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的2001(4)

作者:迟子建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

本章字节:10086字

按我的揣测,她们的老伴一定先于她们去世了。她们不像是离婚的老人。她们那么无所顾忌地谈论情感,实在令我惊讶。我以为老年人的情感生活相对平淡,他们到了人生的秋天,或许因为年龄的关系而矜持,或许因为阅尽人间沧桑而超然物外,对感情能够做到宠辱不惊。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老人,他们在晚年对爱情的渴望如火山爆发般地强烈和炽热,她们谈起爱情时是那么地天真、大胆。看来,有的时候我们对老年人的生活判断有点想当然,失之偏颇。她们后来大约意识到我在场她们谈这个话题有些不便,所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谈起了一种老年舞的跳法,我便知趣地赶紧起身,把独立的说话空间留给她们。我想这一代老人在年轻的时代,是中国人谈“情”色变的年代,她们的情感生活是封闭的。如今这禁锢已经解除,她们当然要在最后的时刻善待自己的情感了。


2001年7月9日


前些天气温达到了三十七度,真正是热浪滚滚。不过刚才下了一场暴雨,把先前的沉闷一扫而空。由于很久没有呼吸到如此新鲜的空气了,所以雨后就站在阳台上贪馋地深呼吸。不然到了明天,形形色色的商贩一出现在楼下,烧烤店的生意一开张,就别想有丝毫好空气可呼吸了。我觉得政府应该坚决取缔居民区内的烧烤店,它实在是太污染环境了。


今年的雷声实在是比较厉害,它能够把窗户震得哐哐地响。


2001年7月10日


去大连一周。是《当代作家评论》的林建法和庄河市委联合举行的一次活动。在大连机场,遇见了徐小斌、王必胜和潘凯雄。小斌一见了我就聊足球,她预言中国队这次“有戏”了,因为我们抽了一支上上签。


我们这次去的是庄河市旁边的冰峪风景区。它距离大连大约有二百公里。面包车快进庄河时,不知怎的坏了,刚好庄河市委来了几辆小车前来迎接,我和王必胜、潘凯雄就先行上了一辆小车。车还未开,市委副书记就把他的司机派到后座上,他自己亲自驾车,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免不了要提心吊胆的。我早已听说,现在的领导干部很喜欢自己开车,这也是一种时尚吧,“玩车”的成分占了上风。不过车还未到冰峪,我就把他“请”了下来,我开玩笑说后座上坐着《人民日报》的部主任和经济日报出版社的总编辑,他们的安全比我重要。王必胜和潘凯雄就笑。我还说书记工作了一天很辛苦,应该休息一下,由司机来开比较好。他似乎有些怏怏不快地停下车换司机来开,不过他连说他驾车技术不错。到了冰峪,王必胜和潘凯雄才说我做得对,他们也不想让他开车,只是不好意思说。而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因为出门游玩的第一要素就是安全。


冰峪拥有奇特的假熔岩地貌,拥有世界上最大的一片原始赤松林。进入风景区,要先乘船经过一片青山夹峙的湖。也许是傍晚的缘故,我最初进入冰峪,觉得它无限地神奇和俊美。一栋栋别墅就建在山下的湖畔。风景区到了夜晚灯火辉煌。这灯火的颜色有些怯,除了红的,就是绿的,有点煞风景。冰峪的自然环境不错,英纳河贯穿着风景区,植被丰厚。这里空气清新,的确是度假的一个好去处。可惜在那里只住了三天。大家都有一个共识,觉得冰峪把自己称为“北方的小桂林”欠妥,第一没有突出自己景区的特点,再一个给人“拾人牙慧”之感。其实冰峪虽然在整体风光上不及桂林风光妖娆,但它有桂林没有的优势,那就是清幽。现代人在旅游的选择上是越来越看中环境的清幽的。


从大连一回来,我的手机就被偷了。当时我去南岗的报刊门市部,在那里看到新出刊的《大家》杂志,上面刚好有我新发表的中篇《疯人院的小磨盘》,就买了一本。等我买完刊物出了邮局想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的时候,才发现包被人拉开,手机不见了。幸亏钱包放在另一格里,否则一并会被席卷。邮局门前每天都拥着一些倒卖二手手机的人,我想它们肯定绝大多数是从小偷手里低价搜罗来的,这里简直就是一个“销赃场”,可是执法部门对此却视而不见。我去电信局为手机销号的时候,有几个人也在办理销号业务,他们与我一样,就在商场或者副食商场被人偷了手机,看来这是个专偷手机的团伙。


2001年7月20日


做了一个脑电图,医生说我有轻微的脑供血不足,他说除了休息不良和用脑过度能导致此病外,颈椎病也能引起它的发作。看来我要格外注意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哈尔滨这一段太热了,我应该回到老家去,那里的青山绿水也许会让我有好的心情和气色。


2001年7月22日


这次回家极不顺利。26日晚从哈尔滨出来,次日早晨到加格达奇时,火车晚点了近两个小时,没有赶上去古莲的火车,只能滞留在加格达奇。


加格达奇那一天都在下暴雨,很冷,我和小华在家聊天,几乎是闷在家里听了一天的雨声。昨日晨去火车站准备搭乘4071次回塔河,却被告知因暴雨冲袭,火车线有塌方之处,火车停运了,要两三天才能修好。我真想买了当日的票再返回哈尔滨。后来黄打电话找了地委车班的人来送我,小侯开车从塔河来迎我,在塔源附近总算会合了。我跟家人开玩笑说:“就像交换人质似的。”铁路虽然塌方了,可是公路并不像传说的那么难走,越野吉普车过那样的水沟实在太轻而易举了。回一次家,足足用掉了两天多的时间,足见这里的闭塞和交通状况的滞后。


今天上午在家收拾屋子,厨房的锅盖已经长毛,冰箱的鸡蛋也长毛了,阳台的一袋米因为被从窗口漏进来的雨水打湿,已经发霉了。我跟黄发了牢骚,嫌他太马虎、太不卫生。也难怪他,我不在家,他都是到妈妈那里去吃饭的,自己根本不开伙。


下午到商店买了衣架和橡皮手套等东西。这里的水冰凉刺骨,不用橡皮手套刷碗是承受不了的。


空气实在是太好了。满眼的绿色。昨天和今天傍晚都到堤坝上散步。坝下的河水涨了许多,河中心的浅滩已经被淹没了。我看见水鸟在水面上飞。坝上有放牛的人,可见坝下的几头牛在草丛中游动。还有几个遛鸟的老人,那挂在杨树上的鸟笼里,圈着的多半是画眉,它们冲着夕阳叫得很欢。


夕阳尽了,夜来了。空气透明度实在是好,让人觉得这里的夜晚也是透明的。


2001年7月29日


昨晚未睡好。凌晨一时多起来看张健横渡英吉利海峡的现场直播,他成功了。央视此次直播与抚仙湖探秘的直播有所不同,上次是以“物”为主角,即水底世界的发现,而此次则是以人为主,因而更具刺激性。我觉得一切的征服除却体育精神在起作用外,都与人类与自然越来越不和谐有关。其实人类有时未必有鱼聪明,它们每时每刻都在穿越海峡,海峡成为它们赖以活命的温床,而我们是把它当做顽兽来搏斗,这种搏斗最大的胜利只是心理和舆论上的。海峡还是那条海峡,它不会因为人的成功穿越而为你挂上一条花环。但张健的勇气和毅力是可钦佩的。


早晨起来往窗下一望,见河水比昨日涨得还要快,河床越来越阔,水声也愈来愈大了。雨再这么持续下去,大约就要防汛了。不过目前看来它尚无大碍。河一涨水,就有气势了。不似我所看到的松花江,枯瘦得让人看了心里难过。


天很凉,妈妈陪我去“塔百”买了两件开衫,她很会和小商贩讲价,每件五十元就买下来了。开衫一灰一白,我觉得它们配什么颜色的衣裳都行。这也是两种最容易与人达成和谐的颜色。


昨天在坝上采的一束野菊花开得正盛,它微紫的色调很合我意。


这么好的空气和环境,真的应该写作。


2001年7月30日


嫌厅里的窗纱碍眼,就把它收束起来。本来是一窗的好风景,让窗纱一遮,那山那水都影影绰绰的了,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我想窗纱只适宜于城市用,因为窗外永远没有好景致,有了窗纱,你可以多了一层幻想,以为窗外有如临仙境的海市蜃楼。


黑龙江卫视在学生暑假期间放映几部走红的电视剧,我在离开哈尔滨时看了几集《像雾像雨又像风》,今天上午又看了几集,因为临近尾声,大致情节已看懂,无非是一个男人被两个女人爱,一个女人又同时被三个男人爱,所谓甲爱乙,乙爱丙,丁爱乙,丙爱甲,就像连环套,“近亲繁殖”似的,令人不信服,也觉无聊。而且,我发现这类言情剧的结尾总是让一个人成为“植物人”,弄一个翻然醒悟而去爱他的人去呼唤,看来编导对爱情的理解力只能到此为止了。这类剧的走红,我想有赖于剧中一些青春剧偶像演员的出场,他们的表现确实还不错。尤其是女演员变换不定的旗袍,让她们显得风情万种、仪态妖娆,本身就是一道风景。不过它令人想起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张曼玉在剧中几十套旗袍的更换,大约使一些中国导演茅塞顿开。我觉得写这种多角情爱的电视剧,还没有一部能比得上《红楼梦》。当然,我指的可不是那个被拍得惨不忍睹的电视《红楼梦》,而是。想想宝玉、宝钗、黛玉之间的故事,其他的戏都因难逃其窠臼而黯然失色。我不相信爱情可以转移和替代,也不相信感动能使爱情出笼。我觉得爱情就是与自己心理的一场搏斗,你战胜了自己的心理,就会赢得爱情。我还喜欢杜拉斯在《情人》里表达的那种爱情,那是年轻时感觉漫不经心、老年时却觉得难以忘却的爱情,它是一种经历了岁月洗礼而愈显得沉实的爱情。


黄今晚陪省委政研室的人去山上林场调研,晚间不回来,家中只我一人。我开着厅里的灯,看一些虫子附在玻璃窗上,有蚂蚱,但更多的是飞蛾。这些飞蛾只因为窗内的光明就聚集在这里,使我不敢贸然关灯。


2001年7月31日


8月1日,是我和黄结婚的纪念日。记得三年前的今天我们结婚,正赶上呼玛河涨水,结婚的当日下午他就上堤坝察看水情去了。


早晨起来望窗外的河,什么也看不清楚,白雾弥漫着,河流隐遁了,平日看得很真切的树木也隐遁了,直到八时左右太阳升得高了,河水和树木才因雾的渐次消散而显露出来。


上午和黄乘车去河岸拍了几张照片,太阳太晒,没敢在岸上流连太久。中午去妈妈那里,一家人聚集在一起包饺子吃。晚间则由我做了几样菜,请姐姐和弟弟全家来吃饭。我们喝了一些酒。饭毕,暮色渐浓,我和黄去坝上散步,见夕阳很好,又拍了几张照片。河水上流泻着些许夕阳,暖融融的。站在河岸,望着对岸的青山,真的有一种“逝者如斯夫”的感觉。


日子说慢很慢,说快就很快。


散步归来,夕阳尽了,西南的天空却仍有一朵橙色的浮云,而东方的天际也出现了淡白的月影。一俟夜深,这淡白的月影就会变成金黄色。


2001年8月1日


这两天早晨起来可见声势浩大的白雾。雾气把山和水都罩在虚幻中,给人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有句老话说“早晨雾沉沉,中午热死人”,果然如此,昨日和今日都热得人透不过气来。


由于晴朗,又快到了月圆时分,月色好得难以形容,这两个夜晚索性就不拉窗帘,我和黄躺在床上看月亮。月光泻进屋子,是柠檬黄色,把屋子照得暖洋洋的。在远离城市的地方,月亮的容颜是动人的。它因没有蒙垢而光洁灿烂。


2001年8月3日


呼玛河的上游一旦不下雨,河水就瘦下来了。我和黄在傍晚时沿着河岸走,寻到一处风景不错的地方。那是河流转弯处,能看到河的背后一叠又一叠的青山。河岸一侧的庄稼地旁的草丛即有野玫瑰在悄悄地开,也有马林果的红果子透出甜香气。黄为我拍了不少照片,可惜蚊子太凶,没敢在河畔过分流连。


这一段中国的事故频频发生,小煤矿爆炸,山体滑坡,如今广西南丹又惊爆一起被当地政府封锁了半月之久的事故,死亡人数在八十人左右,听起来真是恐怖极了。在广东,劣质的发霉大米被深加工后大批流入市场,有谁真正为老百姓的人身安全和权益负责呢?我们的工作中四处都是漏洞,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生活中,人真的是如履薄冰。


2001年8月5日


一立秋,风就明显地凉了。早晨还未起床,就听见风呼呼地叫,把窗棂震得直响。拉开窗帘后,只见河岸的树左摇右摆着,看上去就像醉了似的。


立秋吃包子,妈妈包了素馅包子,可惜咸了一些。人都说这天吃包子是“抓秋膘”,而如果吃了黄瓜,就会消瘦一年。倘真如此的话,肥胖者会在今天把货架上的黄瓜抢购一空。


晚上出去散步时觉得很凉,完全可以穿薄绒衣了。夏天在大兴安岭总是一闪即逝。


2001年8月7日


去依西肯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