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逝四

作者: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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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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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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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872字

阿雪珍惜《修身教科书》的外壳,像雏鸡爱惜它屁股上的蛋壳,又像蜕下的蛇蜕非常讨厌地贴在她身上的某个部位。


虽说都是梳桃瓣发髻,可她是住在城市附近的海边温泉街,又是在妓馆里当佣人,她那颈后的发髻显得特别妖艳。艺妓的早熟和海边姑娘的健美融成一体,集中在这个姑娘身上。脸颊红似苹果,在线条鲜明的双眼皮陪衬下的两只圆圆的眼睛,轻佻地转动着。山村里罕见的——这句老话,谁都会觉得新鲜。


就是在那样的温泉旅馆里,也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前来向她求爱,他们既不是真心实意,也不是乱开玩笑。她既不认真,也不当儿戏,一概委婉而巧妙地躲开。同时她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渲染这类风流韵事,加以吹嘘。因此有一回,一个学生哥对她说走了嘴:


“阿雪,你年纪轻轻,却很老成呀。”


阿雪陡地变了脸色。


“你小看人,十足的书呆子!还这么傲慢……你以为人家在妓馆里就好欺侮吗?”她说着把盘子扔在地上,掉头就走了。此后那个学生在那里呆了一个来月,她都没跟他搭过一次话。


比如说,当她同阿芳两个人值班,负责清扫澡塘的时候,她就佯装打吨。当阿芳用刷子把她敲醒时,她便说:


“我看见你有三副面孔啊。我先去睡好吗?你的床,我们会给你弄暖和的。”


就这样,阿雪受到了照顾,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显得十分开朗。


“唷,这块围裙真漂亮啊。”有一回,一个女客看见阿雪惊讶地说。


不知阿雪什么时候从哪儿收集到这些五彩摈纷的小块花布,把它剪成整齐的三角形,然后拼凑成这块漂亮的围裙。


她初到这家旅馆,是某年的夏末,正是旅馆缝制新棉袍的时节。缝制完了二十几件棉袍,阿雪同时也做好了一件相同花样的男童夹袄,那是她用裁剪剩下的小碎片拼制的。据说是送给弟弟的。


旅馆老板娘惊愕之余,夸奖了她一番。老板听后说:


“对这家伙不容粗心大意,得提防着点。”


阿雪还收集客人抽剩的烟蒂,把烟嘴掐掉,积摄起来。到了一定数量,再把它剥开,用报纸将烟叶包好,寄给港盯的爷爷。


长期以来,旅馆老板娘都是亲自把烟缸里或是小火铲里的烟蒂捡起来,将烟嘴一一掐去,放在大纸箱里积攒起来。村里的老人来时,老板娘就拿出来招待他们。老人们把它放在烟袋锅里,边抽烟边天南海北地长聊起来。有的老大爷就是冲着烟蒂来的。


然而,老板娘这种老嗜好,由于阿雪的关系,突然中止了。


阿雪的母亲——她的继母,是港町女招待出身,每隔五六天就浓装艳抹,领着阿雪的弟弟出现在这家旅馆里。她一个劲地奉承旅馆里的人,俏俏向阿雪要零花钱。


阿雪的父亲是临时搬运工,到这里来干活,住在邻村老乡家铺着旧铺席的库房里。在故乡港町,从海边温泉街到另一条温泉街的半道上,有一渔港,她爷爷就住在那里,等着孙女送来烟草和腌山嵛菜。


公共汽车绕过稍高的海角,眼前突然展现一片美丽的色彩——海岸这边绵延不绝的山茶林花朵盛开,那边的蜜橘山染上了一片黄澄澄的颜色。一条笔直的路,贯穿其间,向下面的海湾伸去。海港里整齐美观地停泊着三四十艘渔船。透过树木的缝隙,只能看见大瓦顶和仓库的白墙。在景色宜人的镇上,谁能相信还住着一户像阿雪这样的贫苦人家呢。据说这里还是一个不用交税的模范村。


阿雪的母亲就在这个镇上生下了她的弟弟,产后发高烧,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发疯了。白天,父亲和爷爷都出门干活,阿雪留守家中,她趁母亲瘟病发作的间隙,悄悄把婴儿抱到母亲的***下。父亲早出,总要用草绳把母亲的手脚捆绑起来,每回都是阿雪帮她解开的。母亲发病只四十天,就溘然长逝了。


那年阿雪十岁,刚上普通小学三年级。她是背着弟弟走读的。父亲他们的吃穿,一切都由她照拂。她捡了一只野狗来喂养,这是她唯一的奢侈品。她夜半出门要奶,狗忠实地跟在她后头。


教室里,坐在阿雪身旁的孩子哭了起来:


“我不愿意跟一个小保姆排排坐。”


每当阿雪背着的弟弟啼哭的时候,阿雪只好离开教室。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她要给弟弟换尿布,还得去要奶。


尽管如此,她还是考取了第一名,升上了四年级,全校为之哗然。在升级仪式上,她还是背着弟弟走到校长面前领奖。学生家长目睹这个场面,不禁潸然泪下。据说校长曾拜托县知事表彰她,这消息也传到了阿雪的耳朵里。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抓住她的弱点,把她奚落得抬不起头来。阿雪从四年级的暑假开始就辍学了。


阿雪好歹独自把弟弟抚养到三岁。继母来了,可洗衣做饭依然是阿雪的事。阿雪背着弟弟在地里除草的时候,继母揪住她的头发,拉着她在泥田里团团转——这样的事,附近的人每天都可以看见。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那时候留下的伤疤。”阿雪在温泉旅馆的温泉里,用手指着自己的胳膊、胸口让别人看,那动作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现在她却边说边轻佻地笑了。


然而,当时她着实可伶,温泉街的伯母就把她领了回来。在小学校长等人多次催促之下,县政府才发表了表彰通知。这时阿雪已经到了镇上的艺妓馆。父亲则去山地干活了。


伯母家楼下卖绢花,二楼是艺妓馆。


“虽然在艺妓馆里,我也只是做做绢花,或者看看孩子罢了。”她在温泉旅馆里这么说,这是按照《修身教科书》的教导在撒谎。其实,她是替别人拿艺妓的三弦琴和替换衣服的——因为她是艺妓见习生。


为此县政府撤消了表彰。她的脸颊眼看着飞起了红潮,圆圆的眼睛也不发愣了。她马上急步飞跑,边跑边说……颈项的肌肤白皙艳丽,体内燃烧着一团火。


但是,她预感到要逼她接客了,就立即从伯母家逃走了。这也许是她念念不忘那“表彰的传闻”吧。


阿雪来到父亲在外面干活的地方,继母一反常态,奉承起她来。


“我现在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谁还愿意呆在这个倒霉的家里呢。”


这是阿雪在艺妓馆里牢牢建立起来的自信——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然而事实上她是认真地给了继母一点颜色看。继母碰上这种颜色,不由得后退一步。阿雪以一个新掌握了武器的人的胆量,开始蔑视人生。她的命运。是向娼妓的道路迈进了一步。


归根结蒂,少女的“蔑视人生”,如同白日做富贵梦一样。她越是想在这个社会里往上爬——以自己定会被贵人看中而自豪,就越是卖弄小聪明,越变得浮浅轻佻了。


于是,阿泷向躺卧在河边温泉里的阿雪说:


“是啊,嗳哟,你……要多加珍重呀。”


多加珍重,给她标上了令人高兴的身价。这“身价”和《修身教科书》有合二而一的危险,这就是她的令人嫉妒的魅力。


继母上旅馆来说恭维话,阿雪也巧妙地以奉承来回答。——继母去洗温泉澡,她蹑足去瞧了瞧,然后对老板娘说:


“老板娘,您别相信那种女人的话,她还是照样打我弟弟,我弟弟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共有五六处呢。”


十六岁的阿雪,已经完全看透了男客的甜言蜜语,完全把它们当做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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