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流光(3)

作者: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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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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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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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576字

牟鱼去医院看病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医院的气味与气氛一直很抗拒。眼前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医生和一个个臆想自己已经患上了绝症的病人,很难获得彼此的安慰和关怀。但记忆中的医院并不是这样的。小时候老爱发烧感冒,或需注射各种名堂的预防针。妈妈背着他,走上一里路,到一个小诊所看病。如果是夏天,这一段路走完之后,妈妈后背的衣服会全湿透。小诊所很洁净,没有喧哗声。小院子里有古老的白玉兰树,树下设了木椅子,排队等候的时候,大家就坐着聊天,看起来都很乐观,就算当中真有人患上了治不好的绝症,也并不愁眉苦脸,大家都以为,得的不过是忍一忍就会过去的病。印象中,那时的医生护士所穿的白大褂也总是干净如新,对待病人都极有耐心,这一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复存在了。医院,充满了颓败的气息,病人因难以忍耐痛楚而扭曲的脸,总是挥之不去。


在将要走进医院门诊部的时候,牟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仔细看,是纪梵,他独自一人,用手按着左腹,步履蹒跚。


“纪梵?”


纪梵抬起头看了牟鱼一眼。


“巧。好久不见,你也生病了?”


“真只是感冒而已。你呢,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没大碍。刚切除了一个粉瘤。做了个小手术,伤口还有点痛。”


“要不到里头坐一会儿再走?我要去打点滴,你陪我聊会儿,打发一下时间。”话刚说出口,牟鱼就觉得唐突。他约莫是会被拒绝的。但心念转动间,牟鱼看见纪梵点了点头。数月不见,他明显清瘦了许多。


输液室里塞满了病人,陌生人挨在一起,却又互不相干。纪梵看起来很疲惫,他脸上的神色一直是平和的。这是许多年前就已经习惯了的不动声色。


“每年一到这时候,就有很多人病倒。你要注意多穿衣服。”纪梵说。


“我很少生病。偶尔感冒一下。你呢,伤口不要紧吧?”


“不要紧。还有点痛,但不碍事的。”


“以前认识一个朋友,也长过类似的粉瘤。他说,这样的瘤,好像是一夜之间在身体里出现的,他一直忽视它的存在。只是偶尔在自己的手指滑过的时候,才会记得它。不痛也不痒,莫名其妙地在身体里占据着一个位置,等记起它的时候,一摸,发现它猛然变大了许多,于是他就去做了切除手术。可能你跟他会有相似的感觉吧。”


“是的,它让我很不自在,本来我会一直跟它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水。今天把它割除之后,突然觉得很痛快。”


“手术麻烦吗?”


“手术过程不足半小时,在注射了麻药之后,看见医生的手术刀在我的身体表面移动和深入,看不见口罩下面他的表情,却看见血从自己的身体溅出,溅在他的白大褂上。看起来陈旧不堪的白大褂,一直在眼前晃动。后来又看见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通过一只镊子,从我的身体里抽离。好像是一个仪式的完成。在我觉得痛时,手术结束了。”


“我记得以前那个朋友很快就能康复。你注意不要让伤口感染。”


“李炜,有些话,一直没有跟你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哦?”


“其实一直很感激你。以前读书,你一直帮我。我不是那么懂得表达,但我确实知道你一直在帮我。那几年,家里发生了很多事,乱得一团糟。每个星期三,我都要去医院看望我妈妈,她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后来就去世了。我在医院里看着自己最亲的人慢慢衰竭。我记得每次她跟爸爸吵架吵得很凶,每次都会收拾行李,打算带我离开。但总会心软。这是一场恶性循环,无休无止。小时候一直很向往那些可以坐飞机去得很远的人。我以为有一天可以带着妈妈远走高飞,但我无能为力……”


“原来是这样……我早已不再去探究那些纸飞机的秘密了。我们的生活,说来说去,也只能是一些俗套的事。”


“对了,你还记得那次在你的唱片店里,订了张唱片送给我的男孩吗?”


“记得。苏夏,长得很好看,听很多有意思的音乐。”


“他是我一个好朋友。在石头巷那家网吧认识的。他在寒假一个人来风城旅行,那几天到网吧上网,定时给家人发邮件报平安。他就坐在我身边的机位。有一天为了点小事我跟一个小痞子打起来了,他过来劝架,为我挡了一拳……”


“他心地很善良。”


“他总是一个人在假期,用自己平时在一家西式快餐店打工攒下的钱,到处旅行。他说,就算以后老得走不动路,也还要环游世界。宁愿一个人坐着颠簸的旅游车到处走,有一天突然老死在某个陌生的城市,也不要孤独地待在病床上等死……那几天,除了跟他在网吧上网,还带着他到处乱逛,前所未有的轻松。可惜,他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不知道几时才会再见了。”


“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他?”


“他走的时候我也没有去送他。后来也不怎么联系了。今天遇见你,就突然想起他来。”


“给他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我还是没有学会怎样跟一个人维持长久的友情。你是我认识很久唯一还有联系的,而跟他不过是偶然相识。”


打完点滴,牟鱼和纪梵一起走出医院。


午后的阳光很猛烈,却还是让人觉得冷。


纪梵的伤口仍是隐隐作痛,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要每天来换药,直到伤口愈合。牟鱼要打车送他回家,他摇摇头,拒绝了。


他们各自坐上了回家的车。


这是牟鱼跟纪梵最后一次见面。在心里,牟鱼始终希望,这个总是把头上的鸭舌帽压得很低,低着头走路的旧同学,能够脱掉帽子,时常抬起头来看看天空。


天花板上的摇滚歌手


天气终于变暖和了。


牟鱼打算把“土星”重新装修,让它看起来更明亮一些。


黄色。是牟鱼和叶瞳一致决定要用的颜色。


把原来的白墙换成黄色的墙,明亮度较高的黄。然后,叶瞳提议在天花板上画画。一个上身的摇滚歌手在天花板上唱歌,没有人能干扰到他的忧郁与愤怒。不可否认,他很喜欢这个点子。


花了一整个下午,叶瞳把“天花板上的摇滚歌手”画完。一个头上长着鹿角的男人,袒露着瘦削的身体;眼神坚定;按着吉他弦的手指修长有力;扫弦的手指扬起,有一种定格时光的味道。依然是叶瞳一向的画风,浓烈而犀利。


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寝室,八个女孩,性格各异,爱好各异,但却不约而同地喜欢着同一个摇滚歌手。


他有迷死人的眼神,里头总是弥漫着一层蓝色的薄薄的雾。他还有漂亮的手指,其中一个室友总是咬牙切齿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把他的手剁下来,据为己有。


总之我们都觉得,他完美得无可挑剔,这不仅是外表的。很多大牌摇滚歌手,总有着这样那样的陋习,吸大麻,与女歌迷暧昧纠缠,可是他跟这些东西一点不沾边。他完全置身于圈外,早早结婚,有个深爱的妻子,他为她写情歌,抒发对生活的热爱,她为他放弃了豪门贵族生活,跟着他,到处巡演,为他打点生活的一切。


有很多个夜晚,寝室关灯前,我们用随身听播放他的唱片。


有时,反反复复地播放同一首歌。唱片播至磨损,又换上另一张,继续播。


我们几乎能完全地哼唱他的每一首歌。一直盼着有一天,他能来开演唱会。我们八个人,不管身处何地,都要相约在一起,去看个痛快。可是等了好几年,他都没有来。


有些人,注定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听着他。


无法占有,也就无法失去。


牟鱼沉默着听完叶瞳的话,盯着她刚画好的天花板,看了很久。


“叶瞳,我们要买一张舒适的大地毯回来,让大家能够躺下来看着天花板听音乐。”


“傻子。又不是什么世界名画。乱涂乱画,有人看见就看见,看不见也无所谓。不过,如果让我继续胡作非为下去,我一定要把墙和天花板都涂成世界末日一样的黑色。再在地上铺一层反光的镜子。每个走进店里的人,都战战兢兢又彻彻底底地变成不祥的乌鸦。幸好这只是我的臆想,真这么做,估计不消两天,‘土星’就要倒闭了。”


“哈哈,你脑袋里到底还装着多少古怪的念头?”


“没有了。最后一个。”


“在接手做唱片店之前,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构想过,要攒够钱开一家好玩的店。它不是咖啡店,也不是果汁店,不卖薯条和炸鸡腿,也不卖汉堡与东北乱炖。它有干净简约的设计,有大盆的植物与养了很多热带鱼的水族箱,可以为伤心失意的人提供快乐和愉悦;提供给每位客人一部录音机,录下他们各自的快乐、不幸、仇恨、痛楚、记忆、绝望和失意,把这些录音卡带藏在一个比保险箱更秘密的地方,直到大家生老病死;为客人提供自创的饮品,全部口味清淡而后劲浓烈,喝下去,五味交杂;为客人提供全城最好看的男侍应和女侍应,单数日是男侍应,双数日是女侍应,他们会说时下流行的笑话,每个人都笑脸迎人,而周日,店主亲自坐镇,全场东西自助,只提供的服务是任意播放好听的音乐……”


“真棒!让我想起前阵子,慕容迦蓝推荐的一部十集长的电视剧,深夜食堂。每集不到三十分钟。讲一个中年男人,在一条深巷,开了家营业时间从晚上十二点到早上七点的料理店,每天夜里与客人的短暂际遇。贴在墙上的菜谱,只有寥寥几道菜,但老板会根据客人的需要,随性变出新花样。有人问,这样的店,真有人来吗?答案是,有,并且还挺多。客人身份各异。黑社会大佬,过气女明星,男优,小混混,占卜师,,剩女,浪人。吃的东西,其实也很普通,诸如茶泡饭、鸡蛋三明治、土豆沙拉、酱油炒面……这些家常便饭的味道,跟别的店又有什么不同呢?可是客人都吃得那么快活。老板可以给大家做出在特定的日子里最想吃到的食物,对信用好的人进行赊账,跟他们成为长久相交的朋友。看似老土的小故事,却又有别样的温情,在食物面前的欢笑与眼泪,也显得克制从容。”


“我的住处附近,也有深夜仍灯火辉煌的馆子,有时候半夜睡不着,饿了,也会跑去大吃一顿。有时候也会感叹,为啥这样的店,夜里生意比白天还好。是大家都那么爱吃夜宵,还是另有原因?也许可以作这样的解释:食物,有时候在夜里是最好的伴侣。孤单或放荡过后肠胃的满足,很实在,很充盈。”


叶瞳一边很认真地听牟鱼说着话,一边抬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在天花板上画完的画,她盯着画里那个长着鹿角的摇滚歌手的脸看了一会儿,说:


“对了,牟鱼,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陌生男人,他跟我说起他的故事。后来我问他,你是谁。他很清晰地回答,我是木头。”


“木头?你怎么会梦见他,梦里他是什么样子的?”


“很瘦。神色抑郁。眼睛很小。嘴唇很薄。不算好看,但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他一直面容清晰地站在离我不远处,神情很落寞。”


“我电脑里有他以前发给我的照片,我找出来给你看。”


牟鱼从电脑中找出了跟木头刚认识时,传来的那几张像素不算太高的数码照片,照片中的背景是坞城几个着名的人文景点。


“牟鱼,照片里的木头很贴近我梦中的意象,只是显得更抑郁和孤单。他看起来一点都不陌生。”


“怎样的人会让你觉得陌生?”


“从未见过的,或者是那种虽然曾在面前出现过无数次,但后来却始终想不起他样子的人。”


“如果有一天,有一个跟木头长得相似的男人出现在你面前,你会一眼认出来吗?即使知道,他不过是另一个人。”


“我相信能认出来,可是,这样的人,真的会存在吗?”


有些音符,


是你永远捉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