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罗杰·泽拉兹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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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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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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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24字

“如果他们遇到一个尚未见过火的人,同他谈到火,这人就不会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于是,轮到他们从头开始,为他讲解火是什么样子。在这样做的时候,这些人从自己的经验知道,自己所讲述的并非全部的真实,而只是真实的一部分。他们知道,即使用尽世间所有的语汇,自己的话也决计无法使对方明了真相。除非此人亲眼见过火,嗅过它的气味,用它温暖过自己的双手,凝视过它的中心,否则他将永远无知下去。因此,‘火’并不重要,‘土’‘空气’和‘水’也无关宏旨。‘我’无关紧要。任何词语都不重要。然而人类却忘记了真实,只是一味抓住词语。一个人记住的词语越多,他的同胞便越是推崇他的才智。当他注视着世界的剧变时,他并非以世人首次目睹这些变化时的方式看待它们。他的双唇吐出它们的名字,他品尝着这滋味,为自己知道这些名字而沾沾自喜。那从未发生过的事仍在发生着。它仍是一个奇迹。这朵熊熊燃烧的繁花低伏着,流动在世界的枝干上,排出整个世界的灰烬,它不是我所提到过的任何事物,同时又是所有这些事物的总和,这才是真实——无名。


“所以,我命令你们——忘记你们自己的名字,在我的话说出口的瞬间就忘掉它们。你们应该反观自己内心的无名。我正在对它讲话,它会回应我——不是回应我的言语,而是回应我心中的真实,因为它也是这真实的一部分。这就是自我,它所听见的是我,而非我的言语。其他的一切都是幻境,一旦定义就会失去。世间万有的本质都是无名。无名是不可知的,甚至比梵更为伟大。万物流转,唯有本质长存。所以说,你们就坐在一个梦境之中。


“本质会梦到形式。形式消逝了,本质仍在那里,做着新的梦。人类为这些梦境命名,自认为已经攫取了本质,殊不知自己是在求助于幻境。这些石头、墙壁,这些坐在你周围的身体都不过是罂粟、水和太阳,是无名所做的梦。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它们叫作火。


“有时会出现一个特别的梦者,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可以选择控制梦中的某些元素,按自己的意愿改变它们,他也可以选择在更深层次的自我认知中觉醒。如果选择认识自我,他将获得无上的荣光,像星辰般照耀所有的时代。相反,如果走上秘教的道路,将轮回与涅槃结合起来,理解这个世界并继续在其中生活,他就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梦者。在我们眼中,他可能是伟大的正义,也可能是伟大的邪恶——虽则正与邪也不过是轮回中的名字,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不过,滞留在轮回中就意味着屈服于那些伟大的梦者的意志。如果他们是正义的,就将出现一个黄金时代;如果他们是邪恶的,人们则会生活在黑暗中。梦境也可能化为梦魇。


“古人写道,生即是苦。智者们解释说,这是因为人必须消除自己的罪业才能开悟。因此,智者告诉人们,这梦境便是人的命运,是人解脱的必由之路,反抗又有何益处?考虑到永恒的价值,苦难实在微不足道;而考虑到轮回,苦难甚至能领人向善。那么,即使梦者是邪恶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去反抗呢?”


他顿了一顿,把头稍稍抬起。


“今晚,幻王来到了你们中间,魔罗,一个伟大的梦者——伟大而邪恶。他确实遭遇了一个能够以另一种方式干扰梦境的人。他确实遇上了可以将梦者驱逐出梦境的法王。在他们战斗之后,魔罗大人确实消失了。一个是死神,一个是幻王,他们为何会争斗?因为他们是神,你们认为他们不可理解。但这并不是答案。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的理由,对人和神都同样适用。智者们说,正与邪都是轮回之中的东西,因而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无疑是对的,这些智者从人类有记忆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教导我们的人民,他们的话无疑是正确的。不过让我们想想另一件事,一件智者们没有提到过的事。那就是‘美’。这是一个词,是的,但透过这个词,想想无名之道。无名之道是什么?是梦之道。无名为什么要做梦呢?陷于轮回中的任何人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们可以问,无名梦见的是什么?


“我们都是无名的一部分,无名的确会梦见形式。而一个形式所能具备的最高属性是什么呢?是美。无名是一位艺术家。因此,问题无涉正邪,只关乎美。反抗那些伟大而邪恶,或者说伟大而丑陋的梦者,完全不同于智者们谈到的那种反抗,因为智者们所说的,是一种对轮回与涅槃而言毫无意义的反抗,而反抗丑陋却是通过韵律与特质,通过平衡与对照来获得梦境的匀称。智者们从未提到过这些。这道理太过浅显,以至于他们显然认为没有必要再提。


为此,我必须提请你们注意,不要忽略这一局面的审美意义。一个梦者,无论他是人还是神,若是执意编织丑陋的梦境,那我们就有义务反抗他,这正是无名的意志。这抗争也是一种苦难,因此同忍受丑陋一样,也能减轻罪业;但以智者们时常提到的永恒价值而论,比起忍受的苦难,抗争的苦难属于更高的目的。


“因此,我告诉你们,今晚你们目睹的美属于更高的等级。你们也许会问,‘我怎么能分辨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并以此指导自己的行动呢?’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说,你们必须凭自己的力量来回答。要做到这点,首先忘掉我所说的一切,因为我什么也没有说。现在,到无名中去。”


他抬起右手,低下头。


阎摩站起身来,拉特莉站起身来,塔克出现在一张桌子上。


四人一道离开了房间,业报大师们被暂时挫败了。


金色祥云下,一行人正穿行于清晨凌乱的光影中。道旁尽是高大的植物,经过一夜的风雨,正湿漉漉地反射着晨光。树冠与远方的山顶在升腾的蒸汽背后起伏。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晨风轻拂,仍带着些许夜晚的寒意。虫鸣、鸟叫和脚步声陪伴着林中的僧人们。


他们身后,神庙在高高的树冠后若隐若现;神庙上空,一缕轻烟盘旋着向天穹飘去。


这支队伍里有僧人、仆役和一小队拉特莉的武士。拉特莉坐在随从所抬的轿上,处于队伍中部。萨姆和阎摩走在靠近队首的位置。在他们的头顶,塔克隐身于枝叶之间,悄无声息地跟随着。


阎摩开口了:“柴堆还在燃烧。”


“是的。”


“一位流浪者在他们中间稍作停留,结果心力突然衰竭,这是为他举行的葬礼。”


“的确如此。”


“虽然是一场突发事件,你倒很快拿出了一篇相当动人的布道辞。”


“谢谢。”


“你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吗?”


萨姆大笑起来。“我很容易被自己的言语所蒙蔽。我相信自己说过的每句话,虽然我清楚自己是个骗子。”


阎摩哼了一声。“三神一体的鞭子仍在人类的后背上挥舞。尼西提在他黑暗的巢穴中蠢蠢欲动,困扰着南方的海域。难道你准备再花上一生的时间沉湎于玄学——再为自己找一个反抗敌人的理由?听了你昨晚的话,我感到你似乎又开始考虑‘为什么’,而不是‘怎么做’的问题。”


“不是的,”萨姆道,“我不过是想试试另一种台词,看看听众会如何反应。在他们眼中一切都是好的,很难鼓动这样的人起来反抗。他们总在遭受恶的折磨,然而心中却没有恶的位置。刑架上的奴隶只要知道自己会转世再生——如果他甘心忍耐,也许能变成一个脑满肠肥的商人——他的观点与那些只有一次生命的人就全然不同。他什么都能忍受,因为他知道,尽管现在非常痛苦,他日后所能获得的快乐却将远超今日之苦。这样的人,如果他选择不相信善与恶,也许用美与丑能够起到相同的作用。只不过是换了名字而已。”


“那么,这就是我们正式的新教义了?”


“是的。”


阎摩把手伸向袍子上一条看不见的缝隙,抽出一把匕首,举到空中做出致敬的姿势。


“为了美,”他说,“打倒丑恶!”


寂静席卷整个丛林,所有生命的声音都停止了。


阎摩将匕首放回刀鞘中,与另一把匕首藏在一起。


他大喊一声:“停下!”


他向上望去,头往右偏,在阳光下半眯着眼。


“躲起来!到树丛里去!”


所有人都行动起来。藏红花色僧袍的身影飞快地从小道上闪开。拉特莉的轿子被抬进了树林里。她来到阎摩身边。


“是什么?”她问。


“听!”


一声巨响,它来了。从天空而下,掠过山巅,经过神庙,向空中喷出滚滚浓烟。爆炸声为它的到来吹响了号角,当它劈开风与光一路前行时,大地也为之颤抖。


阎摩道:“毁灭者前来狩猎。”


“雷霆战车!”一个佣兵边喊边做了个手势。


“湿婆大神来了,”说话的僧人眼里满是恐惧,“毁灭者……”


“要是早知道自己的手艺竟如此高妙,当初真该为这辆战车设定一个寿命年限,”阎摩道,“有时,我的天才实在让我自己都有些懊恼。”


战车从诸神之桥下飞过,在丛林上空盘旋了一阵,然后向南飞去。咆哮声随着它的离去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寂静。


一只鸟发出短促的尖叫,另一只回应了它的呼唤。接着,所有生命的声音重又浮出水面,旅行者们也回到小径上。


“他还会回来的。”阎摩说。一点不假。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雷霆战车两次飞过他们的头顶,迫使他们躲入林中。最后那次,它长久地盘旋在神庙上空,也许是在观察正在举行的丧葬仪式。之后,它再次越过群山,消失了踪影。


那晚,他们在星空下扎营,第二晚也是一样。


第三天的行程将他们带到了谛瓦河上的小港口库衲城。在库衲,他们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交通工具,当晚就乘三桅帆船往南方驶去。谛瓦流入了伟大的韦德拉河,他们也顺流而下,朝迦波的港口——他们的目的地前进。


他们漂浮在河面上。萨姆脚踩漆黑的甲板,双手搭在船舷上,聆听河水的声音。顺着河流向远处望去,明亮的天空起伏不定,繁星似锦。这时,从他身边的什么地方,黑夜以拉特莉的声音向他开口了。


“你曾走过这条路,如来。”


“很多次。”他答道。


“波涛起伏的谛瓦,在星空下实在美丽。”


“的确。”


“我们正前往迦波的爱神宫殿。到那里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会花上一些时间来冥想,女神。”


“冥想什么?”


“我过去的无数次生命,以及每次生命中我所犯下的错误。我必须回顾自己和敌人的策略。”


“阎摩认为金色祥云改变了你。”


“也许。”


“他相信祥云使你变得软弱而犹疑。一直以来你都故作神秘,但他认为你现在真的变成了神秘主义者——他认为你会毁了你自己,还有我们大家。”


萨姆摇摇头。他转过身去,却没有看见她的踪影。她是隐去了身形,还是已然离开?他开口讲话,声音柔和,不带一丝波动。


“如果必要的话,”他说,“我会从天空中扯下这些星星,掷到诸神的脸上。我会亵渎这块土地上所有的庙宇。渔夫以网猎鱼,如果必要,我会以同样的方式猎杀生命。我会重上极乐尽善之城,即使每一步都要踏在火焰上,踏在刀刃上,即使要闯过猛虎守护的道路也在所不惜。终有一天,当诸神从空中俯视下界,他们会看见我正在天梯上,身携最令他们恐惧的礼物。新的时代将由此开始。


“但首先,我需要一段时间来冥想。”


他回转身,盯着水面。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帆船继续前行。黑夜在他身边低低叹息。


萨姆凝望前方,回忆起往昔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