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花开无季(5)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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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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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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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610字

小张先去医务室将氨基酸挂上,然后自己用手提着跑回办公室,将王副县长的小儿子与徐快的表妹搭上线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陈西风又问了文科长和玉儿的关系。小张说他们已彻底完了。说起玉儿和小英的变化,小张感慨万千,几次说,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也变不过当今的女人,孙悟空变来变去总得恢复原形,女人却连灵魂和心都变了,变得不是她们自己了。


小张的声音越说越大,田如意听了就说,女人自己不会变化,也不想变化,女人最终变化了是你们男人希望她们变。刚好徐快在门口走过,小张就将他喊进来评理。小张将田如意的话复述了一遍后,徐快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他支吾道,女人是特殊材料做成的,男人的理论对她们不适用。小张马上取笑说,照书记的观点,女人都可以入共产党了。徐快严肃起来,他说,说女人就说女人,别把它同党混为一谈。小张依然一脸痞相地说,说党有什么意思,说女人才有味道。陈西风见小张有点不像话,就说,快去打你的针,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小张走后,徐快气愤地说,像这种人应该让他去铸造车间当三年翻砂工。陈西风马上说,小张是嘴恶心善,再说哪个开车的不痞呢!徐快说,他是给厂领导开车,会影响厂领导的形象。陈西风说,那也未必,司机觉悟再高也不能当政治局委员,厂领导的形象关键是将生产搞上去,别互相拆台。徐快马上补充一句说,还有一点,不要任人唯亲。陈西风见徐快不肯让步,就不想为这点小事斗下去,转而告诉他自己要出一趟差。


陈西风将油田那边的合同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又将厂里最近要做的几件事一一做了交代,紧急要办的有两件事,一是半年工作总结;二是肖爱桥和徐富的任职问题。前面一件陈西风要徐快在家做主办了,别等他回;后一件他要徐快到经委和王副县长那儿打听一下,并催一催。徐快对后一件事没有说什么,但对于半年总结,他推说厂长不在家自己一人操办,恐怕会有些不良后果。他建议最好是在陈西风走之前开个紧急会议。陈西风当即叫田如意赶紧发通知。


听说是紧急会议,徐富、老万、老马他们丢下车间的事马上赶来,就连在家休息的文科长也骑着自行车来了。等到宣布说是半年工作总结的筹备会,大家免不了有些扫兴。老万大声说,我还以为又要长工资了。他一开口,大家也跟着纷纷说了自己的愿望和猜测。有人以为是要分房子了,有人以为是上面又分下来转干指标,还有人以为是中央主要领导人去世了。陈西风让大家停下来别说了,他将半年工作总结由徐快主持的原因说了一遍。接着就由徐快讲总结评比的意义。徐快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空话。肖爱桥听得不耐烦了,带头往外跑,其余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往厕所跑,回来时又迟迟不入座,站在走道上撩起衣襟散汗。徐快不得不缩短讲话,直接讨论起各种名额的分配。由于关系到各单位的利益,大家争得很厉害,会议开了一个下午最后确定先进比例为百分之二十,劳动模范则由厂里统一平衡考虑。


散会之后,屋子里只剩下陈西风和徐快。陈西风问徐快的表妹何时放假,要不要带点什么去,或是顺便将她带回来。徐快说不用,表妹最近好像在谈朋友,不用他操心了。陈西风说,这么漂亮的女孩一定要选准目标,不然就太浪费材料了。徐快笑而不语,陈西风也不说话了,脸上的笑似乎更鲜艳一些。


陈西风回家时,文科长正等在屋里。


方月一直陪着他说话,陈西风回了她也不回避。文科长几次欲言又止,陈西风不得不叫方月到厨房做饭去。


方月一走,文科长就将这次去省城的情况一一同陈西风说了,他再三声明自己同玉儿的关系已一刀两断,今后有什么问题自己概不负责。他还建议将玉儿和小英调回来解雇了,不能让她们在外面损坏阀门厂的形象。陈西风马上反问,他的意思是不是家丑不可外扬?文科长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就不再提起这事,转而建议将方月提为副科长,让她多挑一点儿担子,好将这次出去培训学到的东西在厂里推广应用。陈西风开玩笑说,你提拔我老婆当副科长,那我就得提拔你为副厂长来做报答了。文科长忙说,这一次你没有处分我,我已经感激不尽,哪敢有那种非分之想。


陈西风顺便问起他对两个副厂长候选人的看法。


没想到文科长更倾向于肖爱桥。


陈西风问原因,文科长说他和徐富是同一天进厂的,相互之间太了解了,徐富这人看起来对人很忠诚,关键时候往往会变脸,而且一变脸就处处伤人,不给别人留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后路。肖爱桥不一样,他谁也瞧不起,只凭自己的想法做事,不听任何人摆布。陈西风觉得文科长的话有几分道理。文科长忽然压底嗓子说,在阀门厂就连我自己都不敢说对你有多忠诚,真正对你陈厂长绝对忠诚,永远不会背叛的人,只有田如意。陈西风警觉起来,马上说,我们都不要在背后瞎议论人,这会降低自己的人格人品。文科长知趣地起身告辞。陈西风送他出门时,再次意识到文科长这是在发信号,暗示他对某些事情心中有数。他突然厌恶起文科长来,一个人站在门口说,找到机会,老子一定要将这小子贬到铸造车间去当翻砂工。


方月正巧听见了这话,在身后问他为什么。


陈西风只将文科长和玉儿的关系说与方月。方月当即反感地说,他们年龄悬殊那么大,差不多二十岁,怎么可能哩。方月一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到厨房去了。陈西风追过去说,我们之间不也有二十岁的差距吗?这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


方月的泪珠滴在油锅里炸得叭叭响。


他伸出手,刚擦去方月左边脸上的泪水,就听见段飞机在客厅里大声说,西风,听说你回来了?


段飞机来是要同阀门厂做一笔生意,他手头上有一批钢材,想用它换些阀门。陈西风问清了规格,就知道这是市场上最滞销的,便一口拒绝了。段飞机像是开导他说,别的国营工厂,只要是合格产品,哪怕是积压几年、十几年的都愿意换哩!这话让陈西风心动了,厂里也有一些积压多年卖不出去的产品,若能换成钢材,就不怕积压了,因为材料可以计入成本,起码可以少交一些国税。


见陈西风动了心,段飞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信封,站起来送进陈西风的卧房。段飞机复又坐下来。陈西风好像视而不见。


二人又说起别的闲话。段飞机说,方月的母亲养的这季蚕做了茧后,卖了个好价钱。钱到手后,老两口却吵了一架,原因是什么突击坡人一直没搞清楚,但隐隐约约地听说似乎与陈东风有关,有一回方月的父亲在镇上喝醉了酒时对人说,方月的母亲若敢给陈东风买彩电,他就敢将牛卖了给自己买彩电。说完这事他又说起陈东风屋里最近住进去两个女孩,还带着一对双胞胎孩子,不过看样子还正派,从来没有男人去找她们。


说着话,方月将饭做熟了。陈西风留段飞机在家吃饭,段飞机谢绝了,他在山南大酒店里约了别人。


段飞机刚走,陈万勤就回来了。一进门将陈西风数落一顿,做人一定要有家乡观念,乡里乡亲大老远跑来做生意,能答应的就要满口答应。陈西风说他已经答应了。陈万勤说答应了就该批个条子给人家。陈西风告诉他,当领导最忌讳的事就是批条子,因为白纸黑字会留下证据。陈万勤不理解行为正当为什么怕留下证据。陈西风不同他说这些,扭头叫方月端饭吃。吃了饭,方月到车间送些吃的给陈东风,回来后就同陈西风上了床。两人做不成什么事,只是搂在一起说话。方月将游洞庭湖、登岳阳楼、漂神龙溪和小三峡,逛鬼城丰都和夜宿白帝城,直到重庆的雾,一一掰着指头说给陈西风听。陈西风心渴如焚,没有心思听方月的絮语。只是说起方月的母亲为什么非要给陈东风买彩电时,他才认认真真说了几句话。陈西风问方月,她母亲与陈东风的父亲是不是有特殊关系。方月有些生气地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探听长辈们的隐私。陈西风内心的冲动并没有因此而减退。方月见他那种样子,不免有些同情,转过身来温存了一阵。陈西风咬了方月一口,说方月真坏,存心整他。方月说这只怪他运气不好,出门碰上了下雨下雪。陈西风有点不顾一切地动作起来,想强行行事。方月惊恐地推开他,大声说,不!两人半裸身子面对面地坐在床上发愣。


屋外的电话突然响了。打电话的女人,自称是县委宣传部新闻科的,她说省里的许记者来了,住在山南大酒店301房间,要陈西风马上去一趟。放下电话,陈西风听出此话中的不同寻常。他想了想,虽然心里有某种预感,但还是决定去一趟。方月上前来给他穿好衣服,并说了两次对不起。


外面起了凉风,路边的树叶沙沙地响着。


半路上碰见王副县长的司机小丁。小丁问他父亲这两天看见那大蛇没有。听说没有,小丁就怀疑陈万勤是不是年龄大了,有些疑神疑鬼。陈西风告诉他,别的老人可能会这样,自己家的老人决不会这样,既不会将树影当鬼,也不会将鬼当人。小丁又跟他说起王副县长的小儿子和徐快的表妹的事,他猜测王副县长的小儿子这次去省城,是阀门厂的人策划的。他说这次策划很成功,王副县长的小儿子回来才半天,就给师范学校打了五次电话。


陈西风怕话多有失,借口以后再谈赶紧走开了。


刚进山南大酒店的门,陈西风一眼看见段飞机正和一个男人在大厅的角落里喝着咖啡。他认识这个男人,他还记得这个男人给自己递名片时那副谦卑的样子。这男人叫冯铁山,是县工业区塑料厂厂长,其实是一个村子的小作坊。冯铁山也看见了他,只见他同段飞机打了个招呼,两个人同时站起来。


陈西风朝他们挥挥手后,赶紧往一楼楼梯口走去。


301房间门锁的旋把上挂着一只“请勿打扰”纸牌,陈西风犹豫片刻还是举手敲门。稍等一会儿,门后边轻轻一响,然后悄悄开了。301是个套间,外屋的灯没有开,里屋也只开了一盏地脚灯。开门的人也不说话,随手将门反锁上,陈西风正感觉不对,一只柔软的身子已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


他禁不住轻轻叫道,如意!并转身来将她紧紧搂住。


陈西风像一座喷发的火山一样。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抱起只穿着一件薄薄睡衣的田如意走进灯光朦胧的里屋。田如意的身子像一团火,她闭着眼睛半梦半醒般喃喃地说,下午我就看出来了,方月没有迎合你,你很难受,眼睛里说了好多次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我要个孩子,只有你能帮我。陈西风急促地说,我是在想你,你太好了。空调机微微作响的背景里,狂风一次次地刮,暴雨一次次地下,火山一次次地爆发,山崩地裂之际,呼喊与呻吟相互缠绕着,顺着风雨血脉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鼓动震颤。生命仿佛在演示着轮回,寂静相伴着高亢,柔曼紧随着癫狂。一切如同深夜间的暴雨:雷鸣,电闪,乌云,风暴和山崖崩塌,全都是黑夜茫茫时的无边无际的融合。


当一切从融合中还原之后,田如意催促陈西风该走了。他进房间已有两个小时,再晚服务员会怀疑的。


陈西风刚走到一楼,冯铁山就迎上来,说自己一直在等他下来。陈西风看见段飞机还在原处坐着,便索性走过去同他们待了一会儿。冯铁山提出自己的厂可以为阀门厂做外协件,铸件、铜件和来料加工都行。陈西风怕出意外,答应可以考虑,但细节必须另找时间具体商量。冯铁山一边答应行,一边说田如意是他的学生,他在田如意读书的那个中学里当过事务长。陈西风以为这是一种暗示,他故作镇定地说,当初你若是克扣了她的伙食费,那我们就不好合作了。冯铁山说,田如意从小就讨人喜欢,人见人爱,谁会亏待她。


冯铁山伸手从陈西风身上拈起一根长发,他说,陈厂长身上怎么有女人的头发?陈西风有些慌乱,段飞机接过长发看了看说,这是方月的,大概是西风出门前没有整理衣服。陈西风连忙接着说,夫妻俩一个月没见面,见了面就顾不上许多了。三个人都笑起来,冯铁山趁机要陈西风将一个型号的阀门零件都让给他们加工。陈西风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陈西风一走,冯铁山和段飞机就笑起来,说没想到一根长发就将陈西风降服了。冯铁山称赞段飞机计策高明。段飞机要冯铁山找准一个人,将田如意填写的那张住宿登记表买下来,以防万一陈西风变卦。冯铁山有些自鸣得意地说,若不是他无意中发现田如意来登记房间,这套计划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实现呢!段飞机提醒他,这些只是敲门砖,关键是打入阀门行业以后,自己去摸索出门路来。


陈西风在街上走了不到两百米,就察觉事情不对头。


田如意和方月的长发都是直的,刚才出现在冯铁山手中的长发则是卷曲的、是烫过了的。他意识到这中间可能有某种阴谋,特别是将产品成套地交给他人加工,对方就会轻而易举地获得全套技术资料,并最终将其装配成完整的产品。


陈西风在走进家门前,就已决定不兑现自己的诺言。


开门时,墙上的挂钟正在报时。方月太累了,竟没有醒,只有陈万勤咳嗽了两声。陈西风悄悄地上床睡了。他也很累,陈东风下班回来弄出的响声也没有惊醒他。


一觉睡到早上七点,一屋人才被闹钟的铃声吵醒。


陈西风对方月说自己要出去几天,方月体谅地说也行,不能在一起,不如干脆回避几天,免得心里憋得难受。陈西风刚将行李收拾好,小张就开车来接他。也没有什么好吩咐的,陈西风朝方月点点头便钻进车去。车到街上,陈西风要小张先绕到山南大酒店,他上去同一个客人打个招呼。


陈西风一个人进了酒店。快八点钟了,酒店里还很安静,仿佛仍在夜里,连服务员都难得见到。301房间没有反锁,他一拧门锁旋把门就开了。田如意正倚在床上等他。陈西风说,小张还在楼下等着。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再次与田如意融为一体的欲念。一切都很急促,陈西风脚上的皮鞋也只脱下一只。


田如意依然感到很幸福,她说自己一定能如愿以偿地怀上孩子,那样她这一生就有依靠了。陈西风突然想起自己的两任妻子都没怀孕,便要田如意别寄予太大希望。田如意说她有信心,既然她丈夫看中了陈西风,那他一定会在天上保佑她和他的。陈西风问田如意怎么得到这个房间的,田如意说是拿着厂里的介绍信登记的,事由是接待省报许记者。陈西风便完全放下心来,他叫田如意将住宿发票拿过来签上报销二字再署上自己的姓名。出门前,他看了看手表,前后只用十五分钟。出门后他又看了看手表,用掉的却是二十分钟。在这之间,一个长吻足足用去了五分钟。另有五分钟是吩咐田如意为了防止万一,务必将“接待许记者”的假登记表从服务台拿来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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