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医隐

渡过长江，休息一夜，二人足下如飞，经淮扬之地，进入山东。这一日，终于抵达崂山脚下，天时尚早，两人进了山下镇子，先用酒饭。梁萧沿途编了几样竹器，便就在镇上换了几十枚铜钱，再寻一间酒肆打了两角酒，买了十斤羊肉，与怪老头分吃，正想跟店家打听吴常青的所在，忽听店外骡马叫唤，抬眼一看，却见十多个汉子，吆喝着闯进来。

梁萧看来人大都背刀挂剑，均是江湖中人打扮。其中两个小厮扶了个脸色紫黑、嘴唇枯裂的少年，小心坐下。那病少年走了两步路，似乎便觉劳累无比，伏在桌上，呼哧喘气。那行人个个脸色铁青，眉间凝重，叫了酒菜，默默喝了一轮，为首一个颌下有瘤，脸膛宽宽的汉子忽地叫过伙计，道：敢问，那山里菩萨什么时候能见到？

伙计一愣，赔笑道：敢情您老也冲菩萨来得么？这个可难说得紧！肉瘤汉子皱眉道：这话怎讲？伙计笑道：上个月那菩萨每天出来；这个月却来得少了，半个月也没出来一回！肉瘤汉子面色一沉，怒道：这怎么成？咱少主的伤可等不得。伙计赔笑道：方圆百里的人都在这附近等呢！菩萨不出来，有什么法子？肉瘤汉子怒哼一声，粗声道：那主儿不出来，我"肉须虬"常望海就放把火，烧了那座鸟林子。

话刚说完，忽听一个嘶哑男声幽幽传入店里：小青，你看到这条蚯蚓了么？众人一愣，转眼望去，却见不知何时，酒肆前立起个布袋戏台子，一阵风拂过来，卷起那个黑油布的幌子，上书四个白漆大字：袋里乾坤。戏台上景致甚陋，三束花，两根草，稀稀落落，随意摆放，一男一女两个布人并肩而行，男子话音落地，一个尖细的女声便道：看到了啊，不就只蚯蚓么，有什么好看？

那男声嘻嘻笑道：小青，这蚯蚓可有些用，你听说没有？蚯蚓有名叫地龙，意思是地里的虬龙，能够合药！那女声叹道：这蚯蚓又小又细，那药王菩萨拿来做药，怕也济不得事的！那男声笑道：他细小是细小，却有一桩奇处，你看它下巴上有个肉瘤，故而叫作"肉须蚯"，乃是蚯蚓中的极品。

那肉须虬常望海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腾地站起，怒道：操你龟儿子的祖宗！你是哪儿来的杂种，敢来消遣老子？他满嘴粗言，玩布袋的人却不理会，那女声拿腔拿调地道：那么，这肉须蚯与别的蚯蚓，还有什么不同？那男声噗哧笑道：大有不同呢，别的蚯蚓都吃土长大的，唯独这"肉须虬"是吃屎长大的，所以口气格外臭些。

常望海一跳三尺，破口骂道：放你妈的屁！那女声却笑嘻嘻地道：照啊照啊，你这么一说，果真有些臭气，就像是放屁呢……常望海忍无可忍，大吼一声，跃将出去，一招铁门槛，着地扫出，戏台忽地向后一缩，轻轻巧巧让开这腿，那女声叹道：原来蚯蚓如此心黑，还会咬人的？常望海一腿落空，心头微凛，蓦地窜高伏低，三拳五腿一口气使将出来，随行众人看得目眩神驰，齐声叫好。

那戏台仍是左右飘忽，将拳脚一一让过。那男声叹道：小青，你多有不知，蚯蚓吃泥，故而心肠最黑，但因这"肉须虬"吃屎，所以他肚肠不但黑，更是臭，可说又黑又臭，世间少有！常望海气得七窍生烟，右手虚晃，左脚突然踹入戏台之下，乍觉脚脖子一痛，似被什么套住，尚未还过神来，戏台倏地逼上，撞中他胸口。

常望海惨哼一声，倒退五步，口吐鲜血，胸口衣衫仿若大蝶，片片飞起，赫然露出一个猩红掌印，随行众人大惊，齐齐站起，一个黄衣汉子颤声道：你……你是玩木偶的一伙？众人神色惊惶，纷纷拔出刀剑。

那布袋戏台静悄悄立在街心，两个布偶情投意合，依偎一处，貌似天真温馨。那男声轻轻叹了口气，道：小青，人家问咱哥哥呢！那女声吃吃笑道：是呀，哥哥托咱什么来着？那男声笑道：让咱把东西带给他们！那群汉子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大吼，挥刀扑上，那戏台略略一退，其中忽然飞出黑乎乎一桩物事，撞上黄衫汉子胸口，那黄衫汉子口吐鲜血，跌出老远，众人一看，却是一颗花白头颅。

那病少年始终在桌边喘息，忽见头颅，神色大变，向前一扑，嘶声道：爹，爹！抱着头颅干嚎了两声，忽地抬眼望着那布袋戏台，喘道：你……你杀了我爹！那男声嘻嘻笑道：岂止你爹！那女声接口道：杀得人多啦，只待你们一死，江湖上从今往后，再没有怒龙帮这个名字。说着格格娇笑，颇是欢喜。

那少年听得这番话，一口气回不上来，两眼翻白，昏死过去。众汉子悲愤异常，纷纷叫道：跟他拼了！挥刀舞剑，一涌而上。那戏台在人群中东飘西荡，形如幽灵。要知众人的招式，戏台中人看得清楚明白，戏台中的虚实，众人却懵然不知。武功打斗，讲究知己知彼，如此我明敌暗，众汉子顿时大败亏输，片刻功夫，倒了四个。

梁萧本不想理会这些江湖仇杀，但看那戏台中人出手狠辣，大有斩尽杀绝之意，心生不忍，看了怪老头一眼，见他殊不在意，只顾吃肉，心知这等武功尚不在他心上，便自顾起身叹道：你们不是对手，都退下吧！大步上前，随手抓起场中汉子，反手掷出，一句话说完，只听扑通连声，七个汉子尽被掷到身后。

戏台中人想是看出厉害，蓦地停住，那男声森然道：你是谁？要架梁子么？梁萧长长吐了口气，苦笑道：这位老兄，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伤人甚多，也当够了！那女声冷笑道："紫面龙"刘熙云杀害我爹爹，污辱我妈妈，难道我不该报仇吗？若不灭他满门，怎消我心头之恨？梁萧心头一凛，望了那些汉子一眼，寻思道：倘若真如这女子所说，这些人倒也死有余辜，唉，但当初我何尝不是被冤仇蒙了心，犯下无边杀孽。沉默半晌，回手一指地上那颗花白头颅，道：这便是刘熙云么？那男声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