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寻找

作者:路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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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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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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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294字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固执地寻找lush乐队的唱片。记得这个乐队的人并不多,名字不够响亮,音乐也只是一般的时髦,在他们很红的时候就已经过气,让人联想到某种好吃但易腐的热带水果。


乐队成立于一九八八年的伦敦,两个匈牙利与日本的混血女孩mikiberenyi和emmaanderson遇到了鼓手chrisacnd、贝司手severippon,组建乐队,起名为“lush”。出道时很红,可运气似乎不那么好,并没有大厂牌抢着要签他们的场面出现。之后签在独立唱片公司4ad旗下,一九九一年换了贝司手,由philipking担当。


现在归纳他们的风格,不外乎缥缈美声,以及shoegazing,意为“自赏”。shoegazing的音乐内涵暂且不提,有一个特征是在现场表现出极度的低调,眼睛看着脚下,如低垂的花朵,除了唱歌与演奏之外仿佛一切都与他们没有关系。shoegazing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英国颇为流行,等到lush乐队引领这股风潮时,它却迅速过气了。


据说这两对俊男靓女是情侣,mikiberenyi和chrisacnd,emmaanderson和philipking,颇有偶像组合的潜质。乐队从一九九一年至一九九八年出了若干唱片和ep,卖得不怎么样,评论界也未给予好评。《lovelife》是其中最棒的一张大碟,也没能让人对他们高看一眼。一九九六年emmaanderson宣布离队,同年十月,鼓手chrisacnd由于抑郁症在家中悬梁自尽。


乐队解散,再也没有听到过其他三个人的名字。


时至二〇〇一年,chrisacnd死后五年,我在地球另一端的市寻找他们的唱片。dreampop也好,迷幻噪音也好,在网上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我独自跑了市的各个碟片市场,正版的、盗版的、打口的,都翻了过来,踪影杳然。他们在哪里呢?在网上我搜到了很多他们的介绍、乐队概况、评论,以及四个人在一起的照片。我找人刻录了他们早期的两张唱片,唯独《lovelife》像尘埃落入荒漠一样消失了。


找唱片的心情,平常人很难体会。是一种渴。你需要它就像在吃了毒蘑菇以后需要一杯水,仅有的水,无可替代的水。那阵子只要路过唱片店就会从脑子里跳出“lovelife”的名字,无可救药地钻进去翻弄唱片,十足的变态猎杀者,只纠结在那一个点上。我要她我要她,非她莫属,死而无憾。


最后是在一个摇滚论坛上,有个南京师范大学的女孩告诉我,她们学校附近的唱片店就有《lovelife》。一月里我跟着春运大军坐火车到南京,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读大学的女孩,从摇滚一直聊到诗歌,她熟知radiohead、碎瓜、绿洲、山羊皮等等。我问她知道lush吗,她摇头。我把乐队的故事告诉了她。


下车后我们一起去了南师大,终于找到了《lovelife》,一次买了两张。女孩买的唱片几乎塞满了背包。


那天的天气真是好,干任何坏事都很惬意,绝无负罪感也绝无犹豫。后来她把我带到一个咖啡馆,很宽敞,半透明的天棚将日光均匀地洒下,周围都是一人多高的盆栽植物,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招呼那女孩,我跟着一起坐了过去。他们开始谈论地下摇滚、诗歌,南京的某个牛逼作家最近在干什么,以及某某谁是个呆逼。这些显然与我无关,我对南京不熟,只是凑在一边听着。既然插不上话,我就从包里掏出discman,撕开唱片塑封,塞上耳塞,在沙发上听我的《lovelife》。第一首歌,《dykillers》,电吉他和女声轰然而起,我便被它们包围住了。


不久我闻到异样的味道,知道他们在抽叶子。女孩拍拍我,我摘下耳塞,只听她说,也来一口。我并不抽叶子,知道它很贵,不好搞,如果拒绝就像别人请吃大餐我还偏要拿谱,很不识抬举,就凑上去吸了一点。第一茬下去根本没有反应,男孩们一点不吝啬,说:“你可能反应有点迟钝,再来一口。”第二茬下去之后我立刻晕了,继续塞上耳塞听歌,随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鲍勃·迪伦金斯堡凯鲁亚克大卫·鲍伊吉姆·莫里森科特·柯本……


醒来发现天黑了,耳塞里静静的,音乐早已停止,男孩女孩们都不知去向。侍者说他们结过账了,然后冲着我诡异地笑笑,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发了很久的呆。吃了点东西后,就近找一个小旅馆躺下。没有空调,洗澡有如冬泳,二十秒钟之内冻得我大脑充血,只得跳回床上,把自己塞进被窝,身体像停转的马达重新启动,努力制造热能把被窝焐暖。随后,在墙脚找了一个插座,插上变压器,在黑暗中继续听我的《lovelife》。


我终于找到了你,人海茫茫,道路纷乱,神经迷幻,哪儿都不去,听你一遍遍地歌唱。你这失败的隐秘天使,总会带我去想去的地方。


二〇〇一年春天,我回到学校。看台后面的四棵水杉树在一夜之间被人锯倒,无条件地宣告死亡。对我而言,寻找记忆的漫游结束,用一种很矫情的说法,意味着一个时代彻底收场。


事情是我们寝室的锅仔干的。他不想活了,早晨五点拿了一把锯子,独自穿过操场,来到看台后面的夹弄里。他的套子也在树上,但他已然不记得是哪棵树。对一个妄想症患者而言,把所有的树都锯掉,也许不是一件特别费劲的事。他干成了,四棵水杉树咔嚓咔嚓倒下,鱼鳔似的套子撒了一地。天亮后,他又做了根上吊绳,一头扎在看台的栏杆上,另一头垂挂在迷你窑洞之上。他踩在倒下的水杉上,将脖子伸进圈套里,往下一蹦。


那天早上有个清洁工阿姨听见了动静,扛着扫帚过来看究竟。很幸运,锅仔遇到了全世界最冷静也最有行动力的清洁工阿姨。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使劲把他往上抬,并且大声喊救命。保卫科的人赶来,叫了救护车把他拖走。


当天清晨我们都还在睡觉,只听有人大喊:“快去看,有人上吊死了。”各个寝室的人披挂而出,踩着清晨的阳光向操场跑去。那里早已拦起警戒线,什么都看不到,几个警察向里面走去。老星叹息说:“我们全校男生的dna都在那儿啊。”


齐娜问:“谁死了?”


旁边有人说:“锅仔,不过他没死成。”这句话说完,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齐娜。


齐娜说:“人没死就好。”


“但他把所有的水杉都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