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想

作者:刘墉

|

类型:生活·百科

|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9

|

本章字节:5922字

既见纽约客的喧哗,又有异乡人的夫落。


在这一动一静之间,常有些特别的感悟,对生、死、爱、恨、人生,也便产生许多新的诠释……。或可称之“奇想”!


对于死者而言,他没有要离去,真正离开的,反而是活着的人。


为什么要走?


回国时,在纽约甘乃迪机场,见到一幕令我难忘的画面。


一个大约四五岁的男孩,看到他母亲走入登机门时,声嘶力竭地哭喊,在大人们的压制下,顿脚捶胸地哀号,直到孩子被硬拖出机场大厦,我仍然可以听见他不断重复:“妈妈走了!她为什么要走?”


这使我想起不久之前见到的另一个画面。年轻早逝的母亲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当亲友泣不成声地领着失恃的孩子离去时,那孩子居然没有哭,只是不解地仰头问:“妈妈还在那里躺着,我们为什么要走?”


前者只是母亲坐飞机离去,后者则是永别,为什么反而是前者的孩子感到无比伤病呢?


某日,我对一个也是四、五岁大的孩子,述说这两种情况,并征询那孩子的感想。


孩子毫不考虑地回答:“当然是妈妈走了,我会伤心,因为是她自己走掉了,不管我了!可是妈妈死了,还好了些,因为不是她自己走掉的,她没有丢下我走开,只是死了!”


当您听到这儿句话时,能不悸动吗?但是细细想,那孩子的话何尝有错?


亲人的死去,有时反不如他自己离弃我们的伤痛来得大。因为死的人,是不能不死,而不是他要抛弃我们。正如那个丧母的孩子所说:“妈妈还在那里躺着,我们为什么要走?”对于死者而言,他没有离去,真正离开的,反而是活着的人!


现代人只靠勤苦工作是不够的,要在人海中冒出头,最重要的是——点子。


点子往往不能从寻常的角度去想,那样产生的多半不是点子。


当然点子也不全是事业上的创意,对人生的新诠释、人情的新领悟,凡因此使人有“一点即通”之感的新想法,都能算是点子。


点子


某日跟家人闲聊的时候,提到龟兔赛跑的故事,十七岁的儿子居然叫了起来:


“天哪!爸爸!你居然还会相信龟兔赛跑的故事,不觉得它简直不合理极了吗?就算兔子睡觉时,乌龟真能跑赢,那也必定是短距离的赛跑,如果改成马拉松,乌龟可能赢吗?兔子不会一睡不起,只怕起来之后,精神好,跑得还更快呢!”


“照你这么说,乌龟是永远赢不了的了?”我问。


“不理论上当然,这好比你说人和鸟,谁能飞得快一样,根本没得比嘛!”儿子说:“可是人发明了飞机,就比鸟快太多了。所以乌龟也可以赢,只要它搭上交通工具,譬如坐汽车跟兔子比!”


“你要在龟兔赛跑中,加上乌龟开车?”


“有什么不成?这是工具的时代啊!爸爸,你高中上数学课,能带电子计算机吗?”


“那时候还没有,就算有,如果靠电算机,那里是真工夫?”


“所以您的观念就落伍了!我们今天上数学课,有谁敢不带计算机?”儿子得意地笑:“在太空竞赛的今天,你不用超级电脑,行吗?老爸!这不是半部论语法天下的时代了!谁懂得用工具。用方法,谁就是赢家!”


讨论的结果,龟兔赛跑的新寓言故事改成:


兔子一开始就拼命跑,半刻都不敢休息,可是乌龟却好整以暇地打电话。


不久之后,租车中心送来乌龟订的车子,乌龟没几分钟就赶过了兔子!


故事的教训——


光凭武勇或勤苦是不够的!在这个时代,更重要的是——点子!


如果有一天,生者可以打电话给逝去的人……。


阴阳线上


买了一架电话答录机,不但有答话、录音、扩音和转话的功能,如果手不得空,还可以事先设定自动接听的键,电话响,不用拿听筒,就自动通话。


于是入厕时来了电话,不必提着裤子跑:登高挂画电话响,不必把画框放下,只要对着远处的电话,大声一点说,就成了!


甚至出外下放心家里,也可以事先设定这种功能,由外面打电话回家,自然听见屋里的动静,譬如娃娃是不是在哭、儿子是否在看电视、冷气机关了没有,乃至是否正有闯空门的翻箱倒柜。


当然也可以说这是强迫通话,没有让接话人犹豫的机会,自然就非接不成。甚至在睡觉前这样设定,如果届时没醒,还能让对方听见自己的鼻声震四壁。


那么如果睡觉的人阒无声息,甚或已经死亡,电话不是还会接通吗?


于是我发了奇想,如果在我们亲爱的人入葬时,在他的耳边放这么一架电话,井申请一条线,则在我们想死者的时候,只要拨通,就能对他述说自己的思念了!当然电话的那一头是无声,对某些人也可能会觉得是尸体,而有些恐惧。但对于相爱却不得不死别的人们,何尝没有几分凄美的情怀?


我便想象,如果电信局真能同意,说不定有一天走入墓场,会发现四处架看电话线,如同小小的城市。而在漆黑的夜晚,也就不会只有瞅瞅的虫声了。


铃……铃……,此起彼落,每个自动通话的墓中,都有被深爱的人,静静聆听,每条线的另一端,都有思念的人,切切地倾诉……”


爱的录高境界,不是记得我,而是忘了我!


忘了我!


离开纽约前,特别找下一张自己的大照片挂在卧室;并叮嘱妻:


“一岁的孩子没什么记忆,每天早晚,都要把孩子抱到照片前,免得我不在家的三个月,她把我给忘了!”


抵台之后,每次越洋电话中,也都要追问一句:“孩子有没有看我的照片?”


岂知跟我一起返国的岳母,今天居然慌慌张地跑来,要我转告纽约的家人,不要在孩子面前提起她:


“我每天看见小宝宝的照片,想到在纽约带她的那段日子。都好想她!好心酸哪!小宝宝虽不会说,她心里一定也会想我、也会心酸!所以不要提我,让她忘记我,免得伤了她的小小的心!”


我们爱一个,想一个人的时候,总希望对方也一样想我们。岂知爱的最高境界,居然是:


忘了我!免得像我想你一样痛苦!


生死之间


人们都忌谈死,其实不论对于生者或死者,死都不是一切的绝灭。甚至可以说,正因为有死,生命才变得可贵,也正由于会有死的终结,生才变得崇高。是:“生”,使生命建立了;是“死”,使生命完成了!


每次看到医院里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而黑紫了唇的孩子;因为接受过多放射线治疗,而秃了头的癌症小患者,以及那无辜地承受母亲爱滋病的幼儿,我都想:当他们知道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会不会也发展出自己小小的“死之哲理”!?


每一个面对死亡的人,都会成为死的哲学家。枪林弹雨中的战士、监狱里的死囚、绝症的患者,都会对生命有一番感悟,是死使他们感悟!


问题是,我们每个人不都是世间的死囚、生命绝症的病患,乃至在“生之战场”冲锋的战士吗?从生就带着死的种子、死的病毒、死的命运!


于是何必非等到濒临死亡,才建立我们死的哲学呢?如果生如同摄影的曝光,经过死亡暗房的冲洗,正会有永恒美的呈现。那么摄影取景时,想想冲出来的能有怎样的效果,又有错吗?”


我常沉思死,从生者的生,想死者的死,并在这生死之间,拈成许多短章。


上帝在创造万物之前,先创造了爱!


爱,可以使人忍着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