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同病相怜的人

作者: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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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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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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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234字

第二天早上,米勒从冰冷的模糊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地上躺了一宿,全身僵硬。他拍着昏沉沉的脑袋,努力地回想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的脑子里始终一片空白。后来,米勒看到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灰,才慢慢记起焚烧照片的事情。


米勒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将与青美的照片烧了呢?他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抓住相册疯狂地乱翻,可是一张都找不到了。这时候,他才彻底明白自己将与青美在一起的所有照片烧得一干二净了。懊恼如毒蛇一样往米勒的心里钻,猩红的信子刺得他汩汩流血。“你真他妈的是个糊涂蛋。”米勒这样咒骂自己。他慢慢地蹲下来,颤抖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地上的灰,试图找到曾经的温暖与情愫。可是,他捏在手里的是浅淡的灰和深深的悔恨。


缓过神来之后,米勒渐渐想起了昨天全家人借钱失败的事情,明白青美离自己越来越遥远了。他比任何时候都着急了,像失恋的猴子那样上蹿下跳,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暂时抑制了他的狂躁。


这位不速之客名叫子涵,是米勒的初中同学。他在米勒家的院子里伫立了很久,才用试探的口气喊道:“米勒,你在吗?我是子涵。”米勒恍惚中听见有人在喊他,便木然地呆在屋子里,竖起耳朵听到底是谁。“我是子涵,是你老同学。”记忆如凛冽的风那样从远处飘来,终于,米勒想起了那个憨厚老实的同学。


子涵是无鸟村人,与莫家村相隔二里路。从莫家村到鱼镇镇上,要经过无鸟村。但是,十二岁之前,米勒与子涵并不认识。十二岁那年秋天,他们在鱼镇中学成了同学,并相见恨晚,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那时候,米勒睡在上铺,子涵睡在下铺,两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挤到一张床上天南海北地聊天。子涵梦想当一名优秀的教师,“我们镇太缺少老师了。”一直以来,鱼镇确实没有一个像样的老师,那座凋敝的学校里的老师,基本上都没有什么水平,最多也就是能认识些字的人。子涵想改善家乡的教育水平,让鱼镇的子子孙孙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他总是这样语重心长地说:“再穷也不能穷了教育,否则鱼镇人永远也过不上好日子。”


后来,子涵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城的师范学校,三年之后,他回到了无鸟村,做了一名教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守望着自己的梦想。但是,这个寒冷的冬天,子涵的梦想也在仿佛永远也散不去的大雾中结了冰。那个暮色苍茫的黄昏,子涵的妻子蓦然对他说:“我们离婚吧。”


“离婚?”当米勒听到子涵一字一句地转述妻子的话时,他感到莫名其妙。米勒知道,子涵和妻子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她说离了算了,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子涵垂头丧气地说。


“为什么?”说完,米勒窃笑着对子涵说,“你小子是不是跟别的女人搞上了?”


子涵想苦笑,但却笑不出来,脸上的肌肉无力地抖动了几下。“她说我太穷了,不能一辈子跟我过这种苦日子。”


“你穷吗?”米勒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去,转而被狐疑罩住了,“你不是一直在好好地教书吗?”


“就是因为教书,所以才穷。”


“哦?这倒奇怪了。难道学校没有给你发工资?”


“工资,工资。”子涵忘记了抽烟,与米勒交谈好一阵之后,才恍然若梦地摸出两支烟来,“你还没有戒吧?我相信你戒不掉。”


“戒什么戒?”米勒似笑非笑地说,“现在正需要这玩意儿呢。”


“我们都一样,同病相怜。”


米勒依然似笑非笑。他们好几年没有见面了,米勒在努力寻找关于子涵的记忆。


“我们那点工资算什么,可怜得很。”沉默了好久,子涵才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而且,现在学生越来越少了,学校已经濒临关门了。”


“学校要关门了?”子涵的话似乎把米勒从一场沉睡中惊醒。米勒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在他的概念里,学校怎么会如此萧条与惨淡呢?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他从子涵的眼神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于是,他发出了一串好像永远无法结束的长叹。


在米勒的叹息疯狂地蔓延之下,子涵道出了自己这些年的艰辛,以及乡村学校由于学生流失而难以为继的困境。子涵刚工作那几年,虽然工资很低,但是生活还是过得不错。可是,后来随着经济的发展,他的工资远远跟不上消费水平。“你别以为鱼镇是小地方,东西卖得可贵了。”子涵的口气出人意料的镇定,明显带着失落,“就拿房子来说吧,几乎是一天一个价,今天你不买,明天早上起来就又涨价了。而且……”


子涵欲言又止,勾起了米勒探究真相的欲望。他没好气地说:“你说啊,为什么只说半句话啊?”子涵沉默。米勒又说:“你这家伙,倒是说呀。”


半晌,经不起米勒三番五次地催问,子涵终于慢腾腾地说了起来:“我老婆之所以要跟我离婚,就是因为我在鱼镇买不起房子。”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他的声音却是从大到小,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微弱到听不见了。


但是,米勒还是听见了。他吃惊地问:“因为你买不起房子,你老婆就要跟你离婚?”


“是的,她说房子都没有,这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呀?”顿了顿,子涵又补充说,“她说还不如离了算了。”


当米勒听到子涵因为买不起房子老婆就要跟他离婚时,他感到一股揪心的痛。当时,他立刻想到了自己,自己与青美的爱情又何尝不是因为房子而分崩离析呢?不过,面对曾经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米勒还得装出无比镇定的样子,然后安慰子涵说:“她不过是说说而已,你千万别当真。”


“她是认真的,我知道。”子涵嘟囔着唉声叹气,“她说了很多次了,她说她不想再过这样的苦日子了,她说她跟我苦了这么多年也该过一过好日子了。我告诉你吧,她把离婚协议书都写好了,就等我签字了。”


听到子涵那种口气,米勒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想好好安慰一下子涵,但却一时语塞。为了缓解窘迫与尴尬,他抖擞着手到口袋里摸烟。烟盒拿出来后,却鬼使神差地把烟掉落一地。大概有十几支吧,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看上去有些荒诞。米勒干笑了两声,便蹲在地上一支一支地捡烟。子涵站在旁边一动不动,木然地看着米勒,直到对方把烟递到他的嘴边来。


狠狠地吸了几口烟之后,米勒才重新调整了情绪,他语气凝重地对子涵说:“回去好好劝劝她吧,能不离就尽量不离吧。”


子涵半天没有说话,他一会儿看看远方,一会儿看看脚下的青石板。大概过了五六分钟,他才对米勒点了点头。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他重重地拍了拍米勒的肩膀,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却是沉默着走了。


米勒目送老同学离开之后,内心里风云翻滚,无法平静。子涵的处境让米勒感慨良多。一段稳定的婚姻,因为物质匮乏而濒临崩溃;执着地奉献的事业,也因为学校的萎缩与萧条而面临瓦解。感情与事业被摧毁,对一个男人的打击是相当恐怖的。


突然,米勒想去子涵教书的那所学校看看。


这是一所坐落在无鸟村东头的小学。十年前,它由三间土墙瓦房组成。但是,那时候学生很多,琅琅的书声曾经无数次穿越夏日的烈阳和冬日的大雾,在田野间回荡;十年后,当米勒伫立在学校门口时,他看到的是由三幢二层小洋楼构成的院落,有洁白的教学楼和宽阔的操场,可是却唯独听不到读书声。站在门口,米勒感觉非常陌生。他在努力回想,这所新的学校是什么时候修建的?想了半天,他却始终想不出来。恍惚之间,米勒觉得这所学校仅仅是几秒钟之前蓦然拔地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