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8)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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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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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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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226字

牛角溪桥本以为自己将这样安安静静地尽着本份,安安静静地走完一生,可它怎么也没想到,时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它会再次热闹起来。


这回不是让偷汉子的寡妇沉水,而是拦截对毛主席不忠的人。


首当其冲的是一个名叫陈怀志的高瘦男子。此人家住望鼓楼下的金银口村,很早就到外地读书去了,是曾经闻名一时的西南联大的高材生,后去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经济学硕士和博士,1951年学成回国,在北京某著名高等学府任教,几年后被打成右派,放回出生地金银口(他过去的亲人已一个不存)。他出去时是一个人,回来是四个人:他,他老婆,加上两个幼小的女儿。他老婆也是大学教授,在北京城土生土长的,突然来到这群山簇拥的蛮荒之地,觉得这辈子完了,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主要不是指从外面进不来,而是指进来之后就陷入绝望。陈怀志跟他老婆本是很好的一对,可到金银口没多久,就吵架打架。


陈怀志是深度近视眼,他老婆和他打架有一个绝招,就是首先打掉他的眼镜,没有眼镜,陈怀志几近于瞎,他趴在地上,两手乱摸,想把眼镜找回来,这其间,他老婆就可以从容地击打他的背部和屁股。幸好眼镜片是从美国带回来的树胶镜片,无论摔在何处也摔不烂,可镜架却很快就断掉了。大山区没有卖这玩意儿的的,他只好用麻绳将眼镜套在耳朵上。我成人后在老君山见到陈怀志时,发现他的耳朵不是张开,而是卷成筒状,就是麻绳套的。他老婆在金银口过了不上三年,就疯了,疯掉不久就坠崖而死,因此我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但我见过她写的毛笔字,那是在钟家坝的旭日中学,她来一年左右,旭日中学就派学生上金银口去,押解那个从北京来的资产阶级小姐去学校教学楼的墙壁上书写毛主席语录。那字真好哇,魏碑体,有金石之风!


老婆死后,陈怀志就变得古怪起来。下了工,他不是去自留地里忙碌,就是在猪圈里忙碌,决不跟外人说一句话。他种的南瓜,瓜果结出不久,他就在瓜蒂处打针。这在整座老君山乃至整条清溪河流域,都是千古奇闻。经他打过针的南瓜,长得像吹气球一样快,别人种的南瓜长到三十多斤就算不错了,而陈怀志的最小也有七十斤!老君山人养猪,圈里堆满了猪屎和残食,而陈怀志家的猪圈干净得就像厨房,它不仅在圈里洒石灰,还给猪洗脸!每天清早,他都端一大盆水去,用一张专用帕子,一头猪一头猪地洗。他还带猪跑操呢!给猪洗罢脸,他就打开圈栏,一边唤,一边带头朝山上跑去,猪开始不听他,出圈就乱跑,经过不到一月的训练,猪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时隐时显了。他带着猪要跑整整一个钟头才回屋。陈怀志说,猪跟人一样,也是需要锻炼身体的,锻炼之后才能长骨架,猪要养得大,首先就要骨架子大。猪需长骨架没错,可谁听说过猪也要锻炼身体?这显然是只有右派分子才说得出的奇谈怪论!更怪的是,他养的猪就像他种的南瓜,长得又快又好。


陈怀志在牛角溪桥被拦截,就与猪有关。


那时候,缴纳猪税(猪肉或现钱均可)之后,允许有猪伢和肥猪的买卖,但规定了买卖的范围,比如你是东巴乡的,就只能在东巴场上交易。金银口属东巴乡管,可陈怀志却把猪背到黄金乡卖了。黄金乡在东巴乡上游,我曾祖母李高氏在公元1914年带着两个儿子逃荒要饭的时候,她听儿子何地之言到了下游,而更多的人却往上游万山丛中一块平坝拥挤。那块平坝指的就是黄金乡。黄金虽远,却比东巴的物价高得多,因此陈怀志不辞辛劳把猪背了去。他去黄金不久,有人就打了报告,那天下午,他卖猪回来,路经牛角溪桥,被十余个红卫兵拦住了。


你听不听毛主席的话?红卫兵问。


听。陈怀志说。


听毛主席的话为啥把猪背到黄金?


黄金的猪价贵。


这个反动派!红卫兵笑嘻嘻地说,不仅把猪背到黄金卖,还给猪洗脸,带猪跑操,分明就是对社会不满嘛,跪倒!


陈怀志轮了那些娃娃脸一眼。他的耳壳上挂着麻绳,眼镜滑到了鼻尖上,此时,他把眼镜朝上推了推。


跪倒!红卫兵不笑了,严肃起来了。


我还没听说过哟。陈怀志说。


话音未落,他的腿上就挨了一棒。是用挑粪的扁担打的。


陈怀志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紧接着,他又挨了几扁担,尖削的屁股上还被踢了一脚。踢在屁股上那一脚使他向前一扑,趴在地上。他不停地叫痛,哎哟哎哟的叫。红卫兵大笑,问他:现在听说过没有?陈怀志停止呼痛,急忙回答:听说过了,听说过了,向毛主席致敬,向红卫兵小将致敬


第二个在牛角溪桥被拦截的,是何中宝。


那时候,全地区各个村寨都办了夜校,每到黄昏,各家各户的成年人都集中到夜校学习最高指示。在何家坡,夜校办在祠堂里,最高指示一是靠纸喇叭宣传,二是通信员何逵元从乡上带回来;第二种途径更可靠,因为喇叭里说的是普通话,何家坡人听不明白,听不明白就等于什么也没听。何逵元身上除了背着枪,还挎着锣,一走上村口,就一边敲锣,一边高声呼喊刚学来的语录。黄昏时分,坡上人集中到夜校,就由何逵元教大家背诵。绝大多数村民都大字不识,更领会不了其中的意思,背起来相当吃力,短短一则语录,往往要拖到后半夜才能记住。


男人们口水干了,舌头卷不动了,就不停地抽烟;女人们却可怜,烟不会抽,白天又那么累,背着背着指示,瞌睡就针一样在眼睛上缝,人如死去的鸡,脖子怎么也直不起来。可不起来不行啊,在何家坡,除了像梁氏那么大年纪的人,总是要上街办事的,而要上街,就必须通过牛角溪桥,在牛角溪桥的这一头,工作组的五六个人加上七八个红卫兵站成一排,你走到桥头,他们就喊你背语录,至于内容,都是新近要求背诵的;往往是工作组的起个头,比如我们的教育方针你就应该立即接下去,稍有迟疑,态度温和的,就挥挥手,让你转身回家,态度暴烈的,就要给你两个耳光才大喝一声:滚回去,不忠不孝的东西!如果是被红卫兵考查,那就更糟了,红卫兵都是十几岁的娃娃,打起人来只嫌手上长的是肉而不是铁。


那年月,因为怕背不住语录而挨打,并由此就不敢去赶场,使家里一两个月吃不上食盐的,有的是。


说来奇怪,何中宝那么聪明,可他就是背不住语录,他背语录的能力,比那些坐下来就打瞌睡的婆娘也不如!头天夜里,他分明是记住了的,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每到他不得不去东巴场办事,他天不亮就去找何逵元请教,这时候的逵元总是懒心无肠的,他老半天也不起床,即使起来了,也黑着脸,坐在梯坎上把烟抽了,架子摆足了,才教何中宝,他教的时候,故意口齿不清,如此,何中宝势必就要低三下四地多次向他提问。这真是丢人啦!何中宝想。他恨透了何逵元。好不容易学会了要背的东西,何中宝才离开逵元家,启步的时候,他就一刻不停地蠕动着嘴唇。他要用嘴唇把那些需要记住的话铭刻到心里去。直至走到桥头,他的嘴都没停过。


如果正逢赶场天,桥头往往排了很长的队,一个一个地过关,其情形类同于现在的汽车收费站。抽查何中宝前面一个人的时候,何中宝都还能记住该记的东西,真正抽到他的头上来,他的脑子里迅速变成一片空白!有一次,工作组为他起头: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下面的话本来应该是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何中宝哪记得住这么复杂的句式?但他不敢迟疑,翻着白眼咕咙道: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插季秧的时候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差点把他耳朵打聋了。娘的,毛主席忙着跟封资修斗,忙得晚上觉都睡不着,还管你插季秧?二话不说,滚回家去了事。


不到两个月时间,何中宝已三次被扇了耳光。


这给了何中宝巨大的打击。


在人前,他不动声色(毕竟说来,被扇耳光的不止他一个),可一回到家里,他就掩饰不住忧伤和恼怒。那么多人挨了耳光,但何大没挨耳光!何大的记忆力好得出奇,在夜校里,最先把语录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的,总是他。何大没挨耳光,陈月香也没挨耳光。而他,何中宝,却挨了耳光!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何华强,把打狗棒取出来,狠狠地敲自己的腿。他还像他父亲当年对他们几兄弟一样,将啥也不懂的儿子何光辉一把拉到近前,恶狠狠地对儿子说:你个狗日的,将来要给老子争口气哟!


何中宝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是不是证明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甚至已经输给何大了呢?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首先是何中宝不是这么缺乏意志力的软蛋,更何况他懂得审时度势,几年之后,他又成了何家坡的生产队长;他成了队长,何建申就再次降职为副队长。其次是何大家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解放初,与何大沾亲带故的何民被认为是抗日英雄,虽说不上给何大带来了什么直接利益,可也给他撑开了一把心理上的保护伞,而今,人们只记得何民是清溪场上的流氓,是用滚木擂石打跑游击军的匪徒,是国民党的师长,何民在清溪万家赌场遗址上的石像,早被人掀翻了,打碎了。


至于何民的哥哥何东儿,本人死得太早且不说,连他的上级、现今成了中央候补委员的王维舟也挨批挨斗,自身难保,谁还记得一个小小的副师长?何大家实在没什么起色!人丁倒是添了不少,我大姐何菊、二姐何月、我及弟弟何本都相继出生,可是,人丁越多,家里越穷。好在愈到后面,我母亲陈月香的精明能干显现得愈是充分。在何家坡,不仅没有一个妇人可以与之相比,男人也极少有人敢在陈月香面前说硬话。她没读过书,识不得字,可不管多么复杂的筋筋网网,她都能迅速理出头绪,因此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据我父亲讲,那时候翻了年还有陈腊肉的,在何家坡没几家,可我们家就有。


陈月香的存在,倒确实给何中宝造成了阴影,另一方面,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大家要穷都穷到一块儿去了,何中宝即使埋有些底子,也消耗殆尽。但这些都说明不了问题,真要说有点变化的,是何大自己的心理。那时候,我二哥何祭早已发蒙,他读书的学校依然在鞍子寺(雏形是杨秀才起的木屋),刚迈进学堂,何祭就像一粒被引燃的火种。老师们私下议论,说何祭的聪明,可以与他爷爷何地相比,性情上却不像他爷爷张狂,将来大可造化。何大的生活里透进了一缕阳光。他不再裹上旱烟就塞进嘴里,而是削制了一个精致的竹烟筒。出工的时候,人们谈到他娃娃读书成绩好,他往往说:成绩再好,也只不过比别人多认几个字果果,算啥能耐?话虽如此,他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脸上的皱纹都在笑。


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


家里在老房旁边又立起了一间新房,新房立起来不久,我最小的妹妹何青出生了。母亲陈月香此前已生过八个孩子,按何家坡人的说法,生过七八个的女人要再生孩子,就像屙尿那么容易。可是陈月香这最后一胎生得一点也不容易。何青是倒生。如果你见过蟒蛇吞食山羊,就知道那种情景。蟒蛇吞山羊的时候,总是先把头含进去,一段一段地往里送,到最后,口外只剩下山羊的两条后腿,刺棱棱的,像两把剑,让人触目惊心。陈月香不是吞,而是出,何青的那两条腿,就像山羊的腿,剑尖儿已经出来,可剑柄和紧握剑柄的人还在里面,这就比蟒蛇吞山羊还难了。陈月香觉得下身正被带着钢齿的东西乱抓乱挠,痛得头发也会流汗,觉得自己没有别的出路了,只能这么痛死算了。


她以前生那八个孩子,从没请过接生婆,可这一次,她却让何大去请接生婆了。何家坡的接生婆就是何建申的老婆贺碧。其实贺碧也不会接生,只是因为她小时候在财主家做饭的时候,见过接生婆是怎样围住财主的小老婆忙上忙下。贺碧被何大请到陈月香躺着的房间,刚进屋就大声武气地笑骂:背时婆娘,你以为晚上整起舒服啊?接着又对何大说:你们这些x男人,扯了家伙就知道轻轻闲闲地等着要儿女,你以为儿女那么好要?这时候,陈月香痛得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何大也急得脚脖子起火,哪有心思跟她说笑啊,何大说:嫂喂,你快想办法吧。贺碧便吸一口气,去压陈月香的肚子。这一压,使陈月香有一种五马分尸的感觉,尖声狂叫。贺碧松了手,疑惑地说:又不是头一回,咋这么恼火?她还不知道陈月香生的是倒胎,待她看见陈月香腿间伸出的两把剑,顿时叫得比陈月香还响,倒退到门边,转身就跑了。


在何家坡人眼里,生倒胎是不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