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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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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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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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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80字

十二月十一日晴


晨六时整打坐。


小妞在家,我给她下了面,又煮了蛋。她最近吃得不少,果汁喝得最多,所以也胖多了,更好玩。带她玩,陪她跳呀!笑呀!看电视呀!真是有时候以为自己和她一样大呢!我最近做一种工夫,就是无论什么事情,该做的马上就做,该想的就想,譬如一件事非计划不可,就计划一下,怕忘了就记下来。然后就把这一念头丢掉,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心里总是空空的。除非是书上的问题,故意放在心上,是急待研究的。总之不会妄想杂念一大堆了。(怀师批示:如此,才是从事上踏实磨炼的行门。)


电话铃响了,又是错电话,放下话筒,门铃响了,是报童来收报费。


难得今天天晴。小妞看开了门,就要出去,我就给她穿好外衣,带她在门口站了一下,见邻家门外柏树顶上的积雪,不知是掉下来了,还是化光了。总之那柏树经雪压过之后,毕竟还是枯干了不少。报童弄一个雪球一丢,打在小街上,小妞一转身,顺手撒出一把雪,被风一吹,扑了我一脸。这时有人叫小妞,原来她爸妈都回来了。


晚饭后,小妞九点才睡。我写日记,看一点笔记。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二月十二日晴


晨六时半打坐。坐中心如一大气团,什么都没有,可是又不是空空洞洞的,如气又如雾,又不像以往有时会身轻得如一个大气球,这是两回事。不过两种情形都很舒适,只是身轻如大气球,是轻飘飘的,就如要飞升一样,比较有趣而已。不知道哪一种情形好。(怀师批示:现在的好。比“轻飘飘的”有进步。但亦是一程度、一境界而已,不必执著。百千三昧、百千境界,亦皆如梦幻空花。)


小妞十一点半回来了。吃了饭,我看天晴,就给她穿好衣服,穿上外衣,带她去后门玩。地上一片洁白,十分完整,踩在上面滋滋地响。她好久没出来了。她抬头望望树枝,她问:“梨呢?”我说:“明年又来了,今年它怕冷。你不是也好久没出来了吗?”她点点头,深信不疑。又弄个小铲子铲雪玩。鼻子冻红了,她也不在乎,看看来往的车辆,她忽然说:“妈妈呢?”我答:“在学校。”她把铲子一丢大哭,要妈妈。回房后,电话铃响了,是女儿来的。她说,因为他们去一个同事家有点事,路过家门,她在车窗里,只向这边望了一眼,想不到小妞在外面,被她看见了。原来如此,我竟没看见,小人儿眼睛快,要和她比赛,是输定了。


晚饭后,小妞九点才睡,我看《习禅录影》。写日记。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二月十三日阴


晨六时欠十五分打坐,很净。


小妞不在家,我给她做好饭,我自己刚吃完,她回来了。她现在在学校不哭了,老师也喜欢她。总说她聪明,一教就会,大孩子都要问她,她也肯教别人。每天有一个大孩子和她玩。这时门铃响了,那位老太太又来了。我说:“昨天晴不来,今天阴倒来了。”她说:“这阵子都是我们小姐来拿去替我洗,她家有洗衣机。”我看她一直在喘,我问她喝冷的,还是喝热的,她说:“热的吧。”我就去厨房给她泡了杯热茶。她说那天在这儿睡着了,回去晚一点,她孙子差点把大门打破。说着她又看看钟,笑笑说:“可别再说话,忘了洗的衣服。”我告诉她,我一直不放心,怕她在我们这儿睡受了凉,本想去个电话问问,又怕她不在家。她也承认她在家里坐不住,小雨,小雪一样往外跑,她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带着孩子到处去玩,在家里带孩子好难过啊!”我说:“跌伤、碰伤怎么交待,这不比自己的孩子。”我现在才懂,过去大陆上以及在台湾,都常见老人带着孩子,到处串门子,原来大人孩子都得玩。但我没有串门子的习惯,我又不肯把有限的时间拿来管张家长李家短的闲事,何况又怕跌伤碰坏孩子,这也就是我带孩子比别人吃力的地方。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事的时候,我情愿一杯清茶,独坐室内,读一篇古文,或朗诵一首古诗,甚至临窗眺望。青天白云,远山近树,都能使我心旷神怡,看起来是多么孤僻,然而一旦遇着知音,我也能剪烛西窗,联床夜话而不知倦。可是相识遍天下,知音能几人?所以古人有士为知己者死,其实古今皆然。这位老太太,我同情她,也欢迎她,但不能久谈。谈多了,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也怪,她是读书人,却不喜欢看书。我试探劝她学学打坐,她大笑说:“打牌还差不多。”她怕孩子回家打破了门,忙忙地又去看洗的衣服去了。


夜间小妞九点还不想睡,她妈妈勉强把她抱走了。我看了一点笔记,写日记。十一点后,读经,打坐。


十二月十四日阴


晨六时半打坐。很静。


我吃完饭,小妞也回来了。她爸手里拿着一张画,是她涂的,红红绿绿一大堆,她说是鸟,贴在它们房里的床头上。这家里所有的屋子,都有她的杰作,确实也很有趣。下午送信的送来一些新年贺卡,各处的贺卡,差不多都聚在一起了。在美国从十二月开始这一段时间,所有信件、包裹都停下来,让贺卡先走。我才想起来,原来耶诞和新年又到了。女儿还没注意到这回事呢。我的大半是台湾善邻好友寄来的。看到台湾两个字,我不自禁地呆了,这个一住二十多年的故居,真是不堪回首,因为它不知道葬埋过我多少心碎的往事,也可以说是旧梦!正在这时,我忽然一觉,过去的让它过去吧!既知是梦,何苦又去追忆梦境。(怀师批示:白居易诗:“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于是立刻把这一念空掉。把信分完,把贺卡放在一边,留给女儿看。


晚饭后小妞九点还不睡,还好她明天不上学。十点后她妈硬把她抱走了。我看《楞枷》的八识规矩颂。


写完日记,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十二月十五日晴


晨六时整打坐。境静。心净。


小妞在家,我为她煮面做汤,又煮好蛋。见她吃得很好,我很开心。门铃响了,是报童来收报费。随着报童身后,挤过来一个人,他和我打招呼,原来是过去住过楼上的旧邻居,一位非洲人。他已搬走好几个月了,偶尔路过门口,又进来看看有没有他的信。这儿的信都由我分。因为白天,楼上楼下,就只有我和小妞两个人,信一到,我看是我们的就叫小妞拿进来;是楼上的,我就把它放在暖气台上,所以有谁的信,我都清楚。刚搬来时,有一封从意大利来的信,一直没有人取,可是信却不断地来,这种事,如果是在国内,我就批上几个字,退回去了。我把此事看得很重,因为谁知道收信人与寄信人是什么关系。在别人看这信,也许如同一张废纸,说不定当事人盼回音,望眼欲穿呢!但在此,我不敢乱动笔,因为不懂规矩,只得每次催这家的男主人去办。后来才知道,收信人已经死了十年了,十年之后,还有人不断地来信,足见外国人对别人的事,虽举手之劳,都不肯负一点责任!最后,我又再三提醒女儿他们退回去了,至今不见再来。(怀师批示:此即是西方文化所说的“自由”真义,完全只由自我意识。可惜我们国人不知,乱讲自由和民主。)


晚间,看九点的新闻报告,卡特政府竟背信毁约,轻轻地就踢开了一直对他们最忠实的盟友,可见国际间只有利害关系,哪有信义可言,此所以宗教在政治外交上,是永远行不通的。


写完日记,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怀师批示:总说一句:日有长进,可喜可贺。但于儿女情怀上,还须努力勘破,由淡而空,方得大解脱而自在也。


谢谢寄来名笔一支,收到,勿念。我怕你手头是否有钱用?每次寄日记报告的邮费负担也不轻。缺钱了,告诉我,即寄给你。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七日临晨三点阅。


批阅后,一月十日信亦到,现简答如下:想笑原因有二:一、心脉将开。二、多生沉迷,今方识得自己。但不放任,渐渐由喜笑而归于内触妙乐。


禅秘要法,是有为法。但知是有为,可间或试修之,以坚定力,甚妙。知是有为法,故不生执著。所谓自知其时其量之量,表示修行到某种程度的工夫境界,即适可而止。譬如吃饭喝酒,自知其量应吃多少,应喝多少,不可过多。因此即须变易他法以自调剂。


你意境之大海,能转一下,便是易观。


生藏——消化系统的内脏。


熟藏——排泄系统的内脏——如大小肠的排尿,拉屎等。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九日补写。)


十二月十六日阴


晨六时十五分打坐,清净得很。


十二点,他们带小妞去水牛城。因为将近耶诞,到处都有好看好玩的东西上市,尤其是百货公司,儿童乐园。来回四小时的车程,不得不争取时间,只得把食物做好,在车上一边走,一边吃。他们走后,我照例洗澡,洗衣,然后在后院站了一下,透透空气。当我进来,刚走到客厅,就听到窗外有车子的声音,忙掀开窗帘一看,一个大男孩手里拿着一本书走过来了,一直来到门口,门铃也响了。我只得去开门。他站在门口,向我“嗨!”这就是打招呼,我也随俗地“嗨!”了一声。他递给我一本书,他用女儿的英文名字问我:“你是她母亲?”我答:“是。”他一面抽烟,一面给我讲话。烟味扑鼻,非常难过。最后,他问:“你是中国人?”我答:“是,从台湾来。”就在这一刹那,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知怎么,他急忙退出,我也莫名其妙地关上了门。究竟为什么,忽然尴尬起来?后来才想起来,台湾和美国之间昨夜发生的事。其实当时我实在没想什么,可能是他觉得过意不去。因为美国人民一向对台湾是友善的。


晚间八点小妞他们才回来。女儿说,来还书的就是她班上的学生。美国的大学,学生都是这样,不像国内的大学生那么规矩,那么纯!小妞睡了,我看了一点笔记。


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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