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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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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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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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1440字



蒋纯祖到乡下,到这个石桥场来已经一年。这里离重庆两百里,离王定和的纱厂所在的地方七十里,是有名的产米区,就是说,是大地主们的王国。石桥场肮脏、狭窄、丑陋,连它的周围差不多有一两千个家庭,有些已经破落,大半是贫穷得无以为生。在这片秀美的、富饶的土地上,有无数的那种叫做人家的阴湿的地窖和穴洞,经常地发生着殴斗、奸淫、赌博、壮丁买卖、凶杀、逃亡……。唱着哥老会的江湖的悲歌。在这些地窖和洞穴中间,矗立着大小地主们的被树丛围绕着的古旧的碉楼和庄院。


在这里,有过激烈的斗争;现在开始了另一个斗争。从往昔的时代留下来的人物,以教书为生,在这片土地上悄悄地生活着;好像是很偶然地,他们和新来的青年们遇在一起了。蒋纯祖最初在小学里教书,后来,因为地主们撤台,董事会不再存在,就成了这个小学的校长了。实际地支持着这个小学的,是张春田,从往昔遗留下来的人物之一。张春田八年前从上海跑回成都,六年前又从成都跑回石桥场:他卖掉了一部分田地,创立了这个小学。但他自己并不教书,并且不担负任何名誉。他的岳母抽鸦片,妻子迷恋赌钱,他的家庭很糟。他是人们常常在乡场里遇到的那种愤世嫉俗的人,他甚至是有点玩世不恭的人,假如人们不知道他的历史和他的忧郁的希望的话。他整天地坐茶馆;从他的这个堡垒里,他以最恶毒的方式轰击他的故乡。


蒋纯祖最初认为他是故意如此,后来明了,这一切就是他的生活。蒋纯祖最初认为他是根据着什么一种理论的,因为孙松鹤曾经说过,他是无政府主义者,但后来知道,他是决不信奉什么理论的。他极端地仇视理论。


另一个往昔的时代留下来的人物,王静贤,大家叫他为王老先生,经常地读着古书,他的眼睛快要瞎了。这位老先生不再懂得现代《明卦适变通爻》、《明象》、《辨位》、《略例下》、《卦略》等,但希望得极鲜明,他无比地崇奉着青年。他的友情最初使蒋纯祖异常的惊喜中间经过了一些忧郁的色调到了最后,就成为他,蒋纯祖的最严肃、最深刻的回忆了。这种友情,在蒋纯祖,是以他的那种好胜心和宗教般的狂热开始的,因为孙松鹤使他知道了这位老先生的历史。王静贤最初和他说故事。在第一次的谈话里,老人便一见如故,对蒋纯祖表露了他的对现代的渴望。蒋纯祖送了他两本新的杂志,期待着效果。第二天他把杂志带来了,要蒋纯祖讲给他听。蒋纯祖,在热情中,整整地讲了一个上午,最后依然要他亲自看一看。但由于不懂、不习惯,他永远没有看。以后总是如此。老人极其谦虚地要求蒋纯祖和孙松鹤讲解那些哲学的、社会的、政治的问题。老人不知道现代的人物,他无限地崇拜着他的那个时代的那些人物;另一方面,张春田则什么也不崇拜。老人有时怯懦而怕事,这在最后表现了出来。他是那样的单纯,容易受伤;往昔的残酷的创伤,差不多整个地把他摧毁了。


蒋纯祖来到孙松鹤这里,最初注意到的,是张春田的往昔的学生赵天知从这个名字,蒋纯祖体会到一种嘲笑和刁顽。赵天知的全部的经历,的确是充满了对这个社会的那种嘲笑的、刁顽的猛烈的性质。他是穷苦的农家的儿子,是一个瘦小的青年,他的经历是可惊的。他在蒋纯祖来到前的一个月才从远方跑回来。他结过两次婚,两次都非常的奇特,他并且多次地从敌人的刺刀下逃生:仅仅是这个,已经使蒋纯祖非常的希奇了。他是猛烈的、狡猾的、放纵的人。孙松鹤批评他胡涂,在这个圈子里,只有孙松鹤如此严厉地对待他,差不多大家都喜爱他,那些女同事们对他特别的好,因为他忠实、乐天、驯良。那些女同事们都敬畏孙松鹤和蒋纯祖,她们觉得,前者是冰冷的、高超的人,后得是骄傲凌厉的、高超的人:她们的感觉在一切时候总近于真实。


那种理想主义式的高超的个性,那种负荷着整个的时代的英雄的性质,那种特殊的忧郁病,对于平凡的生活,造成了冰冷的感觉。赵天知在这两者中间作着调和。他尊敬孙松鹤和蒋纯祖,但他爱另外的人们。


乡场上的生活,头绪是非常复杂的。整个的是非常的忧郁的。蒋纯祖的那种英雄式的梦想,很难适应这一切。在他的周围;有朴素的,优秀的乡下女儿,他看得出她们的好处世纪6070年代。创始人是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有革,但不需要这种好处;有庸俗的乡场贵族的男女,他简直不知道他们怎么配是他,蒋纯祖的敌人;有昏天黑地的地主,他无法在他们身边坐五分钟;有一切怪诞的人,一切不幸的生活,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忍受。但都市生活的豪华的门已经对他紧闭,因为无限地蔑视那一切,他就在这个田园里做着悠远的、忧郁的梦了。


他在上海的一个团体里认识了孙松鹤。孙松鹤严峻,克己,蒋纯祖认为他是这个时代感情。这是严肃而明确的,但这里面不是没有那种从不自觉的样式开始的冲突的,因为他,蒋纯祖,觉得应该有更高,更强烈的东西。在这里他辩护了自己的弱点。面对着全世界,他养成了一种英勇的,无畏的性格。他觉得假如他坏,别人就不会更好;他很有那种渗透到别人的深处去的能力。但即使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的某些圣地,他的一些神圣的导师们,那些偶像,是没有被动摇的,它们只有更光辉。他的这种个性很使孙松鹤惊动。但他们很能互相理解,特别因为他们都坦白而诚实在最大的限度上讲,他们的友情,是像赵天知和他的先生张春田的友情一样的动人在最大的限度上讲。


孙松鹤,在别的事情惨痛地失败了以后,从他的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钱,到这个乡下来,企图干一点实际的事业。他只是想经验一下这种生活,并赚一点钱,以便将来扶助流亡的、贫病的朋友。蒋纯祖是根本不能做生意的,他却能做一点点然而只是一点点。在他,因为读书、思索,还是最重要的,所以赚钱的事,不得不是勉强的、次要的了。他雇了一个工人,事务上面他请赵天知料理。在这个乡间,面粉的销路是颇好的,但因此面粉厂就很多。到了一家资本雄厚的面粉厂在水力最大的地点开设起来的时候,孙松鹤便完全失败了。到了最后,大家的处境非常恶劣,赵天知闹出无数的事情来,一切便不得不抛弃了。而在孙松鹤本人,这就成了他的理想的最大的挫败:人们往往是到了事后才明白现在的一切的意义的。


石桥场的生活,到了后来,才被看出一种内在的气魄和壮烈的样式来,在当时,人们是非常的苦恼。没有一件事情是被良好地应付下来的;有很多斗争识,但不具有普遍性、必然性。例如此花是红的。,是胜利了,然而是悲惨的。一切是无次序,无计划的,因为大家的性格和见解是那样的不同。但大家,在这样的时代,是结合得那样紧。


一切都牵联到另一面,即他们的乡场仇敌的那一面。首先这批人是张春田和赵天知的宿命的仇敌,后来便成了这个自然地形成的集团的可怕的仇敌了。石桥场算是繁华的,逐渐地被上级的党政机关注意了起来;那些仇敌们,那些乡场的公子哥儿们,便和上级机关结合了起来。这首先是因为税收,兵役等等的关系。这些公子哥儿们,多半曾经在城里鬼混过一些时候,回来的时候,就穿着西装,他们自己称为洋服;带着一种豪气在街上昂着头行走:这种情形,是小地方所特有的。在偏僻的乡场里,这种庸俗的,人面兽身的样子,是特别刺眼的;蒋纯祖第一眼看见他们,便确信他们是这个地面上的最脏的东西和最卑鄙的物类了。他们的服装的样式和质料总是最好的,但无论如何你总觉得不相称异常的丑恶。尤其是那些带着高跟鞋和口红回来的地主的女儿们。在大城市里面的这种卖淫,大家是不大觉得的,在乡下,一切就两样了。连同着一个扭着屁股走路的小旦(这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一起,蒋纯祖们称他们为石桥场的文化。


这些乡场的新兴贵族们,办了中心小学,另外办了石灰窑,小的煤矿,和面粉厂。斗争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张春田占领了一个茶馆,他们占领了另一个。张春田攻击中心小学的校长何寄梅是某个地主的儿子:攻击石灰窑主人周国梁在城里偷东西;张春田连祖宗八代都骂到,显然骂人很使他快乐。


两个学校中间有房产的纠纷。张春田的学校和临近的石灰窑有地皮的纠纷。一九三九年夏秋,中心小学的校长何寄梅得到了乡公所主任的位置,张春田的小学的董事会被颠覆,仇恨就入骨了。同时发生了另外很多事情。最痛苦的是贫穷。张春田的田地卖光了。


蒋纯祖到姐姐的地方借钱的时候,正是争斗最凶,大家最窘迫的时候。蒋纯祖的健康损坏了。但不管他怎样痛苦,他仍然突然地有乐观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这就是他的性格的最动人的地方。会到妹妹和陆积玉,他觉得很感动。


他,蒋纯祖,久已觉得他丧失了一切了,但突然地他觉得他得到了一切;虽然时间很短促,他有快乐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他觉得,经历生活,看见、并感觉各样的生活,是有益的,这就是人生的目的。他记得,去年,从城里出发到石桥场来的时候,他是抱着如何悲凉的心情。


想起那一切,想起那个高韵,他都要战栗。有一些时候他觉得那一切是完全的丑恶,另一些时候他又觉得它们是完全的光明,美好。因为人类是要生活下去的,时间使一切消隐、突出、晦暗、或显出光辉。他怀念高韵,有着渴慕的、凄伤的、温柔的心情;但他又冷酷地批评,并诅咒她。他确信她必定要灭亡,他等待着她的灭亡。在最初的半年,他确实只是为这而生活的。激厉人们的,往往不是什么抽象的、理论的、理智的东西,而是这个人间的各种实际的热情。


他记得他怎样来到石桥场:那是一个晴朗的、美丽的秋天早晨。前一夜他是焦躁地在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度过的,住在一家“鸡鸣早看天”里面。从城市里面逃亡出来,他觉得这脏臭的“鸡鸣早看天”是最高贵的。这种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第二天黎明他出发了,阳光、田野、一切都使他兴奋。他把他的目的地理想化了。当他看到了腾着灰蓝色的烟气的、房屋稠密的、在坡地里微微倾斜着的石桥场的时候,是多么兴奋。接着有美丽的、异常动人的景象。当他和他的担行李的案子走下斜坡来的时候,他所突然看到的那种景象,他永远不能忘记。


最初他耽心不能遇到孙松鹤。他迅速地走过秋日的稀疏的林木,看到了耕牛、家禽、草堆粪池、和一个站在草堆边给婴儿哺奶的女人太阳在秋日的发香的林木中照耀着,他不可遏止地有喜悦的情绪。他迅速地走下山坡,听见了水流声,看见了在阳光中飞溅着的巨大的瀑布。瀑布投奔下去,在石桥场的左端形成了澄碧的河流。水波在阳光中发闪,两岸有林木。左边有美丽的浅谷和突然形成的断岩。他很喜悦,但不大注意,因为耽心这喜悦会落空。但在走到有名的,古老的石桥的边缘上的时候,他听见了儿童们的嘹亮的、整齐的歌声。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这是特别地美。他站下看见一只小船从潮湿而阴暗的断岩那边,从深黑的林木中划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只。重要的是阳光照耀着,重要的是儿童们的嘹亮的欢乐的歌声。他从未想到他会在这里遇着这个,这是意外的幸福。他听惯了另一种歌声,这里是完全相反的一种,他觉得他正在找寻的。特别是,他意识到,除了他的沦落的、昏热的生活以外,这里是一种完全清新,充满了希望的生活:一切人都比他,蒋纯祖生活得好,同时他有希望照样生活得好。


他飞快地沿着河边跑过去了。他站了下来,小船划近来,歌声继续着。他看见都是一些衣裳破烂的孩子,他异常的感动。他看见两个朴素的年青女子坐在第一只船的船头上,用手捞水,唱着歌。于是突然地他发现了孙松鹤,他叫了起来。


他们分别了两年,中间经过这么大的变动,现在又见面了。这是为一切动乱的、壮烈的时代所特有的伤痛和欢喜。孙松鹤非常快乐,在快乐中单纯得像小孩。孙松鹤跳到岸上来,小孩注视着他们,歌声停止了。


在上海的时候,蒋纯祖还是刚刚开始走上他的道路:现在他带着成绩和朋友重新见面了;在短促的寂静中蒋纯祖感到这个,这是这个时代所特有的荣耀。他永远不能忘记他此刻的心情。


上岸的时候,孙松鹤替他的朋友们和蒋纯祖作了介绍。最初的印象是偶然的、特殊的、然而固执的,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蒋纯祖立刻感到,这些人们是美好的,但和他自己距离得很远。大家顺着肮脏而狭窄的坡路爬上石桥场。是冷场的日子。女教师们领学生离去,孙松鹤和瘦小的赵天知并排走着,兴奋地向蒋纯祖讲述他们的情形。但他的话无论如何不能改变蒋纯祖的在河边所得的最初的印象:蒋纯祖觉得他是意外地来到光明的、宽阔的地方了。他们走过倾斜的街道,然后从另一边出镇,从小路走到孙松鹤的面粉厂去。蒋纯祖听见了水流声,看见了大片的秋季的荒凉的田野,觉得幸福。


懒散的、粗糙的、衣裳破污的张春田走出面粉厂来,在孙松鹤介绍的时候,冷淡地向蒋纯祖点头。然后他活泼地笑着带着一种夸张的神气向孙松鹤说,他已经和某某谈过了。对于他的突然的活泼,蒋纯祖感到希奇。由于某种缘故,蒋纯祖对于孙松鹤的生活感到不满。


显然是由于他已经感觉到了孙松鹤周围的人们和他,以及和他的理想的距离,他觉得,孙松鹤在这些人们里面生活;他不能满意。在这种自私的苛求里,显然是有着女互嫉的。他们一同到那个叫做一线天的茶馆里去喝日茶。蒋纯祖希望和孙松鹤单独谈话,但张春田用他的出色的吹牛、咒骂、谐谑占去了全部的时间。


蒋纯祖注意到,张春田在说话的时候异常的活泼。在吹牛的时候他捶桌子和向对方耳语;他不停地向孙松鹤耳语。在咒骂的时候他异常急剧地盼顾,显然希望使别人听到。他有谐谑的、快乐的、可笑的表情,他的小眼睛是仁慈的。特别在注视赵天知的时候,他的眼睛是欢喜的、仁慈的。他向蒋纯祖笑了多次,但未说话。邻座是一大群农人,另外的一桌是一个商人其中有一个异常的肥胖。其余的桌子空着。张春田和赵天知离开了一下。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蒋纯祖向孙松鹤,问到他们。显然是由于蒋纯祖的异常的态度,孙松鹤下颔打颤,注视蒋纯祖很久。


“都是很好的人!”孙松鹤有些严厉地说,沉默了。


这时那些乡场人物那些声势汹涌的公子哥儿们走了进来,孙松鹤脸上有凶恶的表情。这些公子哥儿们显然是在找人。张春田走进来,从他们中间挤过来。赵天知走进来,向这些家伙看了一眼蒋纯祖注意到,他的眼光有些可怕立刻便坐到邻座的乡民们中间去了。他和乡民们谈话,不停地用他的那种眼光看这些公子哥儿们。


“好久不见了呀,何寄梅!”张春田大声喊,看着他们,未坐下。


“早上还见到!”何寄梅淡漠地说,这是一个瘦长的没有下巴的人,穿着新的西装。


张春田异常得意地笑了起来。


“过来,我有话说!”他招手,坐下来。何寄梅走近,他站了起来。


“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近来还卖屁股吧?啊!”“放你妈的屁!”


张春田活泼地笑,用一个奇特的逻辑敏捷地回答了他。“你的那张嘴,你的那张嘴!”何寄梅大叫,迅速地向外走去。


孙松鹤严厉地皱眉了。张春田用力看着他,然后笑了。“要整他们!整他们!天知,过来!”


赵天知过来,欢欣地笑着。


“要整他们,啊!”张春田重复地说,仁慈地看着赵天知。显然他希望别人赞同;他找来了这个赞同者。人们常常看到,年老的、孤独而失望的人们热切的希望别人赞同;他们明白他们的意见对别人是没有意义的,但他们迫切地希望赞同。张春田并未年老,但人们很容易看出来生活是怎样的摧毁了他的雄心、热情、和精力。特别在面对着年青的、严刻的孙松鹤的时候,青春不能复活,他就嘲笑青春,而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有着爱慕、忧伤、失望特别在这种时候,他迫切地希望别人的赞同。孙松鹤不能赞同他的这些毫无意义的骂人的杰作,于是他就找来了赵天知。他的那种激动的、严肃的、希望的声调感动了蒋纯祖,蒋纯祖笑了。


“你不晓得这批混蛋,要整!要整!”张春田向蒋纯祖说。


王静贤,听说孙松鹤来了朋友,找到茶馆里来了。他驼背、矮小,咬着长的烟杆;进门便笑着鞠躬。孙松鹤告诉他说,蒋纯祖是来教书的,他仔细地听着,含着不变的笑容,同时咬着烟杆。


“荣幸,荣幸!我就叫他们预备房子!以后要多多的请教!乡下,生活太寂寞!”老人谦恭地说。


蒋纯祖有些局促,但觉得快乐。在这个天地里,他是遇到这些善良的人们,受到这种欢迎了。最初的印象,对于他,好像是一个天启,他激动地告诉自己说,这个寂寞的乡间,将是他的生活、工作、死亡的场所。……孙松鹤告诉他说,在这两年内,他一直没有停过脚;他是因为他的生活里面的某一个空前的失败才到这个乡下来的。蒋纯祖问他这个失败是什么,他不肯说;显然这是最大的隐秘和最大的痛苦。蒋纯祖晚上才知道,这个“空前的失败”,是指政治活动的挫折而言。在此刻,血痕还是新鲜的,孙松鹤是处在大的痛苦中,违背他的坚强的理智,他觉得一切都是空虚的,经历着对死亡的恐怖。晚上,喝了酒以后,坐在灯光昏暗的面粉厂里,听着水声,孙松鹤告诉蒋纯祖说,他“失恋”了,想到了生与死的问题。


蒋纯祖明白这个失恋并不是一般的失恋,他思索着。他发现了孙松鹤对他的态度的变化。在上海的时候,孙松鹤严肃的启导他,对他相当的冷淡,从未向他提过感情的问题。他认为这是由于生活境遇的变化,和他,蒋纯祖的变化,因为他,蒋纯祖,和在上海的时候完全相反,已经在精神上站在比朋友优越的地位上了他觉得是如此。


对于孙松鹤,这是很简单的:他现在孤独了,需要一个朋友,他极其激动地欢迎了蒋纯祖,他们原来是用另外的眼光相看的,他们原来是并不顶熟悉的。但那种叫做理想的东西,和他们各人心里的痛苦的创伤,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了。在河畔的那最初的一瞥里,他们便感到这个了。


然而孙松鹤是严谨的人,他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过他的过去的工作,现在也只简略地提了一点点。蒋纯祖完全明白了,有些惊动,看着他。孙松鹤说,他近来想到了生与死的问题。他说,死去的人,是不能复活的了。于是他们沉默。“对不对?”孙松鹤问,在严重的心情里,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不能回答的。但蒋纯祖竟然回答了,由于他的雄心,他回答说:死去的人,是能够复活的。


“你带了书来没有?”


“带了不多。”


“听说你弄音乐。你怎样?”


“很难说清楚……”蒋纯祖说,笑了一笑。


“自然,你在任何时候都能抓住一点什么……不会感到这种……空虚。”孙松鹤笑,他的下颌打颤。


“不然。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我告诉你罢,我弄得一塌胡涂,为了一个女人,接到你的信,我逃到乡下来的!”蒋纯祖说,激动起来了。


这种谈话,它所使用的和日常的生活相冲突的深刻的字眼,以及它所带来的矜持的情绪,造成了一种痛苦的、羞耻的感觉,使蒋纯祖脸红。当他说:“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这句话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是虚伪的。他觉得这是对严肃的人生的一种离奇的侮辱。当他激动起来的时候,他获得了解脱,谈话活泼了。


“我想证实我是不是已经毁灭了,这是很简单的!”他热情地说,伏在桌上,看着朋友。“我是单独一个人从上海逃到南京,又从南京沿江北逃出来的,在路上我有可怕的经历!到南京的时候,正是失陷前两天的样子,我找不到一个人,我想我应该冷酷,那也可以说是生与死的问题!”他热情地笑,于是他详细地向孙松鹤叙述。在这种时候,他的表现的能力是非常的强的。他讲到武汉,讲到音乐,讲到恋爱的心情,讲到道学的思想讲到黄杏清和傅钟芬。随后他讲到高韵,王颖,张正华;他比较这一切人。“我做着这个梦一直到重庆,我不再承认一切传统和一切道德,我需要自由,我觉得我是对的。于是我忘记了从南京逃出来,在旷野里所遭遇,所抱负的一切我心里首先是有一个最冷最冷的东西,随后就有一个热得可怕的东西,在冷的时候我简单地看到生与死,我觉得自己有力量,在热的时候我溶解了,于是我感到,在我的身上是有着怎样沉重的锁链,渐渐地我变成孤独的了,最可怕的是,所谓自由,便是追求虚荣和享乐,我开始了。我从我的姐姐们骗到一些钱……是的,我突然觉得我讲自己像讲着别人,这是可笑的!”他说,笑了两声,凝视灯火,沉默了。他听见了窗外的深沉的水流声。


“你说吧!”孙松鹤说,抽着烟。


“这里多么静,多静啊!”蒋纯祖说,抓起一只烟来;“当人们不再相信一切传统的时候,人们便得当心自己;最可笑的,是对革命,对自己的轻信;还有可笑的,是我们都从书本里得到一切:自由是书本式的自由,恋爱是书本式的恋爱,道德又是书本式的道德几乎我的一切动机,都是从书本里找到根据的,高尔基的那篇你看过吧,那是说,一个姑娘引他到草原里去,实际的一面是很简单了。他却要照骑士文学的方式去做,那个姑娘假装晕倒了大概是这样,他却拿帽子去弄水,企图先救醒她,然后再说:我爱你他弄水回来的时候那个姑娘却坐在那里看着他,不再理他了,多少年以后,那个姑娘成了母亲,他们在一只轮船上遇到。于是;他们互相感谢……这是一种,我的又是一种,题目也可以和这篇一样,叫做幸福……我有钱,我便开始了,但又不是资产阶级式的你知道戏剧界的情形吧?”他笑着问,以便休息一下。


“不知道。”


“那里面一大半是投机家,一大半是掮客!”于是他猛烈地攻击戏剧界,“我一看到那些革命,那些艺术,那些文化的时候,我简直要发抖……当然,自己的弱点是完全暴露了!但我的生存是和他们全然不相干的!我不在他们里面生,也决不在他们里面死,正如我不在粪缸里面生,也决不在粪缸里面死!对于人生的不同的见解,一个追求虚荣的女人,放荡而黑暗的生活,这一切使我永远不能解脱了!你有过恋爱的经验吧?”他问,企图使朋友说一点话。


“没有。”


蒋纯祖激动地、羞怯地笑了一笑。


“那是一种多么痛苦,多么昏乱的生活啊!这里……是这样的静!”


“怎样呢?”孙松鹤忧郁地问。显然的,蒋纯祖的这种强烈的性格,震撼了他,他希望得到一个结论。


“我说得太多了……你,怎样的问题?”


“没有什么,”孙松鹏几乎是冷淡地说。他很久地沉默着,抽着烟。他想,蒋纯祖,能够表现出这一切震动和诱惑来,必不会理解他的孤独和空虚。他看出来,蒋纯祖的热情在这里是特别华丽的,而对于他,最痛苦的,是单调地重复着的、冷淡的、空漠的那个生与死的问题。他问自己,假如他已失去了一切由于自己的或别人的错误,这都一样假如一切已成为命运的某种不幸的谬误,假如时代遗弃了他,他也不再感觉到时代的话,主要的,假如他已被断定是毫无价值的话,他是否还值得生存:他必需这样问自己,因为他每一分钟都感觉到这些。人生的另外的一些方面,是他决不去想到的;多年的那种为一个目的而生存的生活,把他训练得如此的严肃,单纯。现在,那个目的失去了,所以是“生”与“死”一切是简单的,然而可怕。


似乎是,假如是他来到石桥场的河边,看到蒋纯祖在上午所看到的那一切的话,他是不会得到蒋纯祖所得到的那种光明的、兴奋的、快乐的印象的。他会觉得孤独,他会觉得:他的青春已经为那个目的而失去了,现在那个目的也失去了,所以他再不能得到那欢喜的、愉快的、青春的一切了。在这些日子里,有时他正面地临对着那种空虚,他冷漠地想到,他的生命这吃着饭、走着路、谈着话的,是他的生命会突然地消失,于是一切存在,他,孙松鹤不再存在。这种单纯的感觉的重复,唤起了恐惧的印象,于是有一张脸孔在他的眼前浮显了出来。这是一个被绑赴刑场的囚犯的面孔,他不十分知道这是他过去曾经看见过的,或是是从他的幻想产生出来的,然而一切都十分明确:这个囚徒看来是昏厥了,在他的面前吹着尖利的喇叭,在他的后面拥着无数的看客他的同胞们。他是被两个兵士架着,他呆钝地看着灰沉的天空,他的腿飘摇着。但在走出城门的时候他叫起来了,因为他的鞋子掉了。他请求慢一点,以便让他穿好鞋子。他显然有些慌乱,不理解,但显然他感觉到鞋子:鞋子,应该穿在脚上,这是从生下来便如此的。这一点对于孙松鹤是特别重要的。兵士吼叫起来,说,马上就完了,还穿鞋子?这一点对于孙松鹤也是特别重要的。在吃饭的时候,在失眠的夜里,或是在看书的时候,总是最初有恐惧的,警告的情绪,然后这张死白的面孔出现,它说了:鞋子,鞋子!


在另一些时候,孙松鹤对他的失落了的青春感到伤痛。他记得白朗宁的一些诗歌。过去的某些时候,用白朗宁的诗歌的讲法是,假如他,孙松鹤抛过花束去,对方必定会报以微笑的;假如他伸出手去,在月光下面,是要开放美丽的花朵的。他记得,五年前他离开某一个城市的时候,那个纯洁的、年轻的、充满诗意的少女再不能矜持了,在他的行李已经打好的时候跑到他的房里来,眼里有泪水,以颤抖的声音问他能不能够不走。他记得他说要走。木船在深夜里离开了城市,在美丽的河上悄悄地向下飘流,他,孙松鹤,在船头上看星光,……他只能又一次用他的责任和使命来安慰他自己。现在他常常想起这些。他觉得,在这个时代里,荣誉、声名等等是很容易落到一个稍微有一点点才能的青年的头上去的,他的有些朋友就是这样地迅速地爬上了显赫的位置,在他的最近的不幸里,对待他最冷酷的,也就是他们。荣誉好多次落到他的头上来,但是他,对待自己是这样的严肃,从它走开了。


现在,能够安慰他的是,他为它而尽忠的那一切,这个民族所要求的那一切,是仍然存在着,并且要存在着,直到永远。最大的苦恼是,他觉得这一切已经遗弃他了;假如一切是抽象的,那么他永不会被遗弃,但一切是通过人的生活而实现的:他的显赫的朋友们对待他如此的冷酷。这种遭遇可能使人自杀,这种遭遇使那些热情的利己主义者走向另外的道路;孙松鹤曾经想到自杀,现在还经验着死亡的恐怖。显然的,蒋纯祖的来临,是一个拯救。


孙松鹤明白地,冷静地告诉蒋纯祖说,他常常想到那个囚徒;他夜里不能睡眠,屋外的怒吼般的水声使她恐惧;他不满意张春田和赵天知,他是孤独的。


孙松鹤激动起来,告诉蒋纯祖说,几年前,他离开了一个纯洁的女子,在那个夜里,沿美丽的河流而下,他在船头上看星光。


这个简单的故事迷惑了蒋纯祖,他觉得这是那样的美,那个女子是那样的美,正是他所渴望的。他有些妒嫉,并且有些扰乱,他兴奋地笑着,急切地希望说下去。


“蒋少祖现在怎样?”孙松鹤问。


“我已经想过了。”蒋纯祖说,但兴奋地笑着,继续想着孙松鹤的那个美丽的故事;他不能理解,心里有着这个美丽的记忆,孙松鹤何以还会想到生与死。“在最近的激烈的心情里,尤其是面对着一切实际的问题,我有些同情他。”他说到蒋少祖,严肃地说“你觉得怎样?”他问。


孙松鹤在动摇的地板上急剧地徘徊着,使整个的房间震动。


“几十年来,不知多少人如此!”他严厉地说,显然他对蒋纯祖不满虽然说不出什么。


“是的,但是更可恶的,是投机!”


“投机不成,就出卖!”孙松鹤同样严厉地说。孙松鹤猛烈而严厉,好像火焰。


蒋纯祖沉默了,他觉得孙松鹤的这种严厉,是对于他,蒋纯祖的一种警告。蒋纯祖第一次遇到这种锋芒,它一直刺到他的心里,使他战栗。


孙松鹤推开了窗户。水流声更大,冷风吹进来,使灯火摇闪。蒋纯祖敬畏地看着他。



渐渐地蒋纯祖对石桥场的一切完全熟悉了。


人们常常计划他们的生活,在这些计划最初形成的时候,人们觉得自己有力量,生活是美丽的。但这些计划很少能被逐步地完成。人们只是为了实现他们的渴望;在实际的过程里时常有变动、怀疑、放弃,因为生活是艰苦的。在这些变动、怀疑、和放弃里,有些人就追到最根本的问题上面去了。有时候放弃了一切真实,追到虚伪的问题上面去了,好像是,只有虚伪的问题,是最严重,最深刻的。于是,到了最后,门打开,人们临对着虚无。


蒋纯祖的第一个计划是读书,读社会学的、哲学的、艺术的、古典的东西。随即他有创作的渴望,他又开始作曲。他的进步很快。直到现在为止,他是崇拜欧洲的艺术的,即崇拜人们称为古典作品的那些东西的。他对他的祖国的东西,无论新的或是旧的,都整个地轻视。这种轻视,一半是由于他不懂,不关心,一半是由于那些东西的确是非常的令人难堪。他在这种心情里走得很远了,某一天,他忽然想到,他已经受了欺骗,因为他新生活的地方,不是抽象的,诗意的希腊和罗马,而是中国。


这个思想带来了一种严重的情绪。他想,对于诗意的,辉煌的生活,他已经懂得:它们只是在历史的光辉里才成为诗意的,辉煌的。他想,人们只能把现世的存在当做永恒的存在,用不着去寻找往昔的幽灵。蒋纯祖问自己:为什么,在失望的时候,他要到往昔去寻找幽灵?是不是在现在,在此刻,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拯救他?


“我的目的是什么?”


他回答说,他的目的是为那个总的目的而尽可能的工作,并且工作得好;是消灭一切丑恶和黑暗,为这个世界争取爱情、自由、光明。一切能够帮助这个目的的实现的,一切能够加强他的力量的,他要,否则就不应该要。他不应该像过去几个月所做的那样。为了个人的雄心,而回到内心去;他应该走出来,并且冲过去。


最初几个月,他渴望带着他的成就光荣地回到城里去。击碎他的一切仇敌。这是最大的引诱,他为这而生活。但现在,由于频繁的怀疑,由于生活的痛苦,由于那些令人战栗的认识,他对这个秘密的雄心已经冷淡了。在那种猛烈的努力之后,他突然感觉到厌倦了,最初,对照着那个尚未死灭的雄心,这种厌倦是带着诗意的感伤的;后来,这种厌倦伴随着纯粹的淡漠,他又恐怖起来,觉得他的生活的热情已经消失了。就在这种不时的发作里,他反省了他的生活和热情。这里不是他所理想的那个热情,这里是个人的实际的热情:为雄心而生活,为失恋而生活,为将来的光荣而生活。但现在他,虽然不觉得这些是可恶的,却对这些冷淡了。孙松鹤说,他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做人而生活,蒋纯祖觉得这是真理。但他随即又放弃了,因为他觉得这个说法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他永远不能征服他的个人的热情。现在他冷淡、厌倦、因为他发现了,他的雄心,仅仅是为了回到城里去做一次光荣的征服,是丑恶的。因为,变做一个绿的苍蝇去嘲笑蛆虫,是丑恶的。


这种个人的热情的消失,就等于生活的热情的消失。怀疑是良好的,但常常是有毒的。目前他仍然渴望做事,但不再能肯定自己的目的。在怀疑的狂风暴雨里,有一些夜晚极可怕地度过去了。他想他应该为人民,为未来工作,但在这中间他看不到一点点联系。他想过一种真实的生活,但他不能知道这种生活究竟是什么。他想这是结婚,“但这是荒谬的!”他想。


蒋纯祖只感觉到个人的热情,他不知道这和大家所说的人民有怎样的联系。他每天遇到石桥场的穷苦的、疲惫的、昏沉的居民,在这些居民里面,每天都有新的事件发生,但总是不幸的那一类,他只是感到伤痛、凄凉,那是,用老太婆的话说,凡是有人心的人都要感觉到的。他竭力思索他们他的邻人们在怎样地生活,但有时他和他们一样的穷苦,疲惫、昏沉,他不能再感觉到什么。


但就是因为这个,他冷淡了光荣和雄心。有一天他偷摘田地里的包谷,被发觉到了,那个年老的乡民向他说,耕种田地,是不容易的。他走开了,整天痛苦得战栗。他想,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耕种田地的艰难?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被侵害的农民们的痛苦?他想,他是属于先生们的一类,他是可以撒威风的;在儿童的时候,一件偷窃的行为可以算不了什么,但现在不同了。然而为什么,大家都不感觉到自己每天在进行着的劫掠和偷窃?


他想他幸而没有再回到城里去,那里是,所有的先生们聚在一起,分享光荣。


当他成了石桥小学的校长的时候,他便决心整顿全局,把一切工作都进行得彻的。这以前他是完全不过问事务的,他只知道学校很贫穷。他最初对张春田很不满,因为张春田在每次对学生讲话的时候,都向学生要钱,而此外就绝不向学生说什么。先前的校长是一个不相干的地主,随后是王静贤。王静贤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位置让给蒋纯祖,蒋纯祖相信自己的能力,并未怎样冷静地考虑,就答应了。石桥小学的校长,到了他的手里便成为一个实际的,重要的存在了。同时也就了解了张春田的苦衷。他开始明白,在学生中间有一大半是家里颇为富有的,虽然他们穿得那样穷酸;然而他们不肯缴钱。因为各方面的破坏,他们的家长都怀着观望的态度:假如中心小学也可以不缴钱的话,他们早就把儿女们送去了。另一些学生,是穷苦的,因为无形中可以免费读书,他们就对这个学校抱着天真的,忠诚的感激;他们的家长也如此。张春的的田地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在春季的一次危机里,他的一个山头,连同着那上面的树木,以最贱的价钱出卖了。整整一个学期,教员们每个人只能得到一百块钱,然而大家无话可说。唯一的一个校工,一个很有风趣的青年人,他除了吃饭以外什么报酬也得不到,然而他说,他要跟着张先生,一直到死。


蒋纯祖现在明白了这个学校的各方面,他明白事情是很棘手的。然而在周围的这些友爱的,动人的表现里,他相信自己,和张春田一起,一定不会失败。他的第一个措施是逼出那些富有的学生们的学费来。在这一件事上显然他比张春田高明些,就是说,充满着年青的热力,凶狠些;但这凶狠也带来了某些恶果。他召集了全校的三百个学生,首先问大家对这个学校满意不满意;他说,假如大家认为没有道理,这个学校就从明天起关门。学生们回答说:满意。于是他就开始讲述张春田的家庭状况,和张春田出卖田地的故事。他讲得异常的动人,有些学生哭了。于是他说,真正缴不起学费的学生,当然不提,能够缴得起的,他已经调查了,这里有一张名单,如果一个星期内还不缴来,就开除。他说,这些有钱而不肯缴的,连累大家都不能读书,是石桥小学的罪人,大家应该起来打倒他们。


在这里,对照着张春田的站在台上向学生们要钱的疲惫的、颓唐的样子,是出现了一个年青的、煽动的、辛辣的英雄了。张春田向他说,这样做是会惹出麻烦来的,但他不听。他说,假如这件事办不到,他就辞职。一个星期的期限到了,补缴了学费来的,一共有八十几个人,没有补缴的,有四十几个,于是他毫无犹豫地贴了布告,开除这四十几个。他注意到,这四十几个家庭都是真正有钱的,同时是在乡场上地位特殊的。


第二天,这四十几个仍然来上课,他鼓动学生们把他们赶了出去。于是他们的家长陆续地来到,有些声明他们是这个学校的债权人,有些表示他们和县里有关系,假如不让他们的子弟继续上学,问题就不顶简单。和这些顽固的人们说道理是一件痛苦的事,蒋纯祖最初还客气,后来蛮得非常冷淡,非常乖戾了。一个年青的绅士气势汹汹地问他,为什么有些人不要缴学费,有些人又要缴,是不是石桥小学拿了什么地方的津贴?他回答说,他有钱,高兴津贴谁就津贴谁。那个绅士拍桌子,于是他们吵起来了。


第二天他发觉学校里的有些东西被偷去了,或者被破坏了。他发现学校门口有用粉笔写的字:“打倒蒋王八!”和“石桥小学已垮台,女生出来打花排。”晚上,后院的一个教室被什么人放火烧着了,幸亏发觉得早。这种积极的捣乱和破坏继续了很久,接着是从外面来的,更凶狠的破坏。蒋纯祖,这个辛辣的英雄,第一着就落到狼狈的处境里去了。但他仍然干下去。现在是轮到他来向整个的石桥场挑战,和整个的石桥场搏斗了。在这里,是有着英雄的自我感激的情绪的;他现在觉得,石桥场,这里的这些不幸的生灵们需要他,他也需要他们。从热情的思索里不能得到的这种联系,这里就得到了。孙松鹤支持他的政策,但不赞成他的这种赤膊上阵式的豪气。张春田同情他,但讥讽他。王静贤开始有些怕他了。赵天知则整个地赞成他,说:痛快!痛快!


赵天知在身上带着一把锋利的刀。他时常把这把刀拿给蒋纯祖看,并告诉蒋纯祖说,敌人如果从上面来,就应从下面去扑击,等等。在这里,这个年青人带着一种善良的,嘲弄的性质,表演了凶险的人生。春季的时候赵天知和女教师吴芝蕙发生了恋爱。他们双方都有着那种乡场式的赤裸的放任。很快地,吴芝蕙怀孕了。于是她离开了学校,回到家里去。她的家庭是颇为富有的,因此是凶恶的,因为,在乡场里面,必需离奇地凶恶,才能获得,并保全一份财产。吴芝蕙是愚笨,无知,贪吃的女人,她是被《金瓶梅》一类的书教育起来的。她回到家里去以后,赵天知就烦恼起来,开始对这个女人做着严肃的思索了。他决心娶她。


他请万同华参谋这件事,请万同华去替他探望他的爱人。万家姊妹,万同华和万同菁,是这个环境里的优秀的存在。在一切东西里面,只要有一件高贵的,人们便爱这个世界了。万同华冷静、严肃、磊落、万同菁羞怯而简单,她们都是朴素的女子,她们相互间的感情是动人的。她们是张春田的学生;她们的人口繁杂的家庭正在迅速地分裂、改变,一个流氓的哥哥统制着一切,她们的寡妇的母亲受欺,她们这一房是家族中间最穷苦的。在这一切里面,万同华得到了严格的训练,她在年纪极轻的时候便懂得了她的命运的孤苦和人生的艰难。假如没有张春田,她是不能够受到教育的。现在,她的诚实、勤劳、克己、使她在家族里面获得了被尊敬的地位:她的母亲、妹妹、和弟弟,无形中被她保护着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得到了一种自由,她无比地爱护着她的这种自由。妹妹的读书是由于她的力量,以后,妹妹的婚事,也是由于她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