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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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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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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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000字

若干年后,我有了妻子并有了儿子,我带着他们跋山涉水回到依然瘦瘠依然贫困的何家坡,看望勾腰驼背脸如核桃的老父,妻儿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见到父亲时,儿子开了口:爷爷,世上那么多好地方你不去,为什么偏到这山坡上落脚?把我的腿都走断了!父亲良久盯着孙子,泪水沿着脸上的沟壑曲曲弯弯地流出来,由于皱纹太多,看不到泪水的流动,只看出他的整张脸都是湿润的。乖儿啦,他说,爷爷为了能在何家坡落脚,当了几十年的狗哩!


何大定居何家坡之后,整个世事正发生着微妙而迅猛的变化。外界消息的唯一来源是何中宝。日本投降之后两年,何中宝就常下清溪甚至永乐,每去一趟,就带回一些在坡上人听来完全是危言耸听的信息。何中宝说,毛泽东跟蒋委员长在东北打仗,蒋委员长常吃败仗,死的人埋也埋不赢,只有抛尸荒野,变成烂泥肥农民的庄稼,蒋委员长怕是要垮台了。这消息没人肯信,因为清溪场的警备营依然安安稳稳,东巴场的团练也过着舒适的生活,而且,他们到处抓壮丁膨充军力,牵线子似的军队,扛着枪,不断地涌向前线,怎么会垮台?最不信的是何中宝的哥哥何中财。表面上看,何中财是兄弟三人中把父亲血统继承得最为天衣无缝的一个,他一面在田土上勤勤恳恳地劳作,一面以发达的小脑把握着坡上的脉搏。他不相信二弟带回的消息,但决不表露,他要利用人心摇曳的时候,不适时机地捞一把。每一次运动或者形势的变化,都会摧垮一些人,这些人首先是精神上支撑不住,然后表现在行为上。果然,坡上有人卖田了!何中财总是不动声色地把田产买到自己名下。没过多久,何中宝也开始卖田了!何中宝一卖田,何莽子也跟着卖;何莽子的脑袋是长在二哥身上的。何中宝与何莽子的田地大部分都被何中财买去。


对何中宝兄弟俩的行为,坡上没一个人理解,想他们的父亲何华强英雄一世,却养出这两个爆烟儿(孽种),也是何华强不积阴德所致。尤其是何大,觉得何中宝跟何莽子简直是发了疯!有田脊梁就直,没有田就与狗无异,这是没道理可讲的。何大卖掉从李红元家挣来的谷子,加上在酒糟坊挣的钱,买了两亩田和朱氏板下几分相对瘦瘠的柴山,并在大田埂后面一个岩堑下围了个窝棚,就算是他的家。


有了田地和柴山,何大突然变得成熟起来,漂浮而忧伤的眼神聚成一朵欢乐的祥云。半年后,他上了趟李家沟,把母亲许莲的坟迁回了何家坡,与父亲何地并排埋在了一起。


那个至今被人传扬的绝色女子,只剩下一堆干枯的乱发和一架完整的白骨。


要不是世道变得那么快,父亲对我说:何中宝是不会让你奶奶的魂回来的


叙定府了成立临时自治委员会,派员去水县迎接解放军。在此盘踞二十年的军阀刘存厚,黯然地离去,解放军不费一枪一炮,进入叙定府,将叙定府改名为田州。


所有的土地收归公有。何大只种了一季庄稼的田和只砍了一次冬柴的柴山,也收归公有了。


收他土地那天,何大躲进窝棚里,嚎啕大哭。


在分田分地分房的过程中,陆续枪决了一批人。何华强本该枪毙,可他已经死了。他的命运应在了大儿子何中财身上,只是他没被枪决,而是划成了地主。何中宝和何莽子除了有几间房子,田产柴山几乎卖尽,被划成下中农。


给何大定性,成为当时何家坡最复杂的一宗事情。复杂在何大的背景。他的祖上不仅有过田产,雇过短工长工,他三老爷家二小子还是国民党将领,曾经用十分卑劣的手段打败过王维舟率领的游击军(现在,何民在万家赌场旧址的石像虽然保留,但那碑文已被毁弃),尤其是到了改天换地的前夕,何大居然开始买田!工作组的争论非常激烈,有人说,把何大划成地主并不过分;另一些人表示反对,何大是清溪河流域出了名的讨口子,将一个讨口子划成地主,不是开玩笑吗?还是划成富农比较合适。可是,两亩薄田加上屁股那么大一块柴山,怎么够得上富农的资格?他的房子还是岩堑下的窝棚哩!看看何家坡,除了同样讨过口现为雇农的何建申,再穷的人,有几个住岩堑的?何大的祖上与他根本没有关系,至于做了国民党将领的何民,更是与他搭不上界。争论来争论去,最后的结论是:何大只能是贫农。


对此,我曾这样问父亲:如果你回何家坡不买土地和柴山,划成分时可能就没那么麻烦,你当时是不是后悔了?父亲的回答让我大为震惊:决不后悔,农民要土地,天经地义!


直到划了成分,何中财才如梦初醒,怒气冲冲地去找何中宝,质问他为什么不早作提醒。


何中宝根本没让何中财进屋。何中宝这种泾渭分明的阶级立场,使他很快成为乡上的干部。


何大分得的房子以前是何中宝的。这是一间两层木房,梁柱小桶粗,楼板是半寸厚的柏木,踩上去,发出厚重沉稳的声响。


以前低贱得连狗也不如的何大,陡然间成了主人,坡上人跟他打招呼,再不像以前那样斜一眼了事,而是老远就呼他名字。对此,他自己很不习惯,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缥缈,他感时伤命,无尽的哀痛涌上心头。他不像何建申那样趾高气扬地做人,哪怕是见到垂头勾腰的何中财,他也谦卑地问一声:财哥,吃了么?何中财不敢应声,疑惑地望他一眼,就匆匆离去。


世事的变迁带给何大的不是欣喜,而是惶恐,他所追求的,是凭借自己的劳动,挣几挑薄田,然后,在田土上消耗他的精力、汗水和生命,条件好了,他还要结个婆娘,生儿育女。他认为这样的日子才配称为日子,除此之外都是不保险的。


从奴隶而成为主人,并不是简单到把原先的主人推翻就大功告成,它还需要一定的素质,而何大似乎还不具备这样的素质。


在他还无所适从的时候,就被选为副社长。别人都认为这是喜事,但何大不以为喜,他经常问自己:这些都是真的吗?即便是真的,他究竟与我有什么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梦幻与现实之间游移。


他认为自己真正的喜事,是在他二十九岁的时候找到了我的母亲。


我母亲陈月香出生于斜对河关门岩村的一个地主家庭,江山易主的时候,她不满十八,因此逃脱了被划为地主的命运。在她父亲遭到枪决的四周年后,陈月香与何大订了婚。订婚不久,何家坡遭了一场火灾。火不知是怎么起来的,风一撩就漫延开来,很快烧掉了几间贫农的房子,其中就包括何大的;如果不是抢救及时,恐怕要把几层院子烧光。事后,何中宝认定这火是他哥何中财故意放的,亲自带人把他押到乡上,让他跪柴块,跪弯刀,弄得不成人形才放了回来。


何大没有房住,暂居在社里一所公房里(原杨光达的老房子)。陈月香托人对何大说:赶快给农业社提申请,批点树木,把房子修起来,你住在公房里,我们咋结婚?从这时候开始,我母亲在家里的主导地位就已经确立,就像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奶奶许莲一样。


刚刚把话带过来,陈月香就改变了主意。她要马上结婚。我二十出头的母亲,似乎已经感觉到给几十户人当过儿子的何大,已经习惯了在别人的指挥下生活,让他单独操持起房,太为难他了。她要嫁过来,与何大一起干。


他们的婚礼同样是简陋的,比许莲下堂到李家沟好不了多少。


两人披星戴月,去鞍子寺后面的松林弯砍树,又全靠自己把树抬回来,一切具备之后,再请石匠窖梁磉,请木匠弹墨划线钻眼子搭架子。


房屋上梁那天,副乡长何中宝特地从乡上回来,亲自指挥,搞得十分闹热。陈月香做了一筲箕粽子,扔向屋顶,粽子落下来的时候,坡上的大人小孩围抢争吃,喧闹腾空。这是坡上人起房架屋特有的仪式,谓之冲喜,如果没有人去争抢灰扑扑粘满鸡粪的粽子,主人家就要倒霉,争抢粽子的人越多,越表明这家人受到尊重,而且预示着前途光明。


抢完了粽子,临时邀请的司仪就领头唱恭贺歌:太阳出来喜洋洋,喜恭老板修华堂。前面修的都督府,后面修的宰相堂。都督府,宰相堂,儿子儿孙状元郎。


新房立起来不久,陈月香生下了第一胎,是个女儿,取名何美。打三朝(办满月酒)的时候,坡上许多人家送了鸡蛋,何中宝的老婆温氏送得最重,除三十个鸡蛋,还有三斤挂面。此外,她还送了一个特殊的礼物:偷偷地扎了一个小纸人儿,小纸人的肚皮上贴着一张涂满符咒的黄裱纸(全是无法读懂的神秘图案),边缘写着何美的生辰八字,心口画着朱红的血刀,并在小纸人的头部、胸部、***扎上密密实实的钢针,鸡不叫狗不咬月黑风高的夜晚,温氏穿着青布对襟长衫,披散着头发出了门,把那小纸人埋到了何大屋基后阴沟边的黑土里。


打三朝后不过一个礼拜,何美就死去了。


她死得很奇,口吐白沫,继之抽风,小小的脸收缩成一团,像一枚被野蜂蚀透了的果子。


这时候,何家坡还没有赤脚医生,唯有一个兽医,就是小时候聪明过人的何建高。何建高随父母迁到坝下不久,他父亲就被车撞死了,接着,发达的舅舅失势,母亲下堂给一个兽医兼骟匠,何建高就跟着皮老汉学手艺。解放那年,他皮老汉和母亲已相继去世,何建高单身一人回了何家坡。他也跟何大一样,从出去的那天就想回何家坡。成人后的何建高,显得格外木讷,小时候的聪颖荡然无存,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何建高父母和许莲的遭遇给何家坡人一个深刻的教训:是哪块土巴上长出的树,就在哪块土巴上开花结果,否则就不得好死!即便不死,也要勒层皮建高主动来何大家看了看,说何美得的是嘬口疯,治不了的,只有等死。


他的脚刚迈出门槛,何美就断了气。


何大夫妇抱着女儿小小的尸体,痛哭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之后,陈月香为女儿穿上亲手缝制的衣服,用一个崭新的箢篼,挂到朱氏板下一棵碗口粗的青冈树上,等着老鹰食去。


何美挂出去的当天,温氏特意去朱氏板下割牛草,她垫了两块石头,站在高处看了看箢篼里的死人,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话,感觉何美已经原谅了她,才背着空花篮回去了。


不到一年,陈月香生下第二个孩子,是一个儿子,取名何口。这名字是读过半年书的何大取的,一是因为大女儿是害嘬口疯死的,取这名避邪,二是跟活口谐音,显得吉利。没想到何口刚生下三天,就得了姐姐一样的毛病。何大扑倒在床边,呜呜地哭。陈月香没哭,她翻身下床,抱着何口往乡上赶去。乡上的医生给何口扎了银针,他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当确信儿子不会死去,陈月香才哭得伤心断肠。这样,何口就成了我的大哥。


我母亲陈月香的生产能力,远比我奶奶许莲强,她接二连三地生了我二哥何祭、大姐何菊(由于何美死去,何菊就成了大姐)、二姐何月,之后是我,我之后是一对双胞胎,先出者何武,后出者何本,何武下地还没来得及打理,又见一颗头冒了出来,何大忙于应付,冷落了何武,何武就被冻死了,他的名字也是他死后取的;双胞胎之后是幺妹何青。陈月香共出九胎,养活七个,使我们家成了一个大家庭


何口的脸圆圆的,不像陈月香,陈月香的脸长,正与她高板板的个子相衬;何口有点像何大,但他少去了何大脸上的苦相,多了一分机智。刚生下的小孩,就像春天出土的小草,风一吹就变个样子。不管多么劳累,何大从坡上回来,汗水也来不及揩,就扑到床边去,逗何口玩。逗一阵,何口并不理他,他就盯着何口的眼睛鼻子看,自言自语地说:是他妈个文官相!陈月香嗔骂道:养不养得活还不晓得哩。停一下,又说:长大了莫像你那样讨口好了。何大浑身一阵抖索,猛地把儿子抱起,紧紧地搂住。他责怪妻子不该乱封乱赐:做过四川提督的罗思举罗大人,不就是因为母亲乱封,使他年轻时受罪当了小偷和强盗么?


医生说,嘬口疯这样的病,如果满月的后还不复发,证明这娃娃命大,可以养活了。何口已经两个多月,没再发病,何大夫妇于是完全安下心来。


不再担心孩子的生死,何大就想到应该感谢一下坡上于他有恩的人。过去于他有恩的,在何家坡首推小媳妇,其次是陈氏一家,可几人都已故去,现在,对他最有恩情的,莫过于何中宝了。新房上梁那天,如果没有他,不会那么闹热,何况他是特意从乡上赶回来的。


何大跟陈月香商量,打算请何中宝吃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