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人影(1)

作者:路内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

本章字节:8508字

有一天齐娜从女浴室里没头没脑地狂奔出来。


浴室在食堂后面,只有小小的一间,每周一、三、五归男生用,二、四、六归女生用,学校的教职员工也按性别类推。至于星期天,谁都不能用。浴室的外间是更衣室,里间有八个莲蓬头,莲蓬早就没了,只有挂得高高的水管,放水之后流出来的既非雨水也非瀑布,而是实实在在的水柱,抽打着身体,某种意义上也挺舒服的。由于长年失修,四处已经锈迹漫漶,连水泥墙壁都仿佛被氧化了的样子。


有一个老头看守着浴室,负责收钱,五块钱洗一次。下午不定时开放,视他的上班时间而定,到了晚上八点钟准时关门,老头自己在里面洗一把(无论单双日),然后便消失了。


齐娜没记错日子,她是晚上去的,浴室里没人,看门老头也不在。老头对齐娜的印象是最深刻的,能叫得出她的名字,因为她曾经抱着猫进去洗澡,洗完了很嚣张地在老头的门房里用电吹风把猫吹干。后来保卫科追查这件事,她赖说是长毛绒玩具。


那天晚上她穿着沙滩鞋、挎着个塑料脸盆去浴室。一路上都没人,走到食堂后面只听见有猫的叫声,她没有理会,走到浴室门口发现老头不在,浴室门开着。按照以往的经验,在十分钟之内洗完了溜出来,老头往往都还没回来,就不用付五块钱浴资了。她就跑进去,飞快地脱自己的衣服,其速度简直就像身上着了火。


更衣室里有一面大镜子,齐娜脱下套头毛衣时,恰好朝镜子里看了一眼。得亏有那件麻烦的套头毛衣,不然,按照她脱衣服的速度,那会儿就只剩下三角裤了。她从镜子里看到里间淋浴房里有一条人影,是黑色的。凭着日常的无意识,齐娜觉察到了——在淋浴房的人不可能是黑色的,他(她)们通常都是白色的,光溜溜的。


也就是说有一个穿衣服的人在里面。


后面的事情,齐娜就说不清了,因为太恐慌,记忆出现了空白。她说她一回头看见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又说她看见一个黑衣人躲在墙背后,又说她根本没回头,扔了毛衣和脸盆撒腿就跑。总之,她跑到男生宿舍楼下时,正遇着我和一伙人在讨论面试技巧问题,她结结巴巴地尖叫了一声,很快赢得了注意。一伙人听她说了,便捡了几十块砖头浩浩荡荡向浴室冲去。


我对齐娜说:“但愿这回你没看错了,这么多人的荷尔蒙因你而爆发,不要让大家失望。”


我一直陪着齐娜,走得慢了点,还没到浴室便听见浪潮般的叫好声,一伙男生从浴室里抬出一个赤裸裸的男子。我看不见他惊恐的表情,但我听到了他惊恐的尖叫,比齐娜的尖叫一点都不差。冲过来一个满面红光的男生,对齐娜说:“娜娜姐,这回你大发了,抓到一个正宗的变态!”我瞄了一眼,怀疑地说:“是洗澡搞错了日子吧?”男生说:“甭管搞没搞错,都是变态。刚才已经招了,不是我们学校的,是隔壁lof的装修工。”装修工大喊:“让我穿上衣服!”这伙人则说:“穿衣服?你的裸体就是你的赃物,懂不懂?”装修工喊:“我是来洗澡的!”这伙人说:“我们还想洗澡呢!”不由分说就把他往齐娜眼前送,“娜娜姐,看一看,是不是他?”齐娜捂眼,假装十九世纪的欧洲贵妇,作晕厥状说:“我不要看,你们给他遮住点。”有人就用板砖挡住装修工的关键部位,说:“没事了没事了,看吧。”齐娜睁开一只眼睛,从指缝里瞄了一眼,她看到的不是蓬头垢面,而是湿淋淋的蓬头垢面,带着噩梦般的倒霉相的一张脸。说实话,指认他是刺杀肯尼迪的凶手也不为过,反正一个人要是扒光了站在众人面前,他什么都像。


齐娜犹豫地说:“嗯,有点像……”忽然又明白过来,骂道,“还看个屁啊,都活捉了,可不就是他嘛!”并指着装修工说,“你丫等着被打成零件状态吧。”


装修工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毕竟是做装修的,听得懂零件的意思。他一言不发,甩胳膊就跑。一伙人大喊:“哎,逮住!逮住!”奈何他全身光着,大概还带着点肥皂,要抓住他很不容易。这时,外面已经围了好多人过来,只听有女生大喊:“哇,快来看。有人裸奔,太刺激了!”


装修工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不该往空旷处跑。在窄小的食堂夹弄里,几十个人要追他非常困难,跑不起来。但是在空旷之处,众人很快就形成了合围之势。我原谅他的失误,毕竟在这种场合下,能有勇气逃跑已然是可嘉可叹了。


他在一块草坪上被围住,里圈是追捕他的男生,外圈是看热闹的无数人。我甚至还看见浴室的门房老头,他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问身边的人:“怎么啦?”知情者说:“老头,你这回可能要失业了。”


装修工捡起一块砖头,用不太像人的嗓门喊道:“不要过来!”外圈的人说:“哎,歇斯底里了,困兽犹斗了。”内圈的人个个冷笑着举起了砖头。裸体的装修工如同抹大拉的玛利亚,只是没有一个耶稣出现,对我们说一些“没罪的人才能砸死他”之类的话。像所有群殴中落单被围的倒霉蛋一样,他最终放弃了抵抗,扔下砖头,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最后时刻还来得及喊一声:“我真的是来洗澡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古怪了,没有人打他。对付一个光溜溜的装修工,用什么办法处理他是个难题。众人商量了一下,有人提议,还是送到保卫科去比较好,保卫科那群变态最近很寂寞,也许会对裸体的装修工感兴趣。


经过保卫科的审讯,结论如下:装修工是从隔壁创意园溜进来的,此行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洗澡。他跑到浴室门口一看没人就闯了进去,恰好里面也没人。根据装修工的说法,他当时完全没想到学校的浴室是按照时间维度来区分男女性别的,走进淋浴房看了一下,觉得还可以,水温正合适,耳朵里好像听见有谁叫了一声,接着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他跑出淋浴房,看见更衣室里多了一个塑料脸盆,脸盆里还有洗发水和香皂,觉得很不错。由于长达一个月没洗过澡,看见这些洗漱用品就觉得浑身发痒,非洗不可了。于是脱了衣服,洗到高兴时,还哼了小曲,忽然就冲进来一群男生,把曲子给打断了。他还以为是学生进来洗澡了,觉得自己是溜进来洗的,有点不好意思,对着学生们点头赔笑。没想到只笑了一小下,脖子就被叉住了,听见别人喊他强奸犯,以为是开玩笑,刚想辩白,全身上下的关节都被叉住了,赤条条地拖了出来,心里也知道这样很难看,但已经由不得自己。再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他交代了,人人都看到了。


审的时候总算给他披了件衣服,里外围了几百个人,比公审还可怕。保卫科意识到这件事不太合法,因为装修工什么坏事都没干,他更像是个受害者,又不可能给他做笔录,没这个权力,最简单的办法是打电话把地段派出所的警察叫来,把人领走。


那是五月里最欢腾的夜晚,没有一个节日能比得了。押送装修工去保卫科的途中,夜空璀璨,仿佛看到有焰火升起,仿佛有流星雨,长长的队伍前头已经到达了保卫科,后头还在寝室里穿鞋子找照相机。广播台的人也凑趣,在大喇叭里播放着过气流行歌曲《让世界充满爱》。一切就像梦。后来警车开了过来,大家一下子回过神来,好像电影放完了的感觉。那伙抄砖头的全都跑得没了影子,警察要找齐娜,齐娜也混在人堆里溜回了宿舍。


我对齐娜说:“你觉得吗,你就像是荒诞核心的发动机。”一扭头发现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原来是小广东过来了,齐娜正挽着他的胳膊说话,越过小广东的肩膀,她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想,她和小广东已经熟到可以开他电脑的程度了。这个判断不会有错。


电脑公司那边,我挑了一个黄道吉日才去。坐上一辆公共汽车,晃了十来站路,往市区的方向全是尘土蔽日的工地,道路颠簸,筛豆子一样筛到了站。下车以后,往前走了几步,脚下是一摊松软的水泥,踩出了两个球鞋印子。有泥瓦匠冲我大喊:“不要踩。”我无奈地摊手耸肩,这对脚印可能就永远留在市的街道上了。


我在商场地下室遇到学长,我问他亮亮去哪里了,学长说亮亮被分配到一个居民区附近,专门做社区维修,给菜鸟用户装机杀毒。这份工作比较自由,有点像水电维修工,干久了以后,根本就不屑于坐办公室。学长说着大笑起来。


学长和我是同乡,比我高两届,也是做社区维修出身的。其人智商极高,不知为什么有点倒运,读了工学院计算机专业,学历既不显赫,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但也不至于在电脑公司做装机员。究其原因,还是倒运。他桃花运倒是不错,工作第一年就在社区里找了个女朋友,这得感谢那台病毒频发的电脑。老婆对于管理男人可比管理电脑在行,再也不许他去社区闲逛,调了岗位,从此就在地下室里给那些买电脑的人装软件。第二年避孕失败,匆忙结婚,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人生彻底定型,不管是健康的还是畸形的,再无其他花样可玩。


当初就是靠着同乡的关系,托学长把我搞进电脑公司实习,不料我干了几个礼拜便甩手离开。他十分不解,问我:“待遇太差吗?实习期间不要太在乎这个,骑驴找马,有一点工作经验以后跳槽容易些。”我说:“都不是,不为待遇,不为工作环境。”


“那是为什么?”他托着眼镜问我。


“想回到学校里,比较完整地过完这段时间。”


“理解。”他严肃地说,“我就是缺乏完整的生活,你看,才二十四岁就已经有小孩了。”


“某种意义上,你的生活已经完整了。”我说。


恰好是吃午饭的时间,学长捧着盒饭在电脑前面和我聊天,顺手打开在线围棋观战。学长的围棋大概是业余二段,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了,我问他为什么不下一盘,他说:“我老婆说下围棋浪费时间,不给我下,就戒了。”


“上班时间老婆又不会管着你。”


“不行,会心痒,回家比死还难受。”


我叹了口气,心想,回家陪着你这个老婆难道就不是一种煎熬吗?


学长从windows附件游戏栏中打开扫雷游戏,说:“我现在玩扫雷,这个游戏可以看做是反向的围棋。”


我说:“一样浪费时间啊。”


学长说:“但不会那么痒。”说着打开扫雷英雄榜给我看,“看,最高纪录94秒完成高级扫雷,没开启作弊哈。”


“厉害啊。”


学长吃着盒饭说:“玩了两个月才有的纪录,平时都在120秒以上,忽然有一天打出了一个102秒的纪录,非常惊讶,接着再玩,当天就打出来94秒,真是好运连连。不过,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打进100秒了。”


“好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