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政治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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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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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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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940字


我乐于运用词语。或者说,我乐于制造词语的工作。对于我来说,词语是可以触抚的身体,是可以看见的美女,是肉体的色情。也许,因为我对实际的、甚至到梦幻或思想中的色情无所兴趣欲望便质变为我对语言韵律的创造,或者对别人言说中语言韵律的倾听。我听到有些人精彩言说的时候,我会发抖。弗阿尔荷(19至对世纪葡萄牙自然主义家译者注)或者复多布里昂笔下的特定章节,使生命在我的血管里震颤,以一种不可企及却已备于我的愉悦,使我静静地、哆噱地发狂。更有甚者,维埃拉(17世纪葡萄牙著名作家,见前注译者注)写下的某些片断,以他符号关系工程的全部惊人的完美性,使我如风中的树枝般战栗,经历某种情绪的眩晕错乱。


像所有伟大的恋人,我享受到失落自己的愉悦,一个人可以在这种愉悦里全身心地承受屈服的开心。而这就是我经常写作甚至不假思索的原因。在一种外化的白日梦里,让词语把我当作一个坐在它们膝头的小姑娘抚慰。它们仅仅是无意义的句子,是水流的缓缓漂移,如同一缕细流忘我地混同和消失于波涛,又一次次再生,永无止境地后浪推着前浪。观念和意象,表达的颤抖,就是这样从我身上流过,一束丝绸瑟瑟作响飘逝的过程,月光中一片闪烁不定的观念碎片,斑驳而微弱。


我不会为自己在生活中的得失而哭,但某些散文的章节可以让我怆然下泪。我记得,仿佛就是在昨天的夜里,我挑出维埃拉的选集,第一次读到他关于所罗门国王的著名一节:“所罗门建造了一座宫殿……”我一直读到结尾,浑身颤抖并且神思恍格,然后,突然欢欣地大哭起来。没有任何现实的快乐也没有任何生活中的悲伤,可以激发我这样的泪流。我们清晰而尊严的语言具有神圣的韵律,以言达义的浩浩荡荡,像惊涛裂岸一样不可阻挡,每一个声音都以惊心的韵律获得了自己理想的色彩:所有这一切,像某种伟大的政治激情一样使我本能地陶醉。就像我说过的,我哭了。今天,我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在哭泣。这不是对童年岁月的怀旧,我对童年没有怀旧:这是对瞬间情感的怀旧,是我第一次能够伟大的交响式精湛之作时不可重复的痛楚。


我没有政治感或社会感。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有一种渐趋高昂的爱国情感。我的祖国就是葡萄牙语言。如果有人侵占和夺走了葡萄牙语言,即便他们与此同时对我个人并无侵扰,这件事依然会令我伤心。我满腔仇恨所向,并非那些写不好葡萄牙文的人,或者那些不知葡萄牙语法的人,或者写作中使用新式简化词法的人。我所憎恨的是,一纸葡萄牙文的贫乏写作本身,就像它是一个活人;我所憎恨的,是糟糕的语法本身,就像它是一个值得痛打的家伙;如同憎恨一个恶棍无所忌惮射出的一个痰块,我所憎恨的,是偏爱“丫’甚于“广的现代词法本身p


词法就像我们一样,是一个生命物。一个词在人们看到和听到时候才得以完成。而对于我来说,希腊\罗马拼写语的壮丽,给这个词披上一件真正的皇家斗篷,使这个词成为我们的女士和我们的女王。假面世界如果有一件生活赐予我们的东西,是生活以外的东西,是我们因此而必须感谢上帝的东西,那么这件礼物就是我们的无知:对我们自己的无知,还有互相的无知。人的心灵是一个波黑的地狱,是一口从世界的地表怎么也探不到底的深井。没有人在把他们自己真正弄明白以后,还能生出对自己的爱意,因此,如果没有虚荣这种精神的生命之血,我们的灵魂便要死于贫血症。也没有人对他人真正知根知底,因为假如我们一旦这样做了,如同成为这些他人的母亲、妻子或者儿子,我们就会发现,在我们面前的每一个对象里,形而上之敌正深藏其中。


我们聚到一起来的唯一原因,是我们相互之间一无所知。对于所有那些快乐的夫妻来说,如果他们能够看透彼此的灵魂,如果他们能够相互理解,一如罗曼蒂克的说法,在他们的世界里安全地相依相靠(虽然是无效废话),事情会怎么样?这世界上的每一对婚配伴侣其实都是一种错配,因为每个女人在属于魔鬼的灵魂隐秘部分,都隐匿着她们所欲求之人的模糊形象,而那不是她们的丈夫;每个男人都隐匿着佳配女子的依稀情影,但那从来不是他们的妻子。最快乐的事情,当然是对这些内心向往的受挫麻木不仁。次一点的快乐,是对此既无感觉,又非全无感觉,只是偶有郁闷的冲动,有一种对待他人的粗糙方式,在行动和言词的层面,隐藏着的魔鬼,古老的夏娃,还有女神或者夜神偶尔醒来作乱。


一个人的生活是一个长长的误解,是不存在的伟大和不能够存在的快乐之间的一种中介。我们满足,是因为即便在思考或感觉的时候,我们有能耐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在作为我们生活的假面舞会上,我们满足于穿上可心的衣装,它们毕竟是事关跳舞的要物。我们是开线和色彩的奴隶,把自己投射到旋舞之中,如愿假面的一切就真是那么一回事除非我们8自呆在一边并且不去跳舞我们对室外浩)而高远的寒夜一无所知,对残破不堪褴褛衣有之下的垂死之躯一无所知,对所有事物都一】所知当我们独处的时候,我们相信自己走码可以成为自己,但是,到头来,这不过是一手个人对真实的戏仿,而这种真实不过是对我0自己的想象。


我们的一切所为或者所言,我们的一切所思或者所感,都穿戴着同样的假面和同样的艳装。无论我们脱下多少层衣物,我们也不会留下一具裸体,因为裸体是一种灵魂现象,是再也没有什么可脱的状态。这样,身体和灵魂都衣冠楚楚的我们,带着我们贴身如华丽羽毛的多重装备,过完上帝给予我们的短暂时光,过完我们享受其中的快乐或者不快乐(或者压根儿忽略了我们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像孩子们玩乐着最初始的游戏。


有一些人,比我们中间的一些人更自由或者更可恶,他们突然看见了(虽然甚至只是一孔之见)我们的一切并不是我们的真实,看见了我们在何谓必然的问题上欺骗了自己,在何谓正确的判断上犯下错误。而这一些个人之见,刹那间洞察了世界探象,随后就创造出一套哲学,或者梦幻出一种宗教。哲学在传播,宗教在扩展,这些相信哲学的人穿上哲学,就像穿上一种隐身的外衣;这些相信宗教的人把宗教戴上,就像戴上一个他们忘记自己一直在戴着的假面。


就这样,我们对自己和其他人视而不见,因此,能够与他人快乐相处。我们被交替而来的舞曲和寒暄紧紧抓住,被人类的严肃和碌碌无为紧紧抓住,合着司命群星伟大乐队的节拍起舞,承领着演出组织者们远远投来的轻蔑目光。


只有他们才知道我们是幻象的奴隶,而这些幻象是他们为我们制造的。但是,产生这些幻象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这一个或者另外的幻象得以存在?为什么他们要选择这些哄骗着我们的幻象强加于人?


这一切,当然,甚至他们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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