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生命放牧(4)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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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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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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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782字

陈东风站在灶旁问高天白的妻子想不想做点小生意,高天白的妻子说她一直想做,可就是没有本钱。说着她用锅铲铲了几粒瓜子让陈东风试试生熟,陈东风嗑了三颗,吐出六片壳子,便直夸她的手艺好。还建议她上街去摆个小摊,说不定能够创出一个什么牌子来哩。陈东风说了好一阵,终于将高天白的妻子说动了心,答应明天先炒两斤瓜子上街去试试。陈东风叫她到墨水管的那一片去卖,准保没人找她的麻烦。


高天白像是听烦了,他将手中的几粒瓜子往盘子里一扔,起身就往外走,说是到厂里去看看。


才九点钟,车间里的车床就不见转了,大家都围在一堆火旁,听汤小铁说什么好事,就是背对着电灯光的人也能看到脸上飞扬的神采。大家不怎么理睬陈东风,只是同高天白打招呼,还问他退休后有没有另找一份事做。高天白在车间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c6140车床前站住,车床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乳白色的油漆上到处都是黑色的油污,导轨面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碰出了几个凹坑。高天白问谁在使用这部车床,陈东风说是李师傅和墨水,墨水走后换了另外一个女的。高天白说,照她们这么个用法,这台车床最少要一年大修一次。


这时,汤小铁招呼高天白过去。


高天白没有理他,而是启动车床让它转起来,并且很快就将夹在卡盘上的一只小轴车好了。湛蓝的铁屑溅落在那些银白的铁屑上面,就像春天的种子被播进泥土。


汤小铁走过来,很客气地说,高师傅,有件一本万利的事,你做不做。汤小铁说他现在是经济合作社的副经理,合作社将山南大酒店承包下来作为生产利润的一部分,但合作社主要是银行性质,它的利息比国家银行要高出几倍,达到百分之三十。而且是提前支付利息,也就是说,只要存入七千元钱就可以拿到一张一万元钱的存单。


高天白说,我没有钱存。


汤小铁说,手上没钱不怕,有门路可以到银行去借贷款,若借十万,除去银行利息还可以白赚万把元钱。


陈东风在一旁插嘴说,这么高的利息你们怎么付得起。


汤小铁说,你晓得酒店最低利润标准是多少?百分之五十到六十,这还是心善的人当老板。说多了你不懂,你只晓得一百斤稻种下田后可以收多少稻谷。


汤小铁要高天白再考虑一下,哪怕是借钱也别错过这次机会。高天白跟着他走到人群中间,大家正在议论想什么办法多弄点钱存进去。高天白当头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说最可靠的银行是车间工厂,是机器和自己的劳动,他说劳动是最可靠的利润。他又说暴利暴利,暴在前,利在后,一般的人是通不过这个暴,暴是陷阱,利是陷阱边的诱饵。高天白说完就走,汤小铁在背后骂他,一生顾虑太多,都要进棺材了,还不敢抓住最后的机会。


出了车间,高天白问陈东风是怎么安排生产的,为何加工出来的零件完全不配套。陈东风说他也没办法,厂里有什么材料就安排车工车什么。


高天白愣了愣,突然高声说,东风,你必须想办法救救阀门厂!


冷不防黑暗中有人说,不知我能不能帮你们?


他们回头一看,认出是段飞机。陈东风问他来干什么?段飞机笑得很神秘,只说自己每天晚上都要过来绕着阀门厂走一圈。接着他邀请高天白到他们厂里去看一看,并说他早就有这个意思,但他害怕高天白瞧不起而拒绝。高天白生气地说段飞机那儿是贼窝,他说什么也不会去。段飞机并不发火,他耐心地告诉高天白,他们厂里最关键的技术,是将阀门厂当作一种教材。段飞机没有说是当作反面教材。他每天过来看看阀门厂出现的各种问题,回去后就在自己厂里采取相应对策,不使这些问题在自己的厂里重演。段飞机一点儿也不遮丑地说,他只是一个农民,但农民有农民的优势。只要高天白到特种阀门厂的车间看几次,肯定会改变那些偏见。


高天白真的去特种阀门厂待了几分钟。


他什么也没说,面对一排排只在自己憧憬***现过的劳动场面,两颗泪珠悄然滚出眼窝。厂区院子里两辆东风大货车正在装货。段飞机交给高天白一张聘书,上面已盖好了大印,只有工资一项是空白的,段飞机说,这个数字由高天白自己填。他们不要高天白顶班,只要他来厂里当技术顾问,每星期教四个小时的技术课,让所有的车工都能车出湛蓝的铁屑。陈东风有些吃惊,问段飞机怎么知道湛蓝铁屑的故事。段飞机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高天白车出来的铁屑是湛蓝的,他最看重的徒弟陈东风车出来的铁屑也是湛蓝的,而别的人只有在干私活时才会让铁屑里出现一些湛蓝。出现湛蓝铁屑时,工作效率要比平常时高出几倍。高天白本来准备将那聘书撕掉,段飞机关于湛蓝铁屑的话,让他收回了准备用力的另一只手。


段飞机又将另一张聘书交给陈东风,上面写的是副厂长外加月工资八百元钱。


陈东风想起方豹子,自从离开阀门厂,二人就没有见过面。他问段飞机,段飞机说这是工厂的秘密,但只要陈东风在这聘书上签字,自己就会和盘托出。


高天白在院子转了一圈,还特意到垃圾堆上看了看。他们很奇怪,段飞机这儿为什么没有铸造车间,甚至连一粒黄沙、一颗焦炭和一块生铁也没见到。


出了厂门,高天白对陈东风说,我们厂还有希望,他们的技术还不行,那些铁屑像是嚼过的甘蔗渣。高天白拉着陈东风一起去陈西风家,准备劝说陈西风拿出劲头同段飞机较量一番。进门后,见到汤小铁正同陈西风与方月谈得火热。


陈万勤请高天白到自己房里去坐一会儿,陈东风听见汤小铁又在吹嘘那个经济合作社,并说过几天正式成立时,县里的主要领导都会到场祝贺,他们要当众兑现那些许诺的条件。陈西风问哪些条件?表态的却是方月。方月只愿意拿出五千元钱试一试,汤小铁直替他们惋惜,胆子小到手边的钱都不敢赚,他要方月和陈西风干干脆脆地拿出个五万十万的,他说话算数,从现在起到合作社正式挂牌的这几天,存款一次超过五万的,利息按百分之四十计,并且在挂牌那天提前将利息付给他们,存入五万的当场给两万,存入十万的当场给四万。陈西风和方月一下子犹豫起来,他们说反正到时候要去祝贺的,那时再看着办吧。汤小铁出门时还不忘同高天白、陈东风打个招呼,他叫高天白找那些老少徒弟们筹上一万两万,然后就可以坐着不动吃利息。同时还挖苦陈东风,说陈东风如果也想赚这个钱,可得趁早回家去卖几担谷,他们合作社虽然生意做得大,对于蚊虫蚂蚁也不会拒之门外。


陈东风没有想出话来报复汤小铁,方月就过来招呼,让他在汤小铁坐过的位置坐下。也不问他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却将织成一个圈的毛线拿来在他身上比试,说是要织一件新毛衣让他穿上过年。隔着厚厚的冬衣,陈东风感到了一股让人心动的温暖。


这时,陈万勤同高天白一起走出来,老人们站在屋子当中不肯坐下。


陈万勤对陈西风说,高师傅是来救你们的命的。


陈西风大吃一惊。高天白忙说,陈大哥话太重了,我只是来提个建议,帮助厂里渡过难关。高天白表示,自己想回厂里上班,厂里若同意,他想当个副厂长,或者当加工车间主任,用他这把老骨头去同厂里那些懒惰的风气斗争一回。他说厂里其实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一种劳动的干劲,从领导到群众都想投机取巧。


陈西风镇静下来说,你也别太简单化了,现在多数企业都是这样,这不是哪一个人着急就能解决得了的。


陈万勤重重地咳了一下,脸上露出不高兴来。


高天白说,那人家段飞机那个工厂为什么就那样红火。


陈西风说,那不是工厂,是一帮只晓得出蛮力的农民。


陈万勤插进来说,别人是蛮力,你们就有巧力,这巧那巧,总不能巧到由总理和总书记来帮你们翻砂开车床吧!我就在这厂子的眼皮底下看了十几年,千条万条,根本就是一条,大家都变得不爱劳动了。


方月说,爸,工厂的事是专业化技术化的,你不懂就少发高论。


陈万勤说,我不懂,高师傅未必不懂。


高天白将段飞机给的聘书给陈西风看。陈西风看后说,这样很好嘛,都是一样挣钱。厂里现在不是人少而是人多,你一回,别的退休退职的肯定也闹着要回,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我怎么安排得了。


高天白说,我是舍不得阀门厂,它是我的一生啊!


陈西风说,其实想开些也没什么,只要有机会,让我现在离开阀门厂,我决不会拖到明天早上。


看到高天白再也说不出话来,陈东风就说起车间的生产情况,所有情况他都清楚,产品卖不出去,原因是段飞机他们用高回扣做诱饵,将多数客户抢走了,厂里没有资金周转,所以他想让厂里的工人提前放假,自己也带着方月和陈万勤回乡下突击坡去过一个清静年。现在就等省城办事处的电话,若是能弄出去一两车货,将过年费一发,然后就放马归山。让大家趁着年前的销货旺季各自做点小生意,说不定还能将放鞭炮的钱赚到手。


他们往外走时,方月叫住了陈东风,问陈东风想不想在汤小铁那儿存钱拿高利息。如果愿意,她可以挪给他两万元钱。陈东风不理解这挪的意思,方月说这是她给他留着将来结婚时的礼物,他们家两代情缘太深,除了在经济上不知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


陈东风说,方月姐,我希望得到的最好礼物是能和你在一起劳动。


方月说,你又犯苕了。告诉你,我怀了他的孩子。我还没告诉他,你是第一个晓得的。那一天真是谢你了,让我终于享受了初恋的滋味。


陈东风又有一种想再次相拥的感觉。方月在黑暗中轻轻一笑说,她希望陈东风利用赵家喜和王元子的关系帮陈西风一次,陈西风当了这么多年的厂长,竟然没有再提拔他,这样太影响他的工作积极性了,哪怕是只给他一个副局级,阀门厂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4


经济合作社的开业典礼活动,使山南大酒店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县里不少头面人物都参加了。汤小铁当场宣布提前支付的利息有四十万。存款数由于保密没有宣布。方月开始只存了五万,当两万元钱利息一到手时,她忍不住激动,又让陈西风到银行去取五万转到这儿来。陈西风在街上碰见肖爱桥。肖爱桥正站在银行储蓄所门口,对着一群要进去取款上汤小铁那儿存的人,大声说着什么。陈西风不喜欢肖爱桥的高谈阔论,他直接进了储蓄所的门,里面人很多,他见一时挤不拢去,就转身出门想听听肖爱桥说些什么。没料到肖爱桥说的正是汤小铁那高利息的事,他说除了黑社会放高利贷者,世界上没有哪家银行敢让其存款利息达到如此之高,实际上只要存款利息达到百分之二十左右,全世界的银行就都得倒闭。陈西风没有看见赵家喜站在哪里,只听见赵家喜在人群中嘲弄肖爱桥,说他对阀门厂的倒闭不关心,却关心起银行的倒闭问题来。肖爱桥冷笑着说,我现在还担心有些专靠往统计表上乱填数字的政府部门何时倒闭哩!


陈西风站在人群后面听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徐快。徐快也是来取款的,他来得早,钱已取出来了。徐快问他信不信肖爱桥的话。陈西风说他也在犹豫。两人商量了一阵。徐快到底是政工干部,遇事谨慎,他决定已存的算存了,往后不再冒险添加。陈西风有些不舍,但还是听了徐快的话。回去时,他只是对方月说银行现金不够,取不出来钱。弄得方月很不高兴,当面同他吵了几句。刚好徐富匆匆跑来,说是他一家弟兄几个凑了两万元,打算拿了利息回去,让家中老人坐飞机先去北京,再去海南愉快愉快,也算儿女们尽了份孝心。反正是利息嘛,就当没有这笔钱。


有陈西风、徐快和徐富带头,阀门厂多数人都动了心,大家想方设法都凑上几千元钱,送到汤小铁那儿。本来经济合作社已有规定,开业后的第三天即停止当场支付利息。汤小铁见都是本厂工友,就私下叫办理存款手续的人破例都付了。厂里的人都很感谢汤小铁,纷纷呼吁要让他进厂里的领导班子。只有少数人不买汤小铁的账,其中田如意说得最明白,山南大酒店的资产是商业局的,合作社只有几个光杆男女,一出问题大家想哭时都找不到方向。


汤小铁将自己整个都修饰一新,一开始每天几次往田如意那儿跑,后来见田如意不理他,他又朝雪花献殷勤。陈东风怕雪花吃亏上当,有事没事就让她加班,使她没有机会同汤小铁多接触。


这天下午,高天白的妻子突然来厂找汤小铁,有一笔钱要存到他那里。


正好汤小铁不在,陈东风一问才知道,墨水帮她做了一笔生意,赚了两千元。墨水查到一批假红塔山和阿诗玛香烟,交给烟草局时,烟草局处理给她一些,她没有要,全给了高天白的妻子。又从中牵线将这指标转给烟草局内部的一个关系户。高天白的妻子一分钱没花,只从那充满烟草味的院子进出了一次就拿到两千多元钱。她不敢对高天白说,要私下存起来以备女儿将来出嫁时用。


陈东风劝她不要存到汤小铁那里。


雪花却替汤小铁应允下来,并说若有什么苗头,一点不会让高天白的妻子吃亏。为这事陈东风对雪花很有意见,接连几天有意找一些笨重的零件让她学着车。汤小铁来看她时,三番五次请她到合作社去当会计或秘书,并说自己过些时要到深圳去炒股票,只要雪花愿意,他随时可以带她走。雪花总是很甜地笑,然后就说有空她可以常到合作社走一走,先熟悉熟悉,以后的情况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