忧愁似乎都被少年占去了。

每次看到这只狗出现在花园里，牟鱼总是不由自主地多看它几眼，它缺了的腿，反而成了一个鲜明的标志。原来，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居民，都很喜欢它，总是要喂些什么给它吃，有时是猪骨头，有时是香肠。可是，很多时候，少年并不领情，总是一手拉住系着狗的绳子，冷漠地走开，狗回头看了看原本已唾手可得的食物，发出呜呜的声音。久而久之，没有人再情愿自讨没趣了。

直到有一天，没有人再见到这条三条腿的狗出现在中心花园里。

接着，牟鱼就看到小区里，到处贴满了手写的“寻狗启事”。薄薄的一层纸，没过几天，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偶尔，还是会看见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年，独自在中心花园里踱步。

他看起来更阴郁了。

大白狗终究没有找回来。

寻人，寻狗，寻物。

寻自己。

而最终，他们放弃了对彼此的寻找。

孤独是条响尾蛇，

剧毒，

随时从隐伏的地方出现，

置人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