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段秉(2)42章 大理王

作者:红猪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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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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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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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5422字

“果然是严拒出兵。”段秉气得浑身发烫,对宋别道,“大理有这等君主,难怪为人所欺。”


宋别只是静静一笑,安然饮茶。


段秉笑道:“苏先生自有打算,小王焦躁了。”


宋别望着段秉道:“不止我有打算,太子爷不也觉得王上拒绝出兵反是件好事么?”


“苏先生!”段秉叫道,“小王可没有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呢?”宋别呵呵笑了起来。


段秉脸红了红,站起身来,打着扇子在房中踱步,一时立在案前,道:“大理多年苟身中原檐下,虽君臣和契,百姓安居,国家富足,却一样免不了为他所制,年年进贡无数,大理已成中原傀儡,更有亡国灭族之虞。长此以往,君将不君,国将不国。我段秉,虽由深宫锦衣玉食养成,却时时受失地国耻煎熬;大理百姓虽勤勉聪慧,却刻刻为中原朝廷欺凌;今日,绝不能因王上懦弱,痛失雪耻复国之机;就算是我亲父王上,也不能阻挠我重振大理声威之决心!”


“好!”宋别抚掌道。


段秉回首望着宋别道:“小王与苏先生结识已逾两载,小王见过不少仁人志士,却无一似苏先生浩然沉静……”


“太子爷是指摸不清我的底细罢了。”宋别摆了摆手,道,“苏还比之太子爷身边矢志报国效忠的人,不可同日而语。我两手空空,布衣褴衫前来,一无忠君之意,二无报国之负,孑然一身,也无求财之欲。想必这种人太子从未见过。”


段秉道:“苏先生莫怪,苏先生这样的人,做事绝不会无的放矢。王兄段乘那件事,固然是大;而今要做的,牵扯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小王不得不谨慎。”


宋别道:“不妨对太子明言,太子要做的这件大事,只能信得过我苏还一人而已。”


“为何?”段秉笑问。


宋别道:“只因我重返大理,投身太子门下,就是看准了太子与我苏还志同道合,最终必能做成这件大事。”


段秉抽了口冷气,“难道苏先生从前和王上有什么过节么?”


宋别摇了摇头,“太子多问无益。”


“是。”段秉闭上嘴,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茫然看着宋别,不住思量从哪段宫廷丑闻中才能挖掘出面前清瘦脱相的布衣中年人。


宋别却接着道:“这件事就如同太子所言,风险极大,若太子爷下定决心,苏还定当鼎力相助。”


“这小王却从不疑苏先生。”段秉道。


宋别道:“棋是要一招招走下去的,这最后的杀招,只得太子与苏还知道。就算太子身边的人平日里如何忠心耿耿,难保有人被太子的魄力决心吓倒。”


这不可不防——段秉深以为然——更何况,无论是什么的明君,哪怕沾上一点“弑父”的谣言,都会是遗臭万年的污点,这个把柄无论如何不能落在任何人手上——段秉看了看宋别,默默一笑。


“苏先生,”段秉道,“那我们的第一招棋,是怎么个走法?”


“还是礼让中原吧。”宋别笑道,“窗户纸须得苗贺龄来捅破。”


“为何?”


“王上拒绝出兵,苗贺龄便有可能索回国书归国,倒不如让他宣扬出来,使得中原再无回旋退缩的余地。”


段秉道:“苗贺龄虽耿直,却一样聪明得紧,若不得大理确定的承诺,断不会轻易将这封国书公诸于众。”


“呵呵。”宋别大笑,“太子爷,兵不厌诈,咱们只管将他诓入彀中罢。”


闰六月二十七日,苗贺龄得知大理王段希、大理太子段秉均已应允出兵龙门,凌晨便至段秉太子府中。段秉开锁自柜中请出庆熹皇帝国书,交与苗贺龄验看。


这日大理城上黑云压城,算起来是日出许久的时候,房内却仍需点灯,苗贺龄将国书凑在灯下细看,笑道:“正是原件。”


他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欣然与段秉携手登乘太子车辇,缓缓向大理王宫行去。


大理重臣如平时一般在宫门外候旨,都道今日能听大理王给出旨意如何处置金开文,却不料太子偕同中原使节同车前来,疑惑之下纷纷上前问安。


段秉将苗贺龄让下车,对众人道:“苗大人奉中原皇帝国书,千里跋涉,今晨方至大理城。”


众人都道辛苦,苗贺龄还礼不迭。一时大理王也得内臣通禀,措手不及,只得命摆驾正殿,宣见苗贺龄。双方各行国礼之后,苗贺龄自随从所捧紫檀木案中取出国书,缓缓展开。


“苗御使,且慢。”正座上的大理王抬手止住苗贺龄,“贵国皇帝陛下大驾北伐,此国书难道是自北伐营中所出?”


“正是。”苗贺龄道。


段秉见大理王段希似有意阻扰苗贺龄宣读国书,忙笑道:“王上,苗御使千里南下,必奉了要紧旨意,王上还是容苗御使先行宣读国书罢。”


段秉隔夜里早就会知朝中心腹,当即便有不少大臣附和。


段希冷然道:“好吧。苗御使,请宣读国书。”


苗贺龄隐隐觉得事情有变,绝非段秉所言的“一切皆已商议安排妥当”。他犹豫之际,大理众臣均已转头望来,众目睽睽,当真是骑虎难下。他盯了段秉一眼,朗声宣读国书。


才读到一半,殿上便是一片大哗,苗贺龄微微一顿,待人声敛去,接着读道:“望大理国王陛下遣兵马相助我国征蛮龙门亲王白东楼于龙门境内围剿苗患……”


段希按着太阳穴不住摇头,等苗贺龄读完,叹道:“苗御使,中原慷慨信任,大理之幸。然大理小国寡民,兵不足万,船不过千,襄助中原围剿苗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贵国征蛮龙门白亲王多年征战,名冠九州,英武盖世,贵国两代圣主均将西南疆土托付,大理兵将何德何能,只怕入境之后,反令白亲王掣肘,更谈不上能助贵国一臂之力。”


苗贺龄合拢国书,放回案上,环顾大殿,缓缓道:“国王陛下,我国皇帝陛下远征匈奴,更需西南安定,否则南北烽火并起,中原分身无术,一旦为匈奴攻破,大理唇亡齿寒,也同样岌岌可危。中原大理交战,是二十四年前的旧事,如今两国相安,百姓通商,商船于寒江穿梭不绝,两国不啻于血脉相通,水乳交融。国王陛下何必对中原戒备如斯?”


段希脸色越发的铁青,怔了半晌,才赔笑道:“怎么会?中原大理已结两代秦晋之好,相安二十四年无事,‘戒备’二字从何谈起啊?”


“王上,容臣直言!”大臣中有武将出班,朗声道,“那川遒、杜门、幽秦本为大理疆土,即便中原皇帝陛下无意退让,大理也当竭力索还,怎可将十几万大理百姓弃如弊履?”


“大胆!大胆!”段希拍案怒喝,“中原使节在此,岂容你放肆胡言。”


“来人。”段秉抢出半步,对殿外武士叫道,“将这妄徒叉出去!”


那武将身形魁梧,臂力过人,饶是四个武士架着,也让他在殿门前突然挣脱,转身冲回来几步,高呼道:“太子!太子!”吓得周遭武士们一拥而上,按在地下拖了出去。待他们去得远了,那武将呼声才绝,殿上顿时一片寂静。


“苗御使,那是狂徒妄语,切勿见怪。”段希从袖筒中抽出手帕来悄悄拭汗,道,“至于贵国皇帝陛下所言出兵剿苗一事,寡人权衡良久,只觉敝国兵力微弱,不堪出关惹中原官兵耻笑。”


“乞禀王上!”


五六个大臣终于按耐不住,竟不约而同出班劝谏,一句话同时出口,在殿中回声,倒象是一声大喝。


“什么事?”段希知道这些人都是少壮一派,无非是苦劝自己出兵,纵然一万个不耐烦,此时却只得无可奈何地道,“讲吧。”


这几个大臣均力主出兵,言辞不乏激烈;也有附和大理王的大臣,当即予以反驳,殿上都是瓮瓮的人声,渐渐的有些混乱失态之相。


苗贺龄懒得听他们君臣辩论不休,抽空狠狠望向段秉,却见段秉向这边不住苦笑,摇手示意自己稍安勿躁,随即慢慢走到段希的宝座之下。


“王上!”他朗声将大臣们的声音都盖了下去,又转过身子,沉着脸色,缓缓扫视了一遍殿上的大臣。


大理朝廷现在已俨然是段秉主政,群臣对他不敢稍有忤悖,立即屏声噤气,退回班中。


段希唯恐段秉应允派兵,当即喝道:“你退下,此事全由寡人做主,你不必多言。”


段秉笑道:“王上圣明,臣亦觉出兵龙门不妥,既王上有命,臣欣然无语。”


朝中大臣有素知段秉性情的心腹,都是大惑不解,有人更是脱口呼道:“太子,这是为什么?”


“中原动荡,匈奴自北虎视眈眈,大理当如何自处?”段秉道,“兵出龙门,与苗人纠缠,非数月以上不能胜也,粮草车马俱需跋山涉水,未及开战,大军已然人困马乏。时日一久,必损伤大理元气。”


他此言一出,段希与苗贺龄都是大吃一惊,段希更是有些不可置信,微微俯下身追问道:“我儿,你说什么?”


“啊,”段秉躬身道,“臣是说,既然大理与中原是唇亡齿寒的邻邦,即便是替中原皇帝陛下效命,也不应趁中原动荡之际出兵中原。于大理自己来说,这种要紧关头,我国境内更需安静,王上大军应当勤勉操演,固守戍防,而不是在苗人身上消耗兵力。”


“哦……”段希的赞叹听起来倒更像是疑惑的叹息,他坐直了身子,向着群臣道,“太子所言,比之寡人更为高瞻远瞩,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王上与太子少有这等默契的时候,太子段秉谦卑恭顺地微微躬着腰,发冠投出的阴影遮挡住他的眼睛,无人能籍此揣测他的真意,段希僵硬的笑容却清清楚楚地落在群臣眼里,因而没有一个人觉着半分欣慰。


“啪。”


苗贺龄清脆地摔了一记袖子,转身向随从喝道:“将国书收起。”


“是。”那随从响亮地应了一声,揭开胸前的衣襟,将国书贴身放了。


苗贺龄向上拱了拱手,冷冷笑道:“大理国王陛下、太子殿下志向高远,洞悉时务,苗贺龄领教了。既然贵国无意与中原合兵平苗,苗贺龄在贵国久留无益,告退。”


正殿上群臣被他一脸阴桀怒气震住,顿时鸦雀无声。他招了招手,不容段希说话,便带着随从扬长出殿而去。


段希很失面子,却又觉如释重负,站起身来漫不经心挥手:“散了吧、散了吧。”


“退朝——”太监拔高了嗓子叫道。


段秉跟着人潮退出殿外,明媚的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里利刃般刺出,正将他面前的路照得一片狭长的雪亮。


跟进来的王桂凑到段秉身边,努了努嘴,道:“太子爷,这可是天降佛光,算不算好兆头呢?”


“怎么不算?”段秉轻声笑起来,他躲开围上来的人群,对王桂道,“你先回府去吧。记得我昨晚上说过什么来着?”


“太子爷说自今日起,一定要让如意呆在府里,不许到处走动。”


“记得就好。”段秉道,“你跟着我在这里时间长了,谁替我看着他?”


“是。”王桂躬身笑道,“奴婢这就回去。献殷勤也不差这一会儿。”


段秉照往常一般,朝后在内阁与重臣商议国事决策,到中午时却不住出冷汗,脸色铁青,群臣见他身体不适,纷纷请他放下公务,保重要紧。段秉这才乘车回府稍歇,王桂远远望见他的车驾进了巷子,忙奔出门来迎着段秉。


“太子爷!”他笑道,“如意今儿没出门,一直陪着太子妃屋里说话下棋。这会儿太子爷要见他,眨眼就能到太子爷跟前了。”


“好,不忙。”段秉道,“请苏先生来。”


“已在书房候着了。”王桂道,“喝茶看书呢。”


段秉大喜——宋别如此逍遥,想必部署已然停当——他衣裳也未及换,匆匆走入书房,笑道:“苏先生自在得很啊。”


宋别放下书,抬头道:“世间人物冥冥天注定,有人劳碌有人闲,在此品茶读书也是迫于天命,不得已啊。”


段秉松开领口,喝了口茶道:“小王回来时,看路上还很太平,什么时候才有动静?”


“苗贺龄自出了王宫,便有人紧紧跟着,他没有停留大理城中,直接去了码头,船一个时辰前起锚去的。”宋别道,“另外,撒了百多路人马在大理和盛京,今天便会有消息。”


“今天?”段秉的心怦怦直跳,“这么快?”


宋别道:“虽说有没有苗贺龄捧着国书再次入朝,已无关大局;但能尽快动作,追他回头,总是好的。太子爷千万记得,这一步步望上走,最要紧的就是‘名正言顺’四个字。”


段秉深知其中利害,点头道:“是,先生说的是。”


“太子爷。”王桂在水渠那边呼道,“北门关传来急件。”


“拿进来。”段秉向宋别望了一眼,“想来是白东楼有所举动了。”


宋别笑道:“正是时候!想不到白东楼如此善解人意。”


段秉从王桂手中接过军报来,细细看过,不由也笑出了声,“果然、果然。他已整兵北上,夹击椎名寿康去了。如今越海大营已是空城,这不是天助我也?”


宋别微笑——这苍天之神确实秉性恶劣,这等弑父篡位的逆臣贼子也能得蒙上天眷顾,登于宝座之上,统治万民众生,那么自己一家的遭遇又何足为奇?


“苏先生,你说呢?”段秉得意之下,不禁追问半晌没有做声的宋别。


“那还用说么?”宋别大笑。


两人将军报又看了一遍,接着商讨布兵行军之事,天色渐晚,忽听院中脚步杂乱,段秉抬起头道:“大概是王桂请膳,先生请一同用吧。”


“太子爷,太子爷。”


透过门帘可以看见王桂直着脖子叫,脸亦涨得有些红了,象是从远处直奔过来。


“做什么慌慌张张的?”段秉门前向他招手。


王桂跨过桥来,在段秉耳边道:“太子爷,戍防京师的马坚领兵将太子府给围了。”


“胡说。”段秉尚不相信,呵斥王桂道,“怎么会?”


王桂急道:“太子爷还不信?如今几条街上都是马坚的人马层层把守过来,大门外的小厮都吓得了不得。”


“马将军可曾在外请见太子呢?”宋别在内忽然问。


“这个……”王桂一怔,“奴婢还不知道,看见门前情形不对,便赶紧来报信了。”


自去年九月,段秉手下大将马叙领兵围攻段乘府邸,将之绞杀之后,段秉府中的人便开始有事没事大惊小怪,段秉虽为此烦恼,却因宋别劝说,总是以安抚为上,从不乱加训斥,现在一样按捺住脾气,耐心对王桂道:“你却想一想,马坚是什么人?他与他兄长马叙自少年时便随我出入,都是我难得的死士。这时他来围我的太子府做什么?”


“啪。”王桂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连声道,“是奴婢荒唐了,是奴婢发了昏。奴婢这便去问马将军有什么要紧的事。”


“不如直接请进府来吧。”宋别道,“太子定有话嘱咐于他。”


“是。”


不过片刻,马坚便疾步进来,门前请了个安道:“臣行事鲁莽,致太子爷染恙时受惊,死罪,死罪。”


“既是事出紧急,将军又何必拘于俗礼?”段秉笑道,“进来坐吧。”


“是。”


马坚虽在政变之前于外省领兵,甚少回京,但兄长马叙与段秉却是十多年的交情,说起来都是段秉嫡系,当下也不客气,捡了个位子坐下,道:“大理市面上有些不安静,臣唯恐乱民惊扰太子与中原公主,便擅做主张,将几个街角先把守了。”


“原来如此。”段秉道,“不过,我中午回来时,城里还是好好的,怎么半天功夫就到了动用人马驻守要害的地步了么?”


马坚道:“臣也觉蹊跷,也不知哪里传出的谣言,说王上今早答应了中原合兵平苗,眼看出兵在即等等,街上的苗人便有些不太平,聚在一处,大概是商量着要出城。大理京畿衙门的差役恐他们聚众闹事,便结队上前驱散,那些苗人却抗命不从,闹了一阵子。”


“那还好啊。”段秉道,“想来衙门里已惮压下去了吧?”


“哪里!”马坚道,“苗人如此一闹,激怒不少城中居民,有不少原就不本分的汉子和轻浮少年,结伙抢掠苗人财物,捣乱苗人商铺,调戏苗人妇女。”


“这还了得!”段秉大吃一惊,回头对宋别道,“苏先生你看此事如何才能按下去?”


宋别摇头道:“大理城中的百姓同苗人素来不睦,也怪苗人野蛮无礼,如果一味压制大理人,反助长了苗人的气焰,也不甚妥——难啊。”


“苏先生,”马坚道,“这却不能拖了,一旦在京城演变成双方械斗,可就闹大了。”


“唯今之计,只得由衙门差役维持市面上的安静。”宋别道,“京畿戍兵万不可卷入其中,否则便有朝廷镇压苗人的谣言,届时收场就更难了。”


“末将明白。”


段秉道:“无论如何,王宫是最是要紧,我这里人少些倒也罢了,如果王上有所闪失,没法向天下人交待。”


马坚欲言又止,想了想,只得道:“是。末将告退。”


段秉点了点头,目送他到门前。马坚却又回过身,道:“太子爷,臣觉得王宫固然是重


中之重,可是太子府上却有更要紧的人物,如果太子妃稍有差池,大理怎么对中原皇帝说明。”


“啊,你说的是正经。”段秉拍了一下手,“我这便叫王桂加派人手巡视王府。不过,也没有必要从几条街外就全部戒严吧?百姓出入不方便,恼的还是朝廷。”


“太子爷大概忘了,”马坚道,“几条街外有个所在,也是不容有失,那人一旦趁乱脱逃,可是天大的麻烦。”


段秉终于变了脸色,“你说的有理,还是随你安排。”


宋别看着马坚退去,不住颔首,道:“其兄勇,其弟智,了不起。”


“是啊。”段秉想到马叙在自己面前自刎而死,仍不住伤感。


宋别道:“此人今后必成大器,太子爷要好好的用。”


“那是一定的。”段秉道,“马叙之前也就是这个遗愿,怎能让他死不瞑目。”他的意兴阑珊也不过片刻功夫,想到京中局面动荡,不由又兴致高涨起来,“如今大理城的局面就如先生所料,先生看盛京何时会传来消息?”


“大概就是明天早晨。”宋别道,“盛京不似大理戒备森严,苗人很快就会与大理人冲突,水到渠成只在一两天内。”


既然京畿戍备兵马不予调动平息事态,至闰六月三十日,大理城与盛京两处,苗人与城中百姓的冲突已然不可收拾,大理城中商家店铺俱已关闭,街上行人稀少,处处都有苗人持械乱奔,结众咒骂大理王与大理朝廷,而围殴差役,与大理居民械斗已属平常,甚至有苗人妄徒冲击官府,在大臣府邸周围走动。


这日下午,守卫太子府的驻军在巷中捉拿到两名意图不轨的苗人,染病多日,闭门不理公务的太子段秉方知天下大乱,连忙乘轿赶往宫中与大理王段希商量对策。


几日来大臣唯恐大理王怪罪,尽量遮掩,因此段希这才知道起因,对段秉道:“谁说寡人要出兵苗疆!事不宜迟,立即着人发布榜文辟谣。”


“辟谣也无济于事了。”段秉道,“这些苗人胆大包天,居然欲意行刺朝中大臣,不派兵镇压,只怕愈发不可收拾。”


“那就调京畿戍兵平乱。”段希无可奈何地道,“王宫附近可安全么?”


段秉道:“王上放心,臣已问过,前两天王宫附近便已加派禁军守备。”


“那就好。”段希站起身来,微微俯下目光,望着段秉,道,“城中乱成这样,你回去路上也一定要小心了。”


段秉怔了怔,“是。”


“去罢。”


段希挥了挥手,段秉这一刻能看清他手背上斑驳的皮肤和黯淡的皱纹,他突然有些哽咽,勉强镇静,才跪倒磕头,“天气还热,父王千万不要应朝政累着了身体,一切以保重为上,此事交给儿臣办,决计不会有失。”


“交给你我就放心了。”段希竟缓缓地展颜微笑。


段秉再没有看段希的面庞,只是道了声“儿臣告退”,便低着头直退出殿外。仰面,他似乎想看看天色,然而正是正午,阳光照得他微微有些晕眩。他一时也不免迷茫,如果这头顶上的苍天少赐予大理王半个月的寿数,对他们父子来说,岂不是更好的结局?


走出王宫,一路上禁军开道,街面上的嘈杂离这王权威严越来越远,段秉颤抖的手指才慢慢安定有力起来。


“叫如意来。”段秉在府门前下轿,对王桂道。


如意刚从景优公主处伺候下来,尚在午饭,一听召唤,忙放下筷子,掸干净了衣裳过来。段秉躲在窗后,静静看着他笑嘻嘻甩着拂尘穿过书房门前的花园。


“他倒是极沉得住气”段秉对身后的宋别道。


宋别笑道:“他既是中原皇帝最宠爱的内侍,又是七宝太监的得意弟子,自然有过人之处,太子爷要小心。”


“小王省得。”段秉归座,道,“苏先生在一旁也需多提点小王几句。”


“奴婢如意奉太子旨意见驾。”


“请进来吧。”段秉对如意还是一如他刚进大理时一般的客气。


如意礼数不敢懈怠,恭恭敬敬叩了头。


段秉道:“正和苏先生说闲话,你也坐吧。”


“谢太子爷赏座。”如意在一边预备好的小凳子上坐了,笑道,“太子爷同苏先生所论的,都是极高深的天下大事,只怕奴婢插不上嘴,打不了趣儿,白白糟蹋了太子爷赏的座位。”


“公公早先在中原皇帝陛下座前,都谈笑风生,应对自如,到了大理怎么会束手束脚?苏先生,”段秉道,“小王才刚说到前两日苗大人在朝上宣读国书,只是大理辜负了中原皇帝陛下的一片盛情,致苗大人一怒而去,实在是失礼了。现如意在此,苏先生替小王讨个情儿,万请如意公公上书禀明中原皇帝陛下,言明小王的苦衷。”


宋别道:“既然太子爷有苦衷,只要说明了,中原皇帝陛下圣明,怎会怪罪太子?”


如意望了望这两个人,噗哧一笑,“太子爷可别为难奴婢,奴婢从前侍奉皇上不错,可如今跟着公主过了大理来,住在太子爷府里,吃的是太子爷的粮饷,早就是太子爷的奴婢了,哪里还有资格儿向皇上上书?更何况,不怕太子爷笑话,奴婢识的字不多,看个账本什么的还行,写字么……”他作难咂嘴,“太子爷还不如让奴婢天天的给太子爷牵马抬轿子,再不然就让奴婢去伙房洗菜擦地,倒也能图个解馋的便宜。”


段秉大笑道:“如意啊,不是我笑话你,你哪回进我的书房不是紧往书架上瞧?只怕我查下来,定有几本难得的好书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你屋里去了。”


“太子爷,奴婢是个粗人不错,可太子爷也不能拦着人上进啊。”


“好好,你是个有志气的。唉……”段秉敛去笑容,叹了口气。


如意忙道:“太子爷叹息什么?是奴婢言语里冒犯了?”


“没有。”段秉苦笑道,“我不过在想,连你也是个有志向的人,怎么我上面那位,眼见苗匪屡屡入境骚扰,更在京师与盛京作乱,而面前有能与中原合兵平苗的大好机会,却只知道作乐寻欢,贪图一时之愉?”


宋别道:“所谓孤掌难鸣,太子爷不必自责过甚。”


段秉道:“苏先生是小王的良师益友,自来的主张小王都是钦佩的。只有这一句,小王不以为然。”


“哦?”宋别微笑。


段秉正色道:“小王身居王储之位,身心所系都是大理的兴亡,无论有多少阻扰,都不应当退缩。再者,中原皇帝陛下将公主下嫁,对大理对小王都是寄予厚望。中原阻击匈奴,受惠的一样还有大理,能为中原皇帝陛下分忧平苗,本是大理分内的事。可惜……”


如意见他的目光转来,忙道:“怎么?皇上让苗大人下国书,说的是合兵平苗的大事?”


“正是。”段秉道。


宋别笑道:“如意公公想必还不知,王上不由分说,当场严拒了。”


“这可没辙了。”如意道,“大理的事还不是王上说了算。原来太子爷要奴婢上禀的,是这么回事。听太子爷的口气,倒象是赞成皇上主张的?”


“那是自然。”段秉道,“大理虽及不上中原兵多将广,但胜在对苗疆地理战法所知颇详。苗人近几年来屡屡破关入城,骚扰地方,渐渐的也成了大理心腹大患。如能合中原兵力一举击溃,当真是造福两国百姓,何乐而不为?”


宋别道:“中原苦战匈奴,若苗人在后院举火,后果可想而知。一旦中原为匈奴攻破,大理绝无幸免之理。”


段秉道:“小王就是苦于做不得大理的主。只要王上严辞拒绝,朝堂之上,做儿子的怎能不随声附和?可那日从宫里出来,越思索,越觉王上昏庸懦弱……”


“太子爷!”宋别忙将段秉的话打断。


段秉苦笑道:“小王是觉得只要王上在位一日,这出兵平苗的事就无半分希望,心中苦闷,苏先生莫怪。”


如意笑道:“太子爷,话虽如此,人人却都有无能为力之处。听天由命反倒有自在的乐趣。”


顺水推舟的话说到这里便断了头绪——段秉看着如意的笑容,苦恼着为何眼前年轻的太监就这么难缠。


宋别却缓缓道:“公公的话不无道理,说到天命,中原皇帝陛下既然受命于天,为万邦之主,神佛庇佑,你我明白事理的人自然欣然归顺,无不愿为皇帝陛下驱策;然有庸人,罔顾天意,擅权弄兵,这等人物在中原却也不少罢。”


“哎,”如意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朝哪代没有让人放不下心的权臣?”


“是啊。”宋别点头道,“你我于天下来说,不过一介小民,然而人人都如公公这般自在,任跳梁小丑兴风作浪,只怕就剩中原皇帝陛下独自烦恼了。”


“不错。”段秉道,“如意,无论如何中原皇帝陛下于你还是有提拔重用之恩,若你也袖手旁观苗人在中原边境作乱,那么,大理人无动于衷更是在所难免的了。两国危难当头,你可要有力出力啊。”


如意笑道:“太子爷把奴婢瞧得太高了,奴婢一不识字,二不学武,只会逗主子开心,讨个赏赐。话说回来,奴婢现今是太子爷的人了,只要太子爷一道旨意,就是摘星星月亮,奴婢也尽管撒腿去了。”


段秉皱了皱眉,宋别淡定如常,悠然道:“公公,太子爷刚才已说了,没什么要公公做的,只不过请公公上书中原皇帝陛下,大理王在位,两国合兵剿苗一事绝无可行之机。”


如意笑道:“是。”


宋别喝了口茶,道:“公公切勿拖延,二十七日得到消息,西王白东楼已挟兵北上,协同东王夹击倭寇,中原别水一带战乱已起,公公的信若迟了,恐怕乱军中难以送到皇帝陛下手上。大理苗人虽乱,镇压也不过一两天便能平定局面,太子爷等得起,公公可等不起啊。”


“是。”如意站起身来,道,“苏先生说得是,奴婢这便回去好好的想一想,这个折子怎么个写法才好。”


他施礼告退,段秉点了点头,看他走远,方对宋别道:“苏先生,难道要这么快便和他挑明白么?”


宋别道:“如意一旦出手,中原朝廷便卷入王上被刺一事,于中原将来在大理的利益有百害而无一利。如意聪明,自这两天时局审度,料到太子爷出兵川遒势在必行,自然不答应太子爷向王上行刺?”


“先生最后一番话,可会令他回心转意么?”段秉问道。


“中原内忧外患,此次只能胜在战机之上,若为东王抢先占据寒江险要,便可谓满盘皆输。倭寇在此时登岸,轻易破城拔关,决非巧合,为的还是拖延东王步伐。西王兵出龙门支援东王,无疑使得杜家能分身北顾寒州,大理若再不出兵牵制西王,他们东西两家合兵,中原朝廷便束手待毙了。胜负就是一两日,大理拖得起,中原却拖不起,如意岂不知其中利害?”


“因此,”段秉道,“先生当面揭破中原朝廷的致命伤,逼如意早下决心。”


宋别道:“太子爷毕竟精明。”


段秉道:“此番交手便知如意并非等闲人物,将弑君风险转嫁中原之计如若因他执意不行,而致流产,真是枉费了苏先生的苦心。”


“凡事都有第二个解决的法子。”宋别道。


“适才听先生的见解,小王突然想到一件事。”段秉摆弄着手上的扇子,道,“大理何以不袖手任东西两王在中原作乱,再趁机发兵夺得中原疆土?”


宋别垂下目光,叹了口气。


“先生觉得不可行么?”


“苏还不妨说句实话,大理现今的国力实在委屈了太子爷的抱负,今后十年之内,大理绝无进军中土的可能。太子爷要得尝所望,便不能再用苏还这等阴谋之士,须物色磊落强干的佐臣,苦心经营,蓄养国力。我多病体衰,能助太子登基,已属苍天眷顾,原本无需再理会大理今后的前程……”宋别起身步于窗前,望着满院青葱,黯然微笑,“无奈,放眼所顾,皆是故土乡民,年少时纵马城池内外,山岭碣石,原野沧海,何处不有我放歌纵情,又何堪铁蹄践土,战火焚城?想来再多说一句话,又有何妨?太子谨记:一朝冒进,必引致满盘皆输,大理沦陷只在太子,也就是未来大理王一念之间。”


“先生……”段秉轻轻抽了口气,一点点品味这消瘦落寞背影中浸透的凶兆。


然而城中突如其来的喧哗,却不容他深思下去,京师戍军的蹄声从街道上层层翻滚了进来,不知是谁的呼号哭泣,远远的却不绝于耳,大理城沸腾般瓮然鼓噪,太子府院中雕梁画栋,珍草名花也都随之微微战抖。


段秉蓦地站起来,对外呼道:“王桂。”


王桂从院门处疾步过来,应道:“奴婢在。”


“门前候着马坚将军,无论他何时前来复命,都速速请进来。”


“是。”


宋别道:“万事俱备,只待今夜如意的作为了。”


“如意那边,还请苏先生关照些。”段秉道。


宋别笑道:“那是自然的。”


大理城中已然因平叛戒严,宋别不得返回住处,便一样留宿在段秉府中。到晚饭过后,城中的骚动稍作平息,夹在腥风血雨中的片刻寂静显得异常诡异,宋别合上书本,听着门前“咯”的一响,道:“我在。”


“爷,是急件。”


雪白的信笺从门缝中混不着力似的飘了进来,宋别招了招手,将信笺挟在指间。滴血般鲜红的封泥上加盖蔷薇,竟是颜王亲笔书函的印记。宋别怔了怔,黑州龙门两地局势均在掌握,什么大事要兴师动众地将亲笔书信贯穿南北四五千里的路程,直送大理?宋别不禁怀疑雁门出云失守,微吃一惊之下,忙将辟邪的书信展开。


行文就如辟邪一贯的短促而锋利,信中不过寥寥几句话,宋别一眼阅毕,松了口气,“原来如此。”他将书信凑在火上点燃,默然灯下端坐,思量着如何对策辟邪信中所嘱,想到部署妥当的计策又要翻盘从头来过,宋别这样的人也忍不住焦躁,弹指敲落灯花,心中却忽涌上一股子凛冽不祥,让他不禁仰面长叹连连。


夜深时,段秉书房的院落仍是灯火通明,马坚等大将与朝廷重臣纷纷来至,与段秉商量肃清苗人之事。


这种场合,宋别从来是回避的,他找来王桂,由他带路,向着太子府内宅悄悄行去。


“苏先生,如意可就交给您老人家了。”王桂哈着腰低声道,“他本事大,奴婢不是他的对手,只有先生他还忌惮些。”


“太子妃可曾安歇?”


若景优公主还不曾就寝,宋别行事便可能惊动人,故此谨慎多问了一句。


王桂道:“城中不太平,因而挪在太子爷的寝宫里歇了,如意却还回自己屋里睡。”


“那便正好。”宋别道,“你且回避,容我在他屋前监视。”


宋别的年岁虽不甚老,却因清瘦多病,王桂实在看不过他如此辛苦,当下道:“苏先生,要不是为了太子爷,奴婢真是舍不得您老在此熬上一宿。唉,说句实话,奴婢给您老磕多少个头都是应当的。”


宋别笑道:“把你的良心放在肚子里,等这一阵事完了,再拿出来献殷勤不迟。”


王桂躬了躬身退去,宋别见他走得不见,才施施然走到如意门前,用扇子柄轻轻敲门。


“呦,苏先生。”如意丝毫不见意外,开了门笑道,“这可是内宅,先生怎么进来的?”


“啊,乘凉散步,不经意间便到了公公门前,想着说两句闲话,也能消暑。”


屋内的灯光幽暗,案上一只红漆剑匣因而显得晦暗阴沉。


“公公的剑?”宋别问道。


如意摇了摇头道:“不过今夜借来用用罢了。”


宋别凑近,方看清剑匣上篆书的“雕雪”二字。“原来是太子爷的藏剑。”宋别道,“传说此剑剑身薄如蝉翼,若使剑的人手法够快,对手致死身上连伤疤也不会留下。”


如意道:“先生见闻广博。”


“彼此彼此。”宋别衣袖轻拂剑匣,“咯”地将匣盖揭开,剑身黯淡灯光下却反射出一道苍白的光芒,照在他脸上,“好剑。”他用扇柄轻轻巧巧挑起匣盖放回原处,转过脸来看着如意,“公公今夜要行大事?”


“先生忘了,”如意翘起嘴角,“晌午时还是先生催着奴婢写信上书呢。”


宋别道:“区区一个玩笑,公公倒当真了。”


“先生,我这个人虽有时分不清好歹,但也知道此事不同寻常,开不得玩笑的。”


如意慢吞吞地说着,渐渐沉下了脸色,宋别望着他冷酷残忍的神色脱鞘而出,饶有兴趣地在想这个年轻人平日的笑容何以真诚谦卑到连自己都喜欢的地步。


“好好,”他盯着如意的手指,笑道,“我这次来,不过是请公公暂缓……”


“暂缓?”如意蹙了蹙眉,“为何?”


如意宫衣之下身着黑色便服,体态镇静爽利,气势充盈,隐隐有杀气在身周奔流,宋别斟酌了一会儿词句,方道:“段秉授意你行刺大理王,其中的奥妙,以你的聪明不会不知。”


“嫁祸中原,日后另有他图,我怎会不知?”如意道,“不过先生一日里要挟我行刺在先,又阻挠我在后,先生到底是哪一边的人,我却不明白了。”


“哪一边?”宋别想了想道,“说了公公未必知道。”


如意眯起眼睛来笑,“先生果然并非段秉的谋臣,这么一来,说话倒有些不方便了。”


宋别在他眉间迸出厉色的一瞬便已飘身疾退,十枚银针立时出手。如意此刻挥动衣袖拂去匣盖,手指凌空一抓,将雕雪剑抄在手中,左手立于胸前,向着宋别的方向击出一掌,掌风恢弘,本应震飞袭来的银针,却不料宋别出手时取的便是剑匣,十枚银针在剑背上只击出“叮”的一声,震得如意险些长剑脱手。


“且慢!”宋别抬手止住如意,“并非我没有借刀杀人之心,只不过今日奉了公公一位故友之命,定要保护公公没有半点闪失。行刺大理王一事,公公断断去不得。”


“这位故友真是多事!”如意将雕雪剑扔回剑匣中,“只道今夜料理干净,明后日大理兵马便可出北门关,偏偏又杀出个程咬金来。”


宋别道:“适才公公也说了,段秉要公公行刺,意在嫁祸中原皇帝,日后发兵取中原疆土,便有十足的籍口,公公原本也不愿贸然出手,怎么今夜却势在必得?”


如意笑道:“还不是因为先生紧逼不舍?中原时机紧迫,此刻我不动手,谁来动手?”


宋别道:“我道公公是个明白人,却原来不知自己危在旦夕,一旦公公行刺成功,无论是大理还是中原,今后都少不了想法设法取公公性命。”


如意叹了口气,“先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怕今夜这一刀是段秉亲手刺出,将来也一样会算在中原头上,段秉一样要将我灭口,中原一样要将我舍弃。我这样的人,分明是砂砾尘土,该当去死时都不应有人心疼,我那位故友却想不开这个,倒让我为他担心起来。”


一语中的地说到了宋别的心事——如意行刺大理王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生生舍弃如意这柄利剑,着实可惜,比之段秉毫不犹豫地让马叙赴死,更可见辟邪的心肠还是软的。


“比之我那位故友,先生可谓手段狠绝,我还是极佩服的。”如意真心诚意地道。


宋别掌不住笑了,“公公此话从何谈起?”


“要说段秉有一个进犯中原的借口,中原便有一个消灭大理的理由。”如意道,“先生挑拨大理王父子反目在先,撺掇段秉出兵中原在后,又不声不响埋伏了这么个杀招,可见不借中原兵力致大理亡国,先生意气难平啊。”


宋别微微一怔,重新打量面前年轻的宦官,“小公公好利的眼。”


“先生既与我故友交好,想来也不是外人,如意请教先生,若我不刺杀大理王,谁人替我为之?”


宋别笑道:“既然我意气难平,不如亲手取了大理王首级。这件事,命中注定当我为之!”


“七月初一日暮,大理城南废园,旧肃海公邸。”


宋别看完了字条,不禁有些生气,只要有人将“肃海公”三个字写得稍稍难看了一点,他都会如年少时一般,怫然不悦,更不要说这字条上的字,简直就是鬼画符一般。他将字条紧攒在手心里,深深透了口气,扶住角门处斑驳的门框,向废园之内望去。在高及人膝的杂草中有什么野物被惊动了,荡漾着草尖,立时窜得不知去向。晚霞依旧烘托着船首般翘跃的飞檐,肃海公邸似乎骄傲如初。


就算是回大理已逾两年,宋别仍没有决心重返故居。这满目荒凉疮痍,比之宋别的想象没有丝毫逊色之处。


举步,不时会看见散落院中的小件器皿或家具,想来肃海公邸已无数次遭窃贼光顾,层层院落,叠叠椒室具已空空如也,原先粉白的墙上,不免蛛丝交错,推门时轻飘飘当头罩来。


宋别展开折扇,将蛛网挥开。这里原是肃海公爷的书房,现在屋子中间还放着看门人冬天取暖用的火盆,扯成两半还没有烧去的书扔得到处都是,默默散发着霉味。


宋别俯身拾起半部《越海传》,掸去上面的灰尘,不禁恍惚微笑。这是幼弟宋制最爱的闲书,因怕母亲搜出,从来都是藏在宋别肃海公邸的大书房里。


“和哥哥说话去。”


宋制朝宋别挤眉弄眼,便是要躲在书房里偷看闲书了。宋制总能将这部《越海传》藏得极巧妙,宋别曾带着小厮试着将这本不成体统的书找出来,却无不以失了耐性告终。


看来定是有人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连这本公邸少年私藏如珍的书,也从莫名的角落里飘落出来。


宋别默默翻开残破不堪的《越海传》,这本他闻名三十载,今日才得一见的书在他手中却粉碎成肮脏的蝴蝶,从他指间片片飞落。


“原来找到这本书,竟要用三十年。”他望着,仿佛注视时光从指间流逝,忽然如释重负,知道此番回来看过,才会真的心灰意冷,原来大理国已将他这位肃海小公爷的良心,就如这府邸一般搜刮得干干净净。


他步入夕阳灼热的余辉之下,用扇子遮住阳光,四处环顾,仔仔细细将眼前景物收入眼底,用以洗刷去年少繁华的回忆——早料到故地重游,便是诀别,此番离开,心中更是空荡荡,了无牵挂。


“先生。”


沿廊下当先走来的年轻苗人名叫古斯琦,他出身酋长家族,为人慷慨豪迈,谦虚有礼,难得身世品格无不高贵,宋别见过他几次,对他也很是喜爱。然而苗人部族之间的争斗比之中原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战败,即灭族灭种。古斯琦的部族万人为苗王都罗汉坑杀,十六岁上,便沦落为寇,近些年来投奔段秉麾下,时常在苗疆大理之间穿梭,刺探西王白东楼与苗王都罗汉属地。


如意三十日夜间竟无丝毫动静,段秉闻报便有些沉不住气,只得听从宋别的计较,召古斯琦前来协助成事。


古斯琦虽然写不好汉字,不过汉话已能说得彬彬有礼,“这两日苗人在京中走动着实不方便,想去太子府上也近身不得,只得选在此处。晚辈来迟,致先生久候,先生恕罪则个。”


宋别点点头,“时候不早,需将大事议定,早做准备。”


古斯琦将身后三十岁开外的随从也叫到跟前,道:“他与我同去,请先生将布置一同说与他听。”


此人面目之狰狞着实罕见,脸颊上刀痕累累,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体格更是无比雄壮,此刻上前向宋别躬身施礼,静静站在一边。


宋别将计策细细说与二人听了,最后道:“三更时,静远宫。”


古斯琦点头道:“先生放心,晚辈绝不辱命。”他领着随从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道:“我身为苗人,却奉大理太子之命与所有苗人作对,先生想必是瞧不起我这样的人。”


宋别一怔,继而大笑,“你若恃强凌弱,偷盗抢劫,我非但瞧不起你,还要取你的性命。然而这一件事,我却没有半点资格菲薄你。”


古斯琦道:“先生是豁达的人。”


“却非我是豁达的人。”宋别道,“君主身故也好,朝廷覆灭也好,总有人为之痛哭流涕,也总有人因尔拍手称快。既然你我恰恰是那些抚掌叫好的人,那便心安理得地图他个痛快。”


“是。”古斯琦笑道。


古斯琦的随从这时已跑得远了,似乎是赤脚撞在了什么坚硬之物上,他叫了一声,俯下身子摸索。


“什么东西?”古斯琦上前问。


那随从抄起一只锈迹斑斑的枪尖,笑着呈给古斯琦看。


“钦赐肃海公……”古斯琦自枪尖上流云飞卷的饰纹中读出年代久远的铸文,“这是肃海公的肃海神枪,这么些年来仍在公府之内,不曾让人盗去,可见枪上自有历代肃海公爷英魂守护,你却不如将此枪好好地供奉回肃海公邸祠堂中去吧。”


那随从脸上笑容立时褪去,如孩童般怏怏不乐。


宋别笑道:“此枪留在此处并不出奇,只因枪尖上铸有‘钦赐’二字,盗贼自然不敢拿出去变卖,哪里有什么英魂守护之谈?再者此枪主人尚不珍惜,随意抛弃,算什么珍贵之物?这位英雄既然喜欢,拿去物尽其用,有何不可?”


“哈哈哈。”那随从展颜大笑,从古斯琦手中接过枪尖来,撩起衣摆使劲擦拭枪刃。


古斯琦对宋别道:“先生行事无所顾忌,晚辈领教了。今夜静远宫会合,晚辈告辞。”


那随从抱着枪尖,丑陋脸上仍笑意不绝,向着宋别不住点头,才随古斯琦远远去了。


宋别掠身廊上,由此高处俯瞰东边院落,便是肃海公邸祠堂,列祖列宗英灵就在眼前,他却心生怯意,不敢向前一步。空落落暮风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仍能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狂风冷雨的冬夜,怀抱明珠驻足于此,挥手将肃海神枪抛在身后,决意去国离乡的心境。此刻心中已无那时血脉贲张的悲愤,只是那枪尖撞在青石地面上的呛然回声仍似不绝于耳。极度电子书下载hp:零零电子书下载hp:天堂在线看书hp:


眼看三更天时,大理城上风雷大作,片刻之功,乌云奔涌,将满天繁星遮得不见。


大理王段希看着静静一道亮丽闪电过后,等着焦雷在静远殿上轰然炸响。


“嗬。”


段希猛抽了一口气,在惊雷余韵中打了个寒战。


象是有人悄声开了门走入,一股室外潮湿冰冷的空气扑在他的背上。段希转过身,一个清瘦的黑衣中年人,正立在奏案前,在昏暗灯光下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这两天的奏折。


“王上睡不着?”那人随随便便问道,象是侍驾多年,已不拘礼的近臣。


烛光摇曳,黑衣人的身形似乎跟着飘荡,段希不免觉得眼前的,只是一条魂魄。


“相迈?”段希不禁脱口而出,“你来看我的么?”


黑衣人似笑出了声,轻轻合上奏折,转脸道:“我不是金相迈。”


“那还会是谁呢?”段希仍看不清黑衣人的面目,疑惑道。


“如此看来,王上的故友可不算多。”黑衣人叹了口气,走近了些。


寂静中,稍纵即逝的强光照亮了黑衣人的面庞,段希却觉从不相识,困惑惊恐之下喝问道:“谁?刺客?”


他拔高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黑衣人伸手拿住奏案上的烛台,慢慢走到段希面前。


“原来王上已不认得我了。”烛光将黑衣人儒雅面目映得清楚,中年人清峻含笑,道,“我是宋别。”


大雨倾泻如注,硕大的雨滴敲打芭蕉,拼拼抨抨的好不热闹,段希仿佛在戏台上看到了喜欢的武戏段子,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我看看。”段希怯怯拉住宋别的左手,不曾感到宋别有丝毫退缩,于是摸到他微微弯曲变形的小指,用发颤的嗓音笑道,“果然是我那小书童不错。相迈死时,还懊恼自己为什么那么性急,关门时竟会压住你的手指,他对我说,年少时最担心的,便是肃海公老封君为你这根手指向他报仇,生怕你母亲手中的银针当面刺来,因此见你母亲时,总是用手掌挡着眼睛。”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双掌的颤抖,连忙放开宋别枯瘦的手指,抬起头来,“明珠可好么?”


“过得去。”宋别慢慢放下灯,那神色似乎要在夜里仔仔细细地写奏折,仿佛后面就要展开雪白洒金的折子,伸手取用白玉镇纸。然而用那样的气定神闲从背后缓缓掣出剑来的一瞬间,象是从静远殿的地基中涌出无数灵魂低吟着冲天而去,薄如蝉翼的雕雪剑在他手中低沉咆哮,连窗外磅礴的雨声竟也无法压制。


段希颤抖着坐正了身子,声音还算平静,道:“原来最后要我性命的还是你——是你便好——倘是些不相关的人,我只怕会惊恐乱呼;若是你,我便安心了。”


宋别笑道:“王上虽安心,我却心中不安。肃海公邸十一代,传到我这里却要弑君叛国,连走近祠堂的面目也无,更不要说死后泉下去见先人。”


段希道:“你也恁的迂腐了。良禽择木而栖,我非贤君,误我臣民,杀我忠臣,早不值得大理人追随……”


“哈哈哈……王上张口就能胡说这种违心的话,真是不由得人不生气。”宋别笑着喘了气,道,“王上难道觉得宋别此次进宫来,还会给王上一线生机么?难道王上觉得肃海宋家四百余人还不值得王上偿命么?难道王上觉得宋别心里还有一点忠臣孝子的良心么?王上一味委屈,就能说动宋别放下手中利剑了么?”


他雷声中不由大笑,手中雕雪剑低鸣渐渐散乱,“咳”,他举起衣袖,竟呛出一口鲜血来。


“来人!刺客!刺客!”大理王见宋别丝毫不为所动,趁机从椅子上滚下身去,向殿外便跑。


宋别几步上前,掺住大理王踉跄的身子,劝道:“王上,静远宫的奴才们都已被毒毙,风雷交加,王上呼救也不会有侍卫听到。王上还是留些体面,安然就戮吧。”


段希瘫软在榻上,喃喃道:“宋别,不是寡人要杀你全家,是你母亲无礼,在殿上自尽在先,你兄弟五人胆大妄为,意欲谋反……”


“住口!”宋别沉声喝道,“你为求和,竟不顾廉耻,将已婚公主献与中原皇帝,我母不甘受辱于中原,力主死战,为你逼死于朝堂上。你杀我全家之后,命人军前就地将我处决,致我水师内乱,于寒江上大败,将士死者上万,就算没有我全家身亡,这些将士就不能向你索命了么?”


段希恶声道:“主战?倘若当年听从你母和那干武将,死战中原,大理早已亡国,死者又何止寒江上一万水师?”


宋别冷笑道:“早就知道你不知廉耻为何物,却不料竟无赖至斯。”


“在我看来,无赖的却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贤将:国难当头,我奉献公主求和,王室蒙羞,救的却是大理百姓,你们何曾有一个人体谅过?你们人人叫嚣武治,全不顾战后百姓困苦。早知现在太子不安分,今后必自取灭亡,当年就应听了相迈的劝谏,投降中原作罢,我爵不下公侯,乐得逍遥自在;公主更无相思之苦,仍在你公府里恩爱;百姓免于战乱,与中原通商如故,又有何不可!就是因你们拿着祖宗基业唬寡人,一念之差不但害了公主、一样害了你全家性命,战后不到二十年又活生生累死了相迈,今后更会害了我儿和大理无数百姓的性命。而你,鼎鼎肃海公邸小公爷,因一家身亡,便将举国卖给中原人,难道就不算无耻无赖了么?”


宋别不自觉地松开攥住大理王衣襟的手指,只觉刹那间天翻地覆,郁闷难言,他苦笑道:“好、好、好。你说的半分不假,原来这国家由你、由我这里便烂得透了,无药可救。”


“宋别、宋别!”段希见宋别杀机重敛,忙拉住他的衣袖哀求道,“你我同窗读书,一同骑马习射,我待你比亲兄弟还好;你全家虽为我无奈错杀,我却行国礼厚葬;宋别!至少看在你女儿明珠的份上!无论如何,我当她亲生女儿一般养在宫中,没有半点加害她的意思。”


“我说一件事与王上听,只怕王上便会后悔。”宋别叹了口气道,“那时噩耗传入军中,我羞愤交加,只盼一死了之,若非明珠还在宫中,我那时便自行了断,怎会苟活到今日,给王上惹出这许多麻烦?”


段希一瞬错愕,旋即苦笑道:“如你所说,果然后悔莫及。”


宋别笑道:“你厚颜无耻,大理历代君主中,无出其右者;论到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你却及不上段秉一分。江山代有新人出,王上大可放心去了。”


段希见他手中透明的长剑又行高举,知道死期已近,雨声中拼尽全力大叫救命。


宋别道:“王上稍安勿躁。此剑名雕雪,薄如蝉翼,若我的剑法够快,王上身上连伤口也不会留下。”


段希惊恐万状,望着宋别问道:“死……痛不痛……”


宋别想了想,闪电的光芒下展唇微笑,“我试过两次,却不觉得甚痛。”


“那就好、那就好……”段希望向殿顶的藻井,喃喃自语,浑身战抖地等待着。


又是电掣,明丽如同天光普照,段希瞪着双目,却无从分辩夹杂在其中的剑光。这一年大理王段希五十五岁,暴雨惊雷中无声无息驾崩,身边陪伴的,只是三十五年前的东宫侍读一人而已。


“先生……”


古斯琦在殿门口轻声唤道。


宋别收了剑,替段希合上眼睛,从他花白却浓密的眉间,还依稀可以追想这位大理王俊雅无匹,骑射皆精的年少时代。


率上千锦衣亲贵少年翠岭间飞骑而过,轻抚着臂上雕鹏羽翎,云端俯瞰黑白分明、安详灵秀的大理城,那样无忧无虑的君王就如被时光洗去了魂魄——宋别只觉这一剑画蛇添足,自己少年时崇仰的太子殿下,青年时礼尊的王上君主,早在王宫深锁的惶恐不安中耗尽气血,只剩干枯蛇蜕般的躯壳罢了。


“走罢。”宋别一声叹息。


暴雨却不持久,清凉微风中飘送的只是细密的雨丝,古斯琦与他的随从都是一身汉人短装扮,在前引路,因穿不惯靴子,只得在宫室湿滑的瓦上踉跄。宋别身法却比他们快,因而有暇抬袖擦了擦沾在脸上的雨水。


“先生跟紧了,王宫里走岔了,只怕出不去呢。”古斯琦回头对宋别道。


那随从手持肃海神枪,一路尽量走得威风凛凛,此刻也扭过身子,对宋别点头催行。


宋别上前道:“且慢。路不能这等走法。”


“为何?”古斯琦问道,“太子爷关照,这里门前守卫松弛,方便脱身。”


“啪!”


古斯琦话音未落,便有一支钢尖强箭打在他脚下的瓦上。


“有刺客!”对面宫室顶端,一人持弓,呼声中又射了一箭,直取古斯琦面门。


宋别掠上前去,展臂将来箭卷入袖中,低声喝道:“快走。”


对面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旋即跳下墙头,躲得不见。


“有刺客!有刺客!”


王宫的侍卫却如山洪般从各处冲了出来,多数手持弓箭,将宋别等人立足的殿顶团团围住。


“有埋伏?”古斯琦大惊。


“殿上刺客,快快束手就擒!”为首的将领放声大呼。


宋别低声对古斯琦道:“这却非埋伏,此处本就是侍卫神射大营。只怕是咱们那位太子爷指错了路呢。”


“先生小心。”古斯琦从腰间捞出弯刀,将一支冷箭劈飞,“我们如何退却才好?”


宋别道:“正西,翻过宫墙便直抵澜月园,树密水曲,就是不能脱身,也能躲藏一阵。”


“好!”古斯琦大喝一声,便向正西人丛中掠下,凌空袖底打出两道白烟,向侍卫当头罩去。


宋别紧随其后,道:“不管事。”


细雨之中,古斯琦令人闻风丧胆的袖底烟毒也打不甚远,只是前面两排侍卫面门沾上剧毒,立时捧着眼睛在地上乱滚。其后侍卫纷纷吓得倒退,为首将官忙高呼:“放箭!万不容这些刺客逃脱。”


宋别闪身抢在古斯琦身前,轻弹手指,雨夜里,毫针竟比雨丝更细小无声,当即射倒十数人。箭势因而衰弱,古斯琦手舞钢刀,挡开箭雨,当先杀出重围。


这三人足不点地飞奔,身后皆是手持劲弓的侍卫穷追不舍。正西方向的宫墙在望,古斯琦抽了口冷气,道:“这宫墙竟是这般高的么?”


宋别道:“将你背负的绳索交于我。”


他手持绳索一端,劈手夺过古斯琦随从手中的肃海神枪,奋力掷出数丈,牢牢戳于地下,随即腾身而起,足尖点住枪杆,微一借力,便荡上墙头。他展臂挽住绳索,向古斯琦招手。


“上来。”


古斯琦大喜,抄住绳索,足蹬宫墙,便向上攀。


宫中侍卫却跟得极紧,此时也不过在五十步开外,知他们翻过宫墙,便无处捉拿,不用号令,人人张弓就射。


古斯琦眼看就攀上墙头,却被利箭攒透肩胛,浑身一颤,几乎撒手落地。他的随从见势不妙,飞身上前抓住他的脚踝,拼力向上一托。古斯琦勉强抠住瓦缝,宋别俯身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拎在墙头之上。那随从却舍不得肃海神枪,腿上已中一箭,仍将长枪自土中拔起,握着枪杆攀绳索而上。


“放箭!”


一股整肃禁军人马从散乱的侍卫人丛中冲出,最前一排强弩对准墙头的宋别和古斯琦射来。那随从回首一望,脸色大变,以枪尖戳住宫墙砖缝,一跃而起,硕大身躯将宋别和古斯琦挡得严严实实。只见他空中喷出一口鲜血,背后已中数十箭。


“阿砮!”古斯琦大叫一声。


那随从将古斯琦与宋别掩在胸前,三人一同翻过宫墙,滚落在王宫外的乱草中。


古斯琦上前察看那随从伤势,却见他倒于地上向宋别艰难点头,指了指古斯琦,将手中长枪奋力抛向宋别。


宋别茫然将肃海神枪接在手中,心中陡地一跳:二十余载,弃而不失,失而复得,难道枪尖之上果有神灵纠缠?


他仰面苦笑,这天上诸位祖宗为何就是不肯放过自己这个逆子?


“走!”


他拉住古斯琦,摆脱所有纷扰似的,向澜月园深处疾步奔逃。


四更时分,大理王宫四角钟楼丧钟齐鸣,自大理城中心,层层向外,隆隆钟声交相呼应,一如狂飙的冤魂厉鬼冲撞着叠叠墙垒,整个大理城震得几欲骨碎筋折。


大理太子段秉蓦地从铺着象牙席的雕花大床上坐起身来,至此时深夜他也未曾有过丝毫睡意,钟声更使他精神抖擞,他冲外高呼道:“王桂!王桂!”


“太子爷……”王桂还有些睡眼惺忪,跌跌撞撞跑进来道,“什么吩咐?”


“你听见了没有?”段秉摸索地上的鞋子,问道,“什么动静?”


“啊……”王桂这才魂魄还窍,变了颜色,道,“太子爷,听上去是城中钟声都响了。”


“都响了?”段秉明知故问,趿着鞋奔到雨后清爽的夜风里,仰头越过围墙屋脊,向王宫方向望去,“这不对,象是王宫里的丧钟。快取我的衣裳来。”


“太子爷,想必是弄错了吧?这一阵没听说宫里哪位主子……”


“混账!”段秉道,“除了国王、太后驾崩,绝不许轻动丧钟,这都不知道么?”


“万万不会啊。”王桂捧来段秉的朝服,服侍段秉更衣,一面疑惑道,“王上昨天还不好好的,太子爷见过的呀。”


段秉道:“无论如何都是起了变故,王宫前候旨总是不错。”


这时旁边寝殿的太子妃景优也披了衣裳出来,上前问道:“太子,何故鸣钟?”


段秉揽住她的肩膀,微笑安抚道:“无事、不妨。我这便去宫里问。公主一定在殿内,千万不要走动,这些天苗人作乱,一切以小心为上。”


一干内臣众星捧月似的,提着灯笼护着段秉往府门处奔,门房的小厮侍卫都已起身,闻讯备了马来在门前等候。段秉还未上马,却见接口灯火通明地来了一路人马,正是宫中侍卫首领。


“怎么回事?”段秉抛了缰绳,奔上前颤声问道。


那侍卫首领滚下鞍来,跪爬上前,抱住段秉的腿放声痛哭。


确实得手了!


段秉眼前辉光一片,浑身说不出的轻飘温暖,身上骨肉均在缓缓融化,自有脱胎换骨,魂魄升腾的快活。他忍不住仰面大叫了一声,硬生生向后倒去。


“太子爷!”周遭的人都吓得傻了,片刻后才惊醒过来,七手八脚上前施救。


段秉紧闭的嘴唇终于微微张开,悠悠透了口气出来,才睁开双目,便一把抓住那侍卫首领的衣襟,喝问:“究竟怎么了?”


“先王遭逆贼行刺,一个时辰前驾崩于静远宫。”


此言一出,整条街上顿时炸开悲声,段秉握拳捶地,泣不成声。


“王上节哀。”那侍卫首领一边哭,一边道,“先王遗体还在静远宫,王上快请入宫,为先王装殓。”


“这是正事。”段秉由人搀扶起来,坐上马去,一面回头问那侍卫首领,“可曾拿到了刺客?”


那侍卫首领见他灼灼然目光凶恶,立时吓得止住哭声,呆了半晌,才道:“臣等无能,虽在殿外围住刺客,却不料刺客武功高强,最终还是让他们走脱,只在澜月园墙边找到一具刺客尸首。”


“走脱了?”段秉大吃一惊,“怎么会走脱?”


“刺客武功高强……”


“住口!”段秉勃然大怒道,“先王将性命托付于尔等,不料尔等非但无能,更是职责懈怠。眼前先王大丧,暂不与你们计较,等朝廷平静了,定要问你们的罪。”


这侍卫首领知段秉觊觎王位已久,又难得为人颇公正讲理,从不迁怒于人,故而兴冲冲赶来哭丧,抢先叫一声“王上”,哪知段秉一反常态,将他劈头痛责,还要治罪,当真弄巧成拙,心下懊恼,着实难以言喻。


他不敢再看段秉阴沉的脸色,一路小心翼翼服侍,眼前王宫大门已开,京畿戍卫大将马坚当先策马过来,他更是如蒙大赦,连忙告退。


马坚已摘去盔上红缨,泣道:“王上万请节哀,如今要务当为先王装殓,加紧城中戒备。”


段秉道:“先王驾崩噩耗传出,举国悲恸。若不立即缉拿刺客归案,万民睽睽众目之下,寡人如何当得起一个‘孝’字?”


马坚道:“王上圣明。刑部官员差役,京城禁军都已闻知噩耗,已然在宫门前候命,只等王上驱遣。”


“好。”段秉用力握了握马坚的手,点头道,“听说侍卫当场击毙刺客一人,尸首可曾严加看管?”


马坚道:“臣亲自察看完毕,交给手下人停在屋内,严加把守,不得闲杂人等走近。”


“好。”段秉大喜,携住马坚臂膀,泣道,“可见你做事妥当,才堪大用,不枉你兄长临终托付举荐一场。”


马坚悲声道:“这等要紧时刻,王上还能记得臣的兄长,兄长在天有灵,必定欢喜。”


他二人密密地说话,不觉已过宫门,朝中大臣听见钟声不祥,多数已赶来候命,门前哭声大作,见段秉骑马过来,更是伏地嚎啕。


段秉忙下马将年老重臣掺起,敷衍了几句要紧体面的话,又带领众臣往静远宫向先王行礼。


此时静远宫早为马坚兵马团团围住,马坚上前道:“先王遗体就在里面,未免惊动先王英灵,王上进去,陪同的大臣还是不必太多为好。”


众人点头称是,段秉当即请了宰辅二人,一同进殿验看先大理王段希遗体。


静远宫内却是死寂,入内来的人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空落落四周回声,更像是走在墓室的甬道里。宫内四处的房门已被搜检的士卒打开,内臣宫女床上的帐子也被撩起来,望去都是衣衫不整的死尸。静远殿门前值夜的八个太监看来是被人瞬间取了性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宰辅二人浑身乱抖,掩面不敢再看,只是一叠声地道:“好狠毒的刺客!天良泯绝,更有什么是他们不堪做的。”


这话说到了段秉的心事,只觉此处恻恻阴风,帏幄之后,更似有利刃无声无息,就将蛇信般吐出。


段秉打了个寒噤,四处环顾,问道:“先王……”


“寝殿中。”马坚低声道。


先大理王段希安然躺于榻上,双目紧闭,双手交叠于胸前,看来并无伤痕。宰辅二人在榻前叩头,看过段希遗体,都是大松了一口气。


“先王遗容未受损毁,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先王少年时安乐自在,从未吃过什么苦,”段秉望着段希面容,道,“至壮年逢国难,从此再无片刻逍遥快乐的日子,做儿子的看来,先王这些年来只是在王宫中受罪……”


这些话确是他的真心实意,想到段希一生战战兢兢维持残局,到晚年国力稍有起色,却又看着祸起萧墙,儿子自相荼毒,最后不免还是由储君遣人刺杀,段秉觉得父王这样的王位,着实坐得不值。


“如今先王走得似乎平静,儿子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他仿佛担心被人察觉自己真的悲从中来似的,慌忙摸出手帕默默拭泪。


“叫人进来罢。”段秉对马坚道,“替先王装殓要紧。”


宫中此时起便忙着赶制分发孝服,更换陈设帷幕,待召群臣入内,拟定治丧的大臣名单,以及行礼发丧日期等等,已然天色大亮,群臣都劝段秉稍歇。


段秉执意不肯,由群臣多次劝说,才道:“也好,这一日各部定都忙得足不沾尘,大家都且回去稍作休息,午后在静远殿候旨。”


他回头向着马坚使了眼色,马坚自然会意,等众人退出,上前压低声音对段秉道:“王上要看刺客的尸首?”


“正是。”


段秉唯今只剩这一件事放心不下,顾不得休息,独自跟随马坚悄悄行至王宫西边偏僻院落。守门的皆是马坚的亲兵,见嗣国王与马坚远远来了,当即回避。


马坚推开门,让段秉进屋。虽下过雨,无论如何还是夏天,阴暗的房里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道,门一开,便扑面而来,段秉摇了摇头,象是要驱散脸上粘糊糊的感觉。


马坚掀开蒙在尸首上的白布,段秉看了一眼,便长长松了口气。


“你做得很好,”段秉微笑道,“这便可以叫刑部忤作进来。”


到下午,刑部忤作回禀道,身亡的刺客确实中箭身亡,从衣着款式质地看,是中原人,不过刺客面目已毁,早看不出原来的容貌。


段秉暗道一声“蠢才蠢才”,面上却故作惊讶,道:“中原人?”


“是。”


“中原人为什么要刺杀先王?”


“这个……”刑部尚书左右看了看,却不见有人出来解围,只好硬着头皮道,“以臣看,先王严拒中原合兵平苗一事,中原朝廷……”


“住口!”段秉低声喝道,“仔细了,一旦做实,便事关两国交战,万不要臆断。”


“是。”


“将那刺客的衣物呈上来。”


刑部忤作战战兢兢上殿,捣蒜般叩过头,将捧盒置于案上。


段秉皱了皱眉,拿起扇子来挑弄捧盒内血迹斑斑的衣物。“扑”地,从衣物内滚出一个细小的竹管来。段秉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那忤作看了一眼,叩头道,“小民不知。”


“先前可曾看到?”


那忤作唯恐段秉怪罪,抖作一团道:“小民不记得了。”


段秉见他惶恐,知他不成事,只得叹了口气,“你下去吧。”他伸手便要拿起那竹管细看,一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抓住段秉的胳膊。


“王上,使不得。”此人正是兵部大将魏振,主理苗疆事务已逾二十年,此刻紧握段秉臂膀的手指虽然用力,却在不住颤抖,“这是苗人的毒器……”他将段秉的手放回段秉的膝盖上,才松开手,缓缓松弛了神情,勉强笑道,“王上不知,从未使过毒的人,只怕沾上一沾,也会中毒,轻则昏迷抽搐,重则七窍流血……”


段秉惊了一跳,指着那竹管道:“这等毒物从何而来?”


魏振道:“若非是这刺客随身携带,便是忤作中有精通下毒的高手放入刺客衣物中,专等王上验看,便着了他的道儿。”


刑部尚书闻言,跪于地上,叩头道:“臣带进宫来的忤作都在衙门中当差三十年以上,从未见他们有过异动贰心。王上容臣下去撤查清楚。”


“快去吧。”段秉惊魂未定,挥手道,“却也不可随便冤枉了好人。”


“是。”


段秉回头对魏振道:“魏卿,寡人今日欠了你的情……”


“臣万不敢当。”魏振躬身道,“此物大是不吉,王上还是交臣拿出殿外为好。”


他自告奋勇上前,取过捧盒。不刻刑部尚书也回了来,手上拿着一个宗卷,奉于段秉道:“臣察看了忤作验尸时的笔录,刺客身上每件衣物佩戴都有记录,不曾找到那个竹管。”


“难道是有人趁人不备放入?”段秉脸色也有点变了,“难道那些刺客刺杀先王还不作罢,竟还要刺杀寡人么?”


“确有可能。”马坚道,“看来须关闭城门,严加搜查。”


“那也需清楚了刺客身份再说。”魏振道,“此毒器并非中原人所制,以臣看,刺客或许是苗人。”


“苗人?”刑部尚书道,“可刺客身上装扮皆是中原衣物啊。”


魏振道:“这却不难辨认,苗人习惯赤足山林行走,脚底都有一层厚茧,只需验看那尸首脚底,便可知道大概。”


“有理、有理。”在场大将惯与苗人交战者纷纷点头称是。


一时忤作验看完毕,回道:“脚底果然厚厚一层老茧,与大理、中原人都不同。静远宫中死去的宫女太监也全部验看完毕,多半都是睡梦中遭人毒毙。”


“哼!”段秉长身而起,怒道,“苗匪!先王仁慈,不允中原合兵平苗,然苗人凶残,因在京城、盛京两地作乱不成,竟入宫行刺,更乔装改扮,挑唆大理与中原反目,用心险恶,令人发指。看来苗人生性便是如此卑鄙猥琐,不配大理与之讲什么仁义。寡人恨不能即刻起兵,远伐苗人,诛灭都罗汉一族,告慰先王在天之灵。”


大理王宫举丧之时,古斯琦仍独自逡巡澜月园不去,知道日暮也未听得其他消息,才恨恨跺了跺脚,抽出腰间弯刀。


“算了罢。”身后有人叹了口气。


“宋先生?”古斯琦倏然转身,讶然道,“先生还未离开大理城?”


宋别缓缓踱来,道:“我便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必会寻机刺杀段秉,故而过来看看。”


“先生知道了?”


“如何不知,若非我通风报信,段秉已被你藏入阿砮衣物中的毒物毒毙,险啊。”


古斯琦大怒:“先生!你能忍气吞声,远走高飞,为何却要拦着我报仇雪恨?”


宋别笑道:“所谓报仇雪恨,也不尽然。你虽身受箭伤,此刻却也不是好端端地在我眼前说话?那段秉就要出兵苗疆,迟早会剿灭都罗汉部族,不是一样为你报仇雪恨?”


古斯琦想了想,仍是不服,道:“可是阿砮……”


“阿砮?”宋别放声大笑,“你与阿砮入宫行刺,好端端的,穿什么中原人衣裳?”


“这个……”古斯琦脸色一变,不禁退后了几步。


“可是段秉授意于你,行刺得手之后将阿砮刺毙,弃尸宫中,做个苗人嫁祸中原的假象出来,扰人耳目?”


古斯琦的脸已涨得红了,结结巴巴道:“先生如何得知的?”


“得知?”宋别笑道,“此计便是我与段秉共同拟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古斯琦道:“段秉要杀我们灭口,先生也是知道的?”


“也能猜个八九分。”宋别道,“段秉用你,就如你用阿砮。你们为王为首者,若连这点杀人气概也无,还成什么大事。你一心复国,当知段秉的手段无有不可,你与他并无私怨,为何这般死缠滥打,有失豪杰风范。”


“宋先生!”古斯琦上前一步道,“若是为了我,却也没有这般费事,我只是觉得阿砮死得不值。他当日投奔于我,我见他面目毁去,又被人割去舌头,总以为他来历不明,对他心存戒备,就准备趁此机会将他除去,不料他对我竟是忠心耿耿,竟以性命相报……我……”


宋别见古斯琦哽咽无声,微笑道:“唉,冥冥自有天意,若非段秉设计灭口,只怕阿砮断送你手,你却哪有机会见识到他的赤胆忠心?你心中又怎会有半点愧疚不安?”


古斯琦浑身一震,望着宋别,半晌才道:“先生说得有理。”


宋别道:“你欲复国为王,路途遥远,首要学会的一件事,就是清楚身边的人哪个靠得住,哪个靠不住。”


“先生!”古斯琦跪在宋别脚下,拽住宋别衣摆道,“晚辈仰慕先生学识风采已久,求先生指点迷津,助我复国。”


宋别衣袖轻振,将古斯琦拂开,道:“我做完这件大事,便再也无心这些是非争斗,所谓远走高飞,不是戏言。”


古斯琦却仍哀求不迭,道:“先生若不眷顾晚辈,晚辈今生恐怕只是山岭中穿梭的游寇罢了,先生声声说到我复国为王,却冷眼旁观不加以援手,晚辈只怕不消几年,便为段秉与都罗汉算计死了。”


宋别笑道:“你怨我冷眼旁观,我无话可说。”


“先生切莫怪罪。”


古斯琦一味低声下气,宋别似有所动,最后道:“我却想起一个人来,你不妨投奔于他。不消一年功夫,他便会回过头来消除都罗汉这一大患,迟早邀你相助,倒不如先结识一下也好。”


古斯琦大喜,道:“先生请讲,那人是谁?”


宋别微笑道:“他此时身在几千里之外,你一时半会儿见他不着。他有位师兄却在大理城中,你不妨与他结识在先。”


“却不知何处找到这位师兄?”


“这不难。”宋别道,“你先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不寻段秉报昨夜一仇。”


“那是自然的。”古斯琦点头道。


“此人名叫如意,中原和亲御使,现在中原公主,也就是如今的大理王后身边当差。”宋别道,“他时常出宫游玩,你定能得机会接近。”


“他对我可会疑心?”


“那是一定的。”宋别道,“你见他时,替我传个话,他便信你无疑。”


“什么要紧的话?”


宋别道:“你告诉他,从今往后牢牢守在公主身边,小心段秉使人加害。只消熬过这几个月,中原便会有旨意接他回去。”


“是。”


宋别想了想,终于道:“另外,请他回去之后,在宫中多多照看我女儿,我此生此世只怕再也见不到她啦,切莫让她被人欺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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