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8)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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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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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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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048字

去了几趟明多山,何建申就开始在家里烧香了,不仅烧香,还念经;那些经文,都是明多山的老和尚教他背下来的,明多山的老和尚认为建申很有慧根,因此愿意教他佛经。贺碧闻不惯那种香味,听不惯他盘腿打坐之后发出的念经声,更看不惯他不吃肉的恶习虽然建申没要求家里人不吃肉,但既然偶尔炒了一点肉,建申却不吃,让贺碧看着难受因此常常斥责他,但建申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你真要信佛,就去当和尚算了。有一天,贺碧这样说。


建申似乎早就等着她这句话,没过多久,他就当真挎着褡裢,上明多山当和尚去了!


据说,何建申在明多山的任务是收香客捐的菜油。香客捐的东西,不论多少,是要记账入册的,但建申不会写字,没办法,只好给他配了个年轻和尚帮助记账,那年轻和尚也就成了建申的秘书;何家坡人说,建申在坡上当副队长没秘书,去明多山当和尚倒有秘书了。


紧随何建申脚步的,是他的大儿子菜根。菜根生一张牛脸,人称何建申杀牛过多,他儿子便转世为牛王,菜根似乎也顺从天意,当起了牛贩子,一年有十个月,他都漂泊在外,把那些忠诚温顺的牲口,从这匹山岭拉到那匹山岭,并从中渔利;有时,从东家买来,转过一个谷口卖给西家,就可以赚五六十元。对牛的悟性,他有祖传的天赋,只做了半年牛生意,就成了这一带的舵爷,年纪再大的牛贩子,都把菜根叫何老师,即使买卖双方与他无关,如果发生了纠纷,也请何老师从中调停。他的话一言九鼎,你不满意也得依,否则,以后就莫想在牛身上打主意。他还把场合拉到了东巴和清溪场口。


几乎与菜根同时离开何家坡的,是何团结。何团结比菜根走得更远,也走得更彻底。他基本上不以何家坡为家了。


开始两年,胡棉和儿子军留在何家坡,何团结四处奔忙,偶尔到坡上来逛一趟,最多呆一个晚上,又匆匆离去。没有人知道他干些什么,坡上也很少人去打听。田土下户之后,坡上人打听闲话的祖传德性大大消减了。如果何团结离去时碰上了村里人,村里人最多问一声:又走啦?何团结答:走了。对话就是这样简洁。他们都把生活的细节淡化了,也没有心情去猜疑什么。后来,有人说何团结在做假币生意。再后来,又听说何团结做假币生意被抓住了,给公安局某个管事的塞了很多钱才脱身,他现在不做那生意,而是贩高脚驴子,也就是卖人。当然是卖女人。据说,他把清溪河流域的女人骗到手,卖到山东、甘肃或者安徽。坡上人闻言,惊了一跳,狗日的!说他这不行那不行,可坡上哪个敢像他那样骗个乖婆娘回来睡觉?哪个敢像他那样把脑壳提起耍?人们都说,何团结不是那被莽蛇咬死的石匠下的种,而是何兴孝下的种。这坡上只有何兴孝下的种才敢拼命。何东儿跟他弟弟何民都是拼命的角色。由于此,关于何团结的传言就更多起来,有的说他再一次被抓,有的说他早被拉到永乐城西门操坝枪毙了。


可是,正在人们议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何团结又回了村,而且,他给胡棉和军买了好几身衣服,料子是坡上人见也没见过的,风轻轻一吹,就抖圆了,甚至无风也抖。胡棉再一次剪了头发,太阳和淫雨留在她脸上的斑痕也被一扫而光,她还是显得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还是***是***,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她落落大方的样子,使你根本看不出她曾经贱价跟坡上许多男人睡过觉。这样一来,村里人又不得不纠正,说何团结做的是正当生意。现在国家允许做正当生意。然而不久,他当人贩子的说法就得到了证实。他把何逵元的的女儿卖了!


何逵元跟蒲氏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年龄不过十四五岁,长得秀气,脸蛋子像一颗鹅蛋,皮肤是天然的玫瑰色,也跟何月一样,很是腼腆;她与何团结是同母异父,因此把何团结叫哥,何团结又把何逵元叫哥,一家人转来转去都是兄弟姊妹。何团结把她卖到了甘肃一个偏荒之地。卖掉之后,他才给何逵元说明,并领着何逵元去甘肃走了一趟,从女儿的夫家讨了些钱回来。其时,蒲氏已死,何逵元就成了一个孤人。这一事件,使何团结臭名昭著。何家坡人人自危,哪怕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儿,当父母的也教育她:要是何团结给你糖,万万吃不得!有人怂恿何逵元去告状,何逵元说:管他妈的!我看甘肃那地方比何家坡好!


何逵元不管,坡上还是有人去告了状,不久,上面就来人调查,问何逵元:何团结是不是把你女儿卖了?何逵元矢口否认,说女儿是明媒正娶嫁过去的,是他和女儿都心甘情愿的。


上面的人省了麻烦,轻轻松松地回去了。


不过,何团结却为此回来住了十来天。有次菜根回村,巧遇何团结,对他说:是何中宝告了你的状。坡上人都等着看何团结怎样收拾何中宝,没想到何团结一声不吭,见谁都像久别重逢的亲人,热情地打招呼,连跟他闹得很僵的何口,他也敬上红梅香烟,且到何大家来耍过一回;他再次出走的时候,还主动跟何口商量,把他的田地包给了何口。


何团结走的时候,眼见就是春节,坡上人本来说,在外漂了整整两年的何团结,终于可以在何家坡过春节了。说真的,何家坡的春节要是没有何团结,就冷清了一大半!有他在,再穷再苦,一到除夕天就搞得呜吼连天:纸喇叭叫的时候,他清早就去把机子搬进自己家,上午十时左右,就对着蜂鸣器喊:做年饭啰!整个坡上都听到了,都生火做饭。他家总是第一个把年饭做好,饭前,他又喊:开饭啰!还挨个问坡上人饭好了没有。饭毕,他拿着大扫把,把几层院子清扫得干干净净,在坝子上碰钟(碌碡上碰麻钱比远近)、踢踺子,都不会脏了新衣新鞋;他还组织篮球比赛,开始是在村里,他任民兵连长后,就把战线拉到全大队,比赛场地自然是鞍子寺小学,后来,鞍子寺小学的操坝被附近有田地的人侵吞,越来越小,他就在相对长一些的建申的院子两头安上两架篮桩,比赛的那天,全大队的人都涌到何家坡来,热闹得如同集市他不在了,没有人组织这些活动,何家坡的春节就过得百无聊赖的。


正在人们盼望他编排新花样度过一个热闹的春节时,何团结又走了。


他是腊月二十八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带走了全家。


何团结到哪里去了呢?没有人知道。坡上人问何逵元,何逵元也不知道。菜根说:你不是听得到几十里外的声音吗,现在咋不灵了?何逵元说:那个就是团结跑的路程可不只几十里。


何逵元比前几年猥琐多了,何团结和菜根的出走,几乎完全抽掉了他生活的乐趣;女儿被卖数千里之外,使他茕茕孑立,更让他暗地里伤心欲绝。那家人有两弟兄,穷得像狗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何逵元一年四季都穿着件破棉袄,哪怕汗如雨下,也不脱去,稍微动两步,就气喘如牛,呼出的气臭不可闻。菜根说,逵元的肺已经烂成了条条丝丝。这并不夸张,田土一下户,何逵元就少于做庄稼,女儿被卖到甘肃之后,他干脆把土地包给了菜根,那时候菜根已经当了牛贩子,但他还是抽空把庄稼做出来,庄稼成熟,四六分成:菜根得六成,逵元得四成。菜根给逵元送粮去的时候,曾看到他蹲在火儿石上吐血。后来,菜根弃田专职做起了牛生意,何逵元又把田地包给了另一户人家。


每到春节,何逵元都找不到耍子儿,因为没有人愿意与他接近,而今的小孩儿,也不像当年的我们愿意围坐到那棵杏树底下,听他讲那些吓得人惊叫的故事,听他唱天上有个星星的歌,现在的小孩儿,宁愿赌烟盒、赌弹子。大人更是把逵元看成得了肺病的臭狗屎。他就东窜西窜,如丧家之犬。连他一辈子热衷的下阴朝,这时候也没见他施展过了。还是菜根、菜梆兄弟和另外两个光棍汉怜悯他,菜根回村后,就与他一起打川牌,可现在打牌早不像以前那样巴胡子,而是输钱,何逵元没有钱,就赖,逼他要,他说:团结以后回来帮我还。这话开始有人相信,久了,就没人信了,依然逼着他要,他扬了脸说:再要,我就吐血!轻轻咯一声,口里果然涌出一股乌血!人们一哄而散。何逵元漫不经心地揩了嘴上的血,喃喃道:团结,你说话要算数哦


无人知道何团结给他说了什么话,许下了什么诺言,因为何团结又是一年不见人影。而且,从那以后,何家坡人再也没见到过他了。


何祭被乡中心校解职的那年,我考上了大学。那时候,大学生在城里已较为普遍,但在偏远的山区却是希罕之物,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几乎四邻八村都知道了,不仅人知道了,连狗也知道了,它们一律的朝天鸣叫,像在为我庆贺。有人说,看来何逵元等人敞了罗思举的坟,是为这一带做了件好事,因为生于斯埋于斯的武棒棰罗大人,压制了这里的文气,坟敞了,武气散了,文气就盛了。同时,人们还把话题扯到了兴浪滩,也就是奸淫过我曾祖母李高氏的那个老光棍所住的地方。兴浪滩上的杨侯山不是垮塌过吗,那垮塌的山体,不是形成了男女两只长靴吗,那两只长靴,踩踏住了河心一个巨人的胸脯,以前,说是何家坡的翠花和她家的私塾老师踩住了翠花的大哥,现在,又说是山神镇住了清溪河流域的大人物。而今,清溪河变深了,那两只靴子的鞋跟不容易看得不出来了,清溪河流域的人物,也该一个个出世了。


其实,那是因为永乐县城修起了一个名叫大滩的国家二级水电站,闸门关闭,使清溪河陡涨,淹没了靴跟。


我上大学之前,何菊何月已经出嫁,我大学仅仅读了半年,何口何祭也先后结婚了!何口的女人家住望鼓楼,与许莲当姑娘时住的院子相距不远。她当然听说过许莲一家,但只是听说而已,因为那一家的后人从没有在望鼓楼显过山露过水,因此谁是许家后代,就不得而知。望鼓楼的人也没有记住许莲的漂亮,只记住了她的苦命,说得确切些,是记住了那次打人命的经历,他们要表述久远的故事,往往就是一句:上李家沟打人命那年也不管那一年与他们要表述的时代相距三十年还是五十载。何祭的女人自然就是汤羽。两个女人都称得上能干,尤其是何口的女人,梁氏说,何口女人的能干,几乎不亚于许莲和陈月香,只是不如许莲漂亮,也不像许莲那样惹人是非;她少言寡语,对丈夫和家庭都忠心耿耿的。虽不爱说话,可她一进了何家,主外的事情却多是由她出面,何口的光芒也由此失色


这一系列的事情,何大办理得如此稠密,把他的油都熬干了。我放寒假从大学回故乡的当天,何大要取挂在木仓里的肉来煮,往凳子上站时,我拉过他,说我来取,他不让,说肉养人,却脏手。我怕他从凳子上滑倒,就稳住他。取了肉,我就将他抱下来。我使了很大的力揽他的腰,结果,他轻得出奇,像一根鸿毛!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细,尾音还没彻底吐出,就湮没了。我问他身体咋样,他说一切都好,只是肩痛、腰痛,他说:肩痛腰痛也是好事,它让我永远都不敢忘记过去他接着说:娃娃,一个人只忆苦还不行,还要思甜,这样活起来才有滋味。


坡上又走了好多人,包括菜根的兄弟菜梆,都外出打工了。人减少得这么厉害,突然间显得空落落的,好在因大滩电站的合龙,永乐境内凡有人居住的地方,都点上了电灯,入夜,再不像以前一片漆黑。这改变了何家坡夜晚的景象,却丝毫也不能免去乡间的寂寞。


寒假期间,我随何大去了几次柴山。我从小没干过砍柴的活,拿着弯刀也是做做样子,一笼红刺藤,足够我砍上半个时辰。最后一次跟他去的时候,何大却不砍柴,走拢就坐下来,且让我挨他坐下。看样子,他心情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数次把手伸进胸膛摸烟,也没摸出来。


何早,有个事情我想问问你。何大停住摸烟的手,认真地说。


我看着他。


你说说,这么多人离开土巴出去打工,是坏事还是好事?


我说:你不也让我们读书吗?读书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走出何家坡?


何大沉吟着,缓缓地说:那不一样的。作为农民,不耕就读,不读就耕是个种土巴的人,就该老老实实地在家乡种土巴。


我说:你跟中宝爸一个看法了?


何大一怔,掬了两口唾沫:人老了


他慢慢地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微风吹过,淡蓝的烟雾飘进我的鼻孔。一股泥土的清香。何大又吸了几口烟,才沉沉地说:你不是在搞啥民俗调查吗,为啥不去古寨看看?


古寨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