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幸福的街道

作者:吴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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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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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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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6244字

小,说[[天堂}


第二部分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幸福的街道(1)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


这个夏末的傍晚我终于决定动身寻找那条名叫幸福的街道。它也许只是一个杜撰的地名,让人一厢情愿地充满了关于幸福的乌托邦的幻想。和大多数尚且年轻的女孩子一样,我头脑简单,意气用事,对任何事情都不做任何计划,也从来不考虑后果。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色的圆领恤和深蓝色的背带长裙,在没有血色的嘴唇上抹了一点口红,并在头发上别了一只银色蝴蝶。我将穿过这个华灯初上的城市,穿过下班拥挤的人群,而我的目的如此明确,就是找到那条名叫幸福的街道。


太阳仍然是毒的,路上很多车,车上又挤满了人。我要倒三趟车,出了很多的汗,平时其实我很少出汗的。汗水毁掉了脸上淡淡的脂粉,最后我死了心,知道自己不可能奢望比平日更美丽一点了。


天越来越暗,路却渐渐宽了,街道也繁华起来。透过车窗,我看到整个城市的灯仿佛在瞬间都亮了,光从高处洒下来,在洁净宽敞的路面铺上了一层流动的银辉。我看见了富丽堂皇的饭店,橱窗里的珠光宝气和霓裳艳影以及匆忙走过表情淡漠的人群。它们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欣喜。既然它就是我要找的那条名叫幸福的街道,那么它理应如此,充满物质的繁华、喧嚣和冰冷。


公共汽车开始拐弯。路渐渐窄了,人也越来越少,房子越来越破败,街灯也黯淡了。而我仍然满怀着希望,谁知道那些平凡的街道,那些没有光芒的事物后面,会不会隐藏着更加真实、更加温暖的归宿呢?


“幸福大街到了。”售票员冷冷地说。


我跳下车。


所谓的幸福大街,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窄窄的街,两旁是矮矮的树、商店、平房,佝偻的老人开始在树下缓缓挪动——什么时候,衰败的暴露已经越来越没有顾忌。“幸福”这个充满润湿的诗意的词,在这里仅仅是伤感地成为一条窄窄的街道的名字吗?一条窄窄的街道和幸福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令人疼痛的相关吗?不过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命名罢了。


可是世界上会有多少名叫幸福的街道呢?


如果有一天得以重返幸福大街,我定然不能再遇见红喜。


从那所二流大学毕业后,我渐渐地离开了校园傍晚的落叶、水洼和栅栏的影子,离开了弗洛伊德、smashing pumpkins、性手枪、福柯,和固定女友定期的***以及各种各样无中生有的疼痛回忆。我把全部的家当都装进集装箱,而本人则像一棵连根拔起的树一样,轻轻地落在了北京——所有外乡人梦想中的天堂和心脏。我的第一个落脚点是幸福大街一个小巷里破败狭窄的居民楼。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清算我身上的学院派文人的气味,最后成为一家周报的经济版记者。我很忙,按部就班,兢兢业业,如鱼得水。这个城市是无限宽容的,它如同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一样,随时充满温情地准许我们重新开始。


关于红喜的回忆从七年前的那个下午开始——充满世纪末隐喻的夏日末梢。和一切漂流在外自力更生的外乡人一样,我多少有一点世纪末的恐慌和伤感。这个年份发生了很多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的事情,比如:彗星坠落,桃花早开,日月全食,某块陆地的战火,某个岛屿的地震,某地的下岗女工在电视里感恩戴德。但这些对这条名为幸福的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对我们也没有任何的切肤之痛。也许我们只应该关心幸福。


那天红喜要来,她没说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已经有很多办法认识素昧平生的人。想象力和好奇心会促使我们远隔千里却促膝长谈,乃至通宵达旦。红喜便是在无数个陌生人中脱颖而出,与我成为虚拟的密友。她若即若离,陌生而肆无忌惮。她是老练的,我想。她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地落入这一圈套中来,这激发了我的斗志和耐心。我不急于认识她,照常上班,赶稿,认识女孩子,和女友***。我想象着她。她总是在等待,很安静,也很耐心。她什么都愿意相信,尽管她早已经不再天真。她不是无辜的,岁月赋予了她邪恶的、造作的秉性,埋藏在她积累的陈旧的天真之下。她不清楚它到底有多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会来。她不停地说话她就会来。


她要来了。这很重要,这仅仅是开始而已,却已经有了足够的美好和生动。多年之后我试图回忆七年前那个晚上,红喜从最后一趟8路车上跳下来,动作敏捷、优雅,蝴蝶般轻盈,扑闪着小小的翅膀。这一系列的镜头清晰可辨,如同一次庸俗的昔日重来。


她如我想象般的年轻和脆弱。她害羞,不安分,她身上过分的激情和欲望在沉默。事实证明,多年前我赋予她虚幻的光环,只是企图证明她的非现实性,取消她确凿的存在。事实上,她并没有我描述的那般美丽。她容颜似水,风情未解。


那个晚上,我用我的破旧的自行车把红喜带回我租的房子。她温顺地坐在后面,轻轻扶着我的腰。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上仄仄的楼梯,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当明亮的小屋子一下子呈现在她的面前,我看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光彩。


接下来是什么呢?红喜给我做晚饭。她轻车熟路,仿佛殷勤的主妇。我们喝了酒。我醉了,红喜也不胜酒力,我们同时倒在屋里惟一的床上。


接下来还会是什么呢?无非是疯狂地拥抱、亲吻、抚摸和偶尔的叹息。我将像野兽一般占有年轻美丽的女孩子,这一切合情合理。孤独的城市,年轻的男女,闷热的夜晚,猩红的帘幕,低垂。


可是,我在红喜旁边很快睡着了。


第二部分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幸福的街道(2)


清晨一睁开眼,就看到了红喜。她躺在我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这样的清晨和这样的女孩。我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她把身上的裙子往下拉了拉,遮住小腿,有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


她说,天亮了。


我说,是啊。


然后我们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相互看着,微笑着,好像捡到宝贝似的。


她的眼睛真大,就这么一直看着我,似乎永远不会突然掉过头去。


真好,我喃喃地说。我把她抱在怀里,亲吻了她。她小小的身体那么好,让我充满感激。


我要洗个澡,她说。


她洗澡的时候门是开着的。我的红喜,她毫无忌惮。


水哗啦啦地流着,热气腾腾,烟雾缭绕。


我想象她不穿衣服的样子。她的身体如孩子一般自然、柔软和芳香,白皙得近似苍白,薄薄的皮肤下流动着敏感的血液。


给我一条毛巾,她叫我。


我把脸别过去,给她递毛巾。


不许看,她说。


我辩解说我没有看。


她笑起来,声音脆脆的,和水声一起溅了一地。


很久很久以前,后羿射下九个太阳成为大英雄之后,什么事都没得做,整天在外面东游西荡,结果冷落了嫦娥。于是嫦娥就吃了灵药,奔月去了。


月宫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叫吴刚。吴刚和他的名字一样,完全是一个男人。当他还是月宫里惟一的男人时,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砍那棵月桂树。每砍一下,月桂树就出现一个伤口,可是斧头一拔出来,伤口就好了。吴刚就这样砍树,他本来应该到现在还在砍树的,但是,嫦娥降落在月球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毋庸置疑,嫦娥和她的名字一样,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于是故事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而且顺理成章:在月桂树下,他们开始***,一刻不停,除了这个,他们什么都不做。即使在远离尘嚣的月宫,这样的故事也是一样地落入俗套。


红喜的脸微微地红了,又莫名其妙地兴奋着,像小孩子背地里捡了不该捡的小东西:一个药瓶盖子,一只死去的小鸟,一段丝线,或者一颗正在腐烂的种子。


可是,正在他们***的时候,月桂树突然倒下来,把两个人都压死了。


本来,月桂树的生命如此漫长,她在世界上活着是根本没有乐趣的,她惟一的乐趣是那个叫吴刚的男人,他不停地用斧子砍杀她,砍出伤口,然后她愈合,反反复复。


但是嫦娥的到来剥夺了月桂树仅有的乐趣。


所以,月桂树把他们都杀了。


故事还没有讲完。就在嫦娥和吴刚被杀死的时候,在遥远的地球,有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在月亮下甜蜜地恋爱。女孩问男孩:“你说,月亮是什么颜色的?”男孩抬头看了一下月亮,说:“是红色的。”女孩也抬头看月亮,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月亮竟然是血红的。


这个故事讲完了,它好不好听?


屋子里安静异常,月光把窗棂的倒影画在地上。红喜不知为什么突然啜泣起来。我抱着她,她冰冷的脸贴着我的,眼泪落入我睁开的眼中。那是一九九九年,寒凉的露水打湿夏末的夜晚,那时候红喜还那么年轻,那么纯洁,那么地盼望着被一个年轻男子所爱。她还远远不知道什么欲望,可是它已经在处女的身体里疯狂地生长,为即将来临的苦涩的青春做了不可或缺的暗示和铺垫。多年之后我再次想起红喜,她应该在南方雨后的小巷里缓缓穿行,这个镇子上最美丽的女孩因为羞涩而低着头,而乖张的命运披着遮雨的斗篷,已经不露声色地跟随其后。


晚上,红喜照旧钻进我的怀里,长长的睫毛轻轻痒着我的脸,她奶声奶气地唱歌:我愿做一颗牛皮糖,紧紧粘在你身上。她让我好笑。


你有一个缺点,一定要改。我一本正经地说。


一定改一定改。她急于讨好我。


你要学会脱衣服睡觉。


我会不习惯。


一定要习惯。


她不吭声了。


我帮她脱衣服。她的肢体像一个婴儿一样,柔软极了。最后她什么都不穿了。


这样就好了,她只有我了,她用她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我的。我第一次抱着她的裸体。


真的如同我想象的那么光洁。


我会离不开你,她说。


我也是。


她那么好,我们会恋爱的。我会爱上她,我会拥有她的。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让我想起弟弟。


弟弟五岁时溺死于河中。我天天到河边唤他的名字,但他再没有出现过,即使在梦中。


我甚至忘记了他。而红喜让我想起了他。


第二部分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幸福的街道(3)


我告诉她时,她说,我是你的女人啊,不是你的弟弟。


我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是你的了。


她唱着歌谣: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那是舒伯特的摇篮曲。


我抱着她睡着了。


“我们自己画一个结婚证书。”


“在墙上贴满,到处都是。”


我只是微笑,坐在电脑面前打字。


“你这个鬼!”她从背后抱住我,“看我香不香?”


“我给你取了一个外号,”晚上她钻进我的怀里,像牛皮糖一样粘住我的身体。


“就叫只有头上长毛的厚脸皮的小毛毛熊,好不好?”


“为什么叫这个?”


“就叫这个。”


好吧,我只得同意。


她拖着拖鞋,系着围裙,淘米,洗菜,做饭。锅铲弄得咣当咣当地响,油烟嗤嗤地往上冒,抽风机卖力地呼呼抽气。她像蝴蝶一样在小小的屋子里飘来飘去。“5151565431……”她唱:“老公,老公,我们的老公……”


我赶紧跳过去捂她的嘴巴,不是“我们的”,是你一个人的。


她笑笑地看着我,“你做别人老公,我才不管!”


“老公!”


“呃?”


“帮我举一下喷头。”


“噢。”


“老公!”


“呃?”


“没事,只是叫一下。”


她滥用这个称呼,就像一个外来语,新鲜而有趣;仿佛一个孩童刚刚拿到一个新玩具,不厌其烦地摆弄着,她不知什么时候会丢失它。她不相信,幸福是这样轻而易举,唾手可得。


“你会做我老公到什么时候?”


我假装想了一下,说,“到你九十九岁的时候。”


“这么久!”她惊呼。她扑到我怀里,“我会离不开你的。”


“我也会的。”我说,“你是命运所赐。”


红喜在我家住了三天。我们不停地说话,生怕错过了一分一秒。在地铁站分手时,我们同时感到了伤感,我们已经这样幸福。而这仅仅是开始。


我一直以为,只要拥有足够的善良和耐心,就可以拥有应有的幸福;我以为老天一直在注视苍生,悲天悯人,决不忍不去满足一个南方女子卑微的心愿;我以为女人想要的无非是两种东西:幸福,或者死亡。我以为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不外乎用两种方式:一种是你除去所有包裹你的衣裳,赤身裸体地与他相拥,你们将在彻夜灯火的城市沉沉睡去。在所有剩下的夜晚,在世俗的喧嚣中,你要把他的手放在你的左边***,你要说,我的宝贝,我们要像冬眠的熊一样睡去,等到明年的春天再一起醒来;你要学会听从他的劝告,不穿任何衣服睡觉,学会和一个不是你自己的人肌肤相亲,学会用体温体会幸福的惟一方法,学会毫无保留地信任“另外”一个人,学会天真、愚昧、盲目、悲凉地相信肤浅的承诺,相信在你睡着的时候他不会走开。另外的选择就是:你要和你的爱人疯狂***,不停地,毫无希望地;整个黑夜,你要狂喜而悲伤地尖叫,或者无声地哭泣,你感到他环绕着你,与你紧密相连而你却随时失去他;你有时停下来,只是为了喝一口冰凉的水。等到天亮,肉体彻底厌倦、崩溃,你毁掉了肉体,同时也销毁了灵魂,你就可以离开他,我是说——永远,永远不再爱他,也不再和他***。


就这样,如果你还有足够的年轻,就可以有足够的疯狂和决绝;如果你有足够的慈悲,你就会有足够的慧根,洞晓幸福的终极宿命。


然而事情正在改变,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知道她不爱叠被子,不爱收拾房子,她热爱做饭,到超市去买面包和苹果水。在黑暗中我把手放在她的身上,这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她翻身抱着我,呢喃几句就睡过去了。我知道她信任我。在黑暗中我看到她短发的大致的形状,她说以前是长头发,后来身体不好,只好剪掉了。我看过她的照片,果然很长,披下来,单薄而忧郁。


我们赤身裸体,亲如一人。


可是事情正在改变,红喜不知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和红喜认识的第三个礼拜,我和报社的同事们一起去一个海滨城市度假。我在海边又喝醉了。我和我的同事,一个丰满的北京姑娘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单位我从来没有特别注意过她。我抱着她饱满的身体,像秋后收割的农民一样狂喜不止。那是鄙俗不堪的爱情,但是它健康,生机蓬勃。它是我想要的。


红喜打通了我的手机,急急地说,快说你想我。


我说我醉了。


天渐渐变凉了,秋天即将来临。红喜,一切都在改变,事情并不由我们来控制。


她回来时觉得屋子的味道变了。她有惊人的嗅觉,触觉和未卜先知的能力。


“有人来过?”她变得忧伤。


第二部分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幸福的街道(4)


“没有,”我忍俊不禁地点她的鼻子,笑话她的小心眼。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你可以和别的女人好,请尽量不要爱上她们,并且尽量不要让我知道;如果我实在过于聪明,请对我说谎。我不需要爱情,我只要哄哄就好了。”


我把脸埋在她的身上。


“你和别人好了?”


“是的。”


“她是你的同事?”


“是的。”


“她很性感?”


“是的。”


“你喜欢她多过喜欢我?”


我犹豫了一下,说,“这是不同的感觉。”


“你会赶我走?”


“不。”


“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我还可以到你这里来?”


“不,你不可以来了。”


她疯了。她什么都做了。这个笨拙,乖巧,热情和悲伤的女人。我看到她弓着小小的身体,短短的头发在我的腹部上飘来飘去。我抚摸她光洁的后背。一股热流自下而上涌出,令我感到疲惫和惆怅。我听到她的叹息,如此遥远。


啊,这是天堂,她喃喃自语。我告诉她没有天堂。但她似乎没有听见,在我的怀中睡着了。


我脱下高跟鞋和丝袜,摘了耳环和发卡,脱去粉色的套裙,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然后掀开被子,钻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原来身体是如此温暖,怪不得一个人会如此依恋另外一个人。


我在黑暗中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的眼睛,仿佛要将他永远嵌入记忆之中。我如同一个新嫁娘一样等待着他。我等了那么多年,才能够和一个人厮守。


可是第二天我要早起梳洗:画眉,描唇线,上眼影。我将离开他。


我不给他任何离开的机会。


因为我将先离开。


你会记得一个叫红喜的女孩子吗?


他说他会记得。


不知道他是否会记得那本《叶芝诗集》:“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候爱慕你的美,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诗歌是说谎的,我知道他已经把女人领回家,他的天性如此:健康,自私,残忍,急不可耐。


清晨,如同这个城市所有居无定所的外地人一样,我穿过那条名叫幸福的街。既然已经找到它了,我想我也该离开了。街灯在身后逐盏熄灭,我想起了一种人,他们是由深海中的某种鱼类化身而成,因为过于脆弱和胆小,所以只在寒冷的月光下无声走路,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子上一样。他们的脚已经流血,所以身后总是拖着一条长长的粘稠的银色痕迹。他们脸色苍白,充满渴望和惊惧。为了寻找一种名叫幸福的水,他们满怀希望而来,却将带着永恒的悲伤回到深海。


我听到一声尖利的叫声划过寂静的上空。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并且消失。我跑过街的转角,看见一个女人倒在地上。我看见她的胸口深深刺入了一把银色的刀。我看到血畅快地汩汩而出,流在她的身下。我想这一定是一场噩梦,这样的暴力和绝望竟然发生在一条名叫幸福的街上。我把女人抱起来,听到她小声地说,把我放回深海。我说,请你不要死。可是她死了。她的血沾染了我的手,我的衣服和我的眼睛。我看到她别在发鬓上的一枚银色蝴蝶,我看到了她的脸,如此苍白。


我看到她的脸和我一模一样。


——摘自红喜的日记(1999年10月8日,天气晴)


和一切改邪归正的回头浪子一样,我放弃了些许放荡的单身生活,和那位丰满的同事结了婚,从此拥有了固定且合法的性伴侣。我仍然按部就班,努力工作。生活的确给了我丰厚的回报。我有了计算机、手机、房子、信用卡,而红喜注定只是一场艳遇,青春末梢的一个忧伤且美艳的注脚。


后来红喜辗转于几个男人之间,她总是飘浮不定。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被送进了一个疗养院。


她很快地死了。


据说她挣扎了很久。人们发现时已经太晚。


她留下了一些信件,据说全是给一个男人的灼热和苦涩的情书。这个男人我不认识。


她和我确实没有任何关系了。


惟有死亡使记忆永恒。红喜在每一次争斗中都输得一败涂地,但她用死亡取得最终的胜利。


我仍然记得那个柔软、光洁的小小身体,它的敏感、脆弱和无限的美好。我爱它。


我和妻子早就搬离了幸福大街。


——摘自一名男子的日记(3月6日,生日,桃花盛开)


半夜,忽然无来由地下起了暴雨。


在黑暗中,妻子幽幽地问:你还记得一个叫红喜的女孩子吗?


我说不记得了。


她说她很爱你,她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你。她说你不会忘记她。


听说她死了。


不,她没有死。妻子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森起来:她仍然活着,用肉体去爱男人。她爱他们,怜惜他们,同时蔑视他们。


一道闪电划过了窗户,我遽然看到躺在怀里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它像孩子一般天真,柔美。


我失声问道,你是谁?


她凄厉地笑起来,我是你共枕八年的妻子啊,你不认得了么?


刹那间,那张玉一样温润的脸开始腐烂,露出雪白的骨头,两只眼睛变成了黑色的洞,一条条蛆虫从洞里爬出来。


在空荡荡的房间中间,我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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