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给等得最久的人

作者:金陵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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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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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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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5332字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原本不发达的网络,现在已经发展到线上购物一体化,直接导致各种宅男宅女盛行,都市人情感匮乏严重。比如时尚变幻,美瞳泛滥,衣阔裤窄,鞋高裙低,以尖嘴猴腮为荣,以秾纤合度为耻,犹如群魔乱舞。比如通货膨胀越来越厉害,数度引起股市浪潮,上下涨落,人心惶惶。


五年真的能改变很多事情。比如公交线路,市容建设。比如格陵政府发了疯,试图在急救中心试运行人工服务。


当你慌慌张张打通电话,再无柔美女声安抚,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人工嗓子:“您好,这里是急救中心。中文服务请按1,英文服务请按2,其他语言请按3……您好,外伤请按1,心脏疾病请按2……人工服务请按0……现在由一零三七一号话务员为您服务。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你妈啊!急救中心还要搞语音提示!”骂了一堆脏话后,那报警者才愤愤道,“这里有一辆运钞车被劫啦!开枪啦!杀人啦!有两名押送员倒下啦!其中一名是枪伤,打在背上!你还要我一会儿按这个键,一会儿按那个键!”


“好的。我们已经通过您的手机自动进行了定位,是在大勇路和大智路的交界处吗?”


“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请您按照接下来的指示先替伤员简易止血,不要搬动伤员,救护车会在二十分钟内到达。”


入院后拍了片子,一众外科医生都倒吸一口冷气。子弹从肩胛射入,贯穿胸膜,角度很刁钻,大部分内脏并没有受到损害,最棘手的是弹头卡在第二腰椎上。


伤者是退伍军人,意志力强,神志清醒,手脚活动自如,想来并未伤及神经。劫匪已经携款逃之夭夭,留在伤者体内的弹头是重要线索。


警方迫切希望得到这颗弹头做弹道分析,与数据库中的资料比对:“有没有可能取出弹头?”


伤者表示愿意配合,但在场没有人敢做这个手术将子弹取出,弹头和脊神经之间的距离有多少?五毫米?三毫米?稍有不慎,下场就是高位截瘫。医生们意见不一。


“若是任由弹头留在病人体内,随着动作最终影响到神经的可能性有多大?”


“以前应思源做过类似手术,一名婴儿,脖上贯穿毛衣针……最终完整取出。”


可应思源已经六年没有拿过手术刀:“已经咨询过他的意见,最好不要动刀。除非——”


大家都知道谁能做这个手术:“聂未呢?”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师出伍门的应思源已经转向基础研究,在神经细胞分化方面取得累累成果。比如同样师出伍门的聂未潜心医术,一柄柳叶刀更加出神入化,声名鹊起。


“聂未呢?”


他一年前远赴德国参与一项神经外科新技术的研发,并不在会诊现场。


“不是说他近期会回国一趟?”


麻醉科的二级麻醉师沈最本来在思索,听见提及聂未的名字,看了看腕表,表壳由上至下,有两条细细交叉的裂痕,但六年来一直走得很好:“他现在应该在飞机上。”


飞机乘务员走进头等舱,俯身轻轻对一名正闭目养神的俊朗男人道:“聂医生,有您的电话。”


那男人缓缓睁开眼睛。观他神情气度,应该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但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非常年轻,神采内敛,犹如夜星。


通过海事卫星电话找他,可见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请随我来。”


没有半句废话,这身高一米九的男人立即起身,干脆利落。


乘务员注意到这位聂医生自从上机以来,一直将一只薄薄的文件袋带在身边。此刻要去接电话,依然是将文件袋拿在手中。


电话那头说了很久很久,他只回了三个字,简洁有力:“知道了。”真是惜字如金。


他挂断电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乘务员又俯身问他:“聂医生,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


聂未将座椅放平,盖上毯子,闭上眼睛:“从现在开始,我需要绝对安静。”


一下飞机,院方已经派车来接。回到医院,立刻受到热烈欢迎:“聂医生,你又可以向高难度外伤手术挑战了。”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兴奋:“我有一件行李尚在机场,请速速派人取回,不能有任何差池。”


在消毒间待命的林沛白,一见聂未换了手术服过来,便激动地递上软刷,一鞠到底,行个大礼:“师父请用。”


对,聂未已经开山收徒。一度有十二名成绩优异的医学生都投到他名下,在授业的过程中,他自己赶走了八个,又有三个忍受不了师父的冰冷脾气而主动离开。其中一名享有校花美名的女孩子是在久攻不克的情况下,选择了放弃:“师公伍宗理是儒派国手,生前对伦常辈分十分看重。一定是师父过不了心底那关才不接受我,不是我的问题。”


聂未根本不予回应。


现在只剩下林沛白坚守阵地。


聂未接过软刷。护士在旁取笑林沛白:“小林,你真是五年如一日地当狗腿。”


林沛白今年二十九岁,在聂未门下四年,聪明伶俐的他已经明白做聂未的徒弟,不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还要狗腿常人所不能狗腿,自嗨常人所不能自嗨,否则一早冻伤冻死:“我和师父这叫做举案齐眉。各位美女学着点。”


聂未进了手术室,又遇到另一个不老活宝——沈最。


戴着口罩的沈麻醉师兴奋地向老友打招呼:“聂未,给我看看大名鼎鼎的‘聂未针’!带回来没有?”她只在相关文献中看到过对“聂未针”的描述,自然充满好奇,“能精确定位到细胞膜上的某一离子通道实施刺激,实在妙极。”


林沛白笑嘻嘻道:“沈医生,请您考虑下我作为师父的嫡传弟子,独守空闺一年整的心情,怎么样也是我先看。”


“你给我滚一边去。”沈最哼道,“我和你师父打交道的时候,你小子连医学生誓言都背不齐。”


林沛白得意扬扬地对沈最比了个“四”的手势。沈最想了想,心中不由得一阵恶寒,手臂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聂未不理林沛白和沈最,照例做了医患问答:“朱国强先生,我叫聂未。你的手术由我负责。”


“聂医生我听说过您。”无影灯下的伤者发现手术室中气氛并不凝重,仍有些忐忑,“我知道您很厉害。聂医生,一切就拜托您了。”


“你的第二腰椎中有一枚弹头。接下来的手术中,我将在不影响脊神经的前提下,把它取出来。”


“好,您就放心大胆地下刀吧,我一点也不怕,只要能抓住那帮浑蛋。”


聂未淡淡道:“不要紧张,只要回答明不明白就可以了。”


伤者望着口罩上方那对乌沉沉的眼睛,平静下来:“明白。”


聂未看了一眼沈最。沈最做了一个ok的手势:“朱先生,睡一觉吧。”她将呼吸面罩按上去,让病人进入麻醉状态。


器械护士将一柄柳叶刀递到聂未手里,手术开始了。


手术快结束时,看着徒弟缝合伤口的聂未突然道:“沈最。”


“什么?”沈最抬起头来,“病人体征正常。”


“你想看‘聂未针’。”聂未看了她一眼,“我要做一项手术,缺少一名麻醉师。”


沈最瞪大双眼,与正在打结的林沛白对望了三秒,心想: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伤者意识清醒,是自己签的手术同意书。


但他匆匆赶来的妻子在听说了手术风险之后,大发雷霆:“不!我不管破案!我不要拿他的下半生来赌!我听说弹头就算留在脊椎里,二十年三十年都不会有问题,这是有先例的!为什么要让我老公做手术?你们太自私了!”整整六个小时,她在手术室外大吵大闹,直至声嘶力竭,“你们都不是人,你们骗我老公做手术。我不会放过你们,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


喧嚷中,手术室的大门朝两边滑开,两名医生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在前面开路的辅刀医生足足有一米八的身高,四肢修长,身形矫捷,一张俊脸英气逼人。他朝旁边一让,众人才发现走在后面的主刀医生更高出大半个头来,宛如希腊雕像般的面庞与沉稳有力的步伐,显然就是只应在传说中存在的聂未“聂一刀”了。


林沛白的口罩还有一边挂在耳朵上,见师父投过来一枚淡淡的眼神,赶紧取下折好。


消毒口罩,要么遮上,要么拿下,绝不允许这种吊儿郎当的姿势。师父总是一丝不苟到了极点。


伤者妻子一看见医生出来,即刻要扑上去厮打,被林沛白伸手拦下。他曾为了追一个学武术的女孩子,缠着人家教了一点太极,没想到用来对付病人家属挺有用:“不要激动。”


伤者妻子见无法近身,持续嘶吼:“你们还我老公!你们这些浑蛋,老天不会放过你们!”


林沛白有点头疼,师父最厌烦病人家属吵闹,从不假以辞色。没想到的是,今天师父龙颜大悦,居然还赐了她一句话:“你希望亲人的命运掌握在老天手中,还是医生手中?”他那双与年龄不符的乌沉沉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会考验人类,医生不会。”


伤者妻子呼呼地喘着气,看这医生将一个装着弹头的证物袋交给候在一旁的警方:“你们要的东西。”


对方欣喜地接过证物,欲与聂未握手,但聂未朝后退了一步。对方不以为意,只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伤者情况如何?”


“很好。”


“能恢复吗?”


“当然。”


“那……”伤者妻子还想问下去,聂未已经走开。


林沛白代为回答:“手术过程中病人的脊神经没有受到任何损害,我们相信麻醉过后他会恢复如常。”


伤者妻子放下心来:“那聂医生……”


林沛白微笑:“师父有个很重要的电话要去打,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我咨询。只要别再撕我的脸。”


专务通道内,聂未一边走一边摘下消毒帽,穿上白袍,扣上扣子。


快点,再快点。他加快了脚步。


一年前,聂未接到应思源的电话:“聂未,我得到一条新消息。”


应思源并没有彻底离开医院,而是将重心全部转向做神经细胞的基础研究。自从不再和病人打交道之后,他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又看了半年多的心理医生,就恢复了和聂未的联系:“我觉得你会感兴趣。”


“你是不是想说德国人刚在《新英格兰医学期刊》发表的那篇文章?”


聂未所说正是应思源所想。


德国人发表了一种新型神经外科技术,叫做火花塞手术。最先提出这一概念的是一位理论学者,他认为将人比作一台车的话,循环系统是变速齿轮与传送轴,而神经系统是引擎。整台车的制动系统,最关键一点在于神经中的火花塞是否运转正常。进一步地,他提出一个假说,整个庞杂的神经中枢中,一定有特殊的一部分起着火花塞的作用,即发动引擎的那部分。


如果修好火花塞,那么就可以重新激活病人瘫痪的神经中枢。


也就是说,理论上可以使植物人苏醒、瘫痪病人站立。


有一家医药公司支持他们研发出一种新型手术器械,在高压氧环境下,模拟神经末端发出的信号,激发细胞自行分泌神经递质。他们之前在动物身上制造深度昏迷,然后实施手术,效果很好。最近他们在人身上做成功了一例——流浪汉遭遇车祸,昏迷七周,通过火花塞手术醒来,配合一系列复健,恢复良好。


应思源说:“聂未,这是神经外科手术史上的重大突破。”


聂未表示同意:“我和德国人的团队联系上了,他们近期内会在纽约再做一例手术。”


应思源迫切问道:“你怎么打算?”


聂未淡淡道:“我会去。”


他果然飞去纽约观摩。格林那边有专家曾经参加过闻人玥的视频会诊,对聂未印象深刻,便邀请他参加此项研究。德国人素来严肃拘谨,但聂未的表现令他们十分赏识。那套用于火花塞手术的医疗器械世上仅有一套,而其中的一组磁性手术针,因为由聂未主持研发,更被命名为“聂未针”。


一年下来,这个医疗团队带着这套手术器械,在世界各地一共做了九十八例手术,成功率是百分之七十三。其中聂未主刀共有三十二例,失败四例。他们背后的医药公司开始考虑将这套器械投入批量生产——如果有更多的成功案例。为了能够将投入转换为产值,整个医疗团队接下来选择病人会更加谨慎,故而他们拒绝了为昏迷五年的闻人玥实施手术的要求:“时间太久了。”


面对聂未的坚持,他们放出狠话:“我们不能冒险,让这套举世无双的手术器械及绝密技术进入山寨大国。聂未,除非你拿等价物来抵押。”


他们直接开出条件:“我们眼中的等价物就是你。”


聂未在飞机上所要打的重要电话,就是通知应思源:“我和德国人签了意向书,借到这套器械。我决定在院内做一次火花塞手术。”


应思源内心深处也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美人沉睡百年,荆棘围绕,容颜不老,只是美好传说。


闻人玥并没有停止生长。


原本这株幼小垂柳,长在堤边,有微风小鸟为伴,正在慢慢抽条。如今却被禁锢在一方病榻上,一困就是五年,柳树变成了美丽的盆栽,再无自由伸展的机会,只能扭曲弯折。


“聂未,我跟进了你所做过的全部病例。”应思源毕竟年长,考虑问题比较保守,“最长昏迷者不超过八个月。成功的那些自不必说,失败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即使病人会在麻醉中安然逝去,应思源也无法接受,宁愿她就像盆栽一样活着。


至少他们会勤加修剪灌溉,令她岁岁常青,不致枯败。


他劝这正如日中天、所向披靡的师弟考虑清楚:“我们的阿玥,已经昏迷五年。聂未,再等等。”


“科技的进步总也赶不上病人的变化。我不认为有等下去的必要。”聂未要在绝佳据点,以最新科技狙击这狂妄的病魔,“时机已经成熟。”


可是这病魔着实顽固又狡猾,稍不留神,子弹便会击中人质的眉心。应思源又动心,又担心:“即使有器械,你没有训练有素的医疗团队,如何开展手术?这不是一个人的英雄主义。”


“整个团队已经准备就绪,下周抵埠,由我主刀。”当然,一旦失败,他们不会承认做过这台手术,“麻醉师用我们自己人。”


应思源想了又想,终于道:“好。你需要我做什么?”他手持电话,站在办公室的窗边,望着窗外变了模样的大楼。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医院已经建起了三十六层的新外科综合大楼,神经外科位于第十八至二十层,分为七个区,共有四百六十三张病床。十九楼的第五区由聂未带领两名医生负责。


“聂未,你需要我做什么?”应思源问。


“支持她。”


应思源放下电话,心头才生出一丝疑窦,不可能,德国人不可能这样慷慨、这样无私。


但是他已经无暇多想,立刻拨出一个号码:“殷唯教授,打扰了。”


聂未一订手术台替闻人玥手术,院方便知道了,所有高层大力阻扰,比应思源之初更甚。他们夹迫聂未一起开会,要他放弃:“聂医生你说什么,你要替闻人玥开颅?是不是我听错?还是你说错?既然聂医生不会错,那一定是我听错。”


“聂医生,你的材料已经报备上去,你是准国手,不用挑战这种手术,挑战也要慎重。”


“聂医生,她已经昏迷五年,不要因为这个病人拆了自己的招牌。你五年来从未失手,你是医院的骄傲,我们下一期宣传打算采用你的形象。”


“聂医生,你是冉冉升起的新星,至少还可以发光发热三四十年。她的亲人已经放弃了,不然也不会把她丢回医院。你考虑一下,值不值得,那些无良媒体会不会说我们做人体实验?”


“聂医生,我们知道伍宗理医生的遗产快用完了。我们会想办法,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来逼迫院方表态嘛。”


“聂医生,如果不做手术,她还可以这样活下去,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好,我在这里对你保证,医院养得起十个闻人玥,保证养得她白白胖胖,无忧无虑。”


“聂医生,请你务必考虑清楚。”应思源想到的,他们都想得到,甚至更深远,“这不仅仅是一台未经推广的高风险手术。你现在也是病区负责人,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列席的荣正歆却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聂未,我并不怕你失败。”


失败,不过是失去一条性命,反正她现在也是生不如死。失败,她和聂未都是立时了结,不失痛快。


“我想的是,如果成功了,她怎么办?这个世界飞速发展了五年,不比病魔温和。”


她的家庭已经天翻地覆,醒来后,她如何建立全新支持,融入全新社会?


“也许心理上的痛苦更甚于生理上的痛苦。”


聂未独自端坐于会议桌的另一端,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五年来都没有变过,眼神如冻海一般波澜不惊。


一张张或迫切、或焦虑、或为难、或殷切的脸庞,全部盯着他,看他如何表态。


他们看到聂未将那不离身的文件袋打开,拿出闻人延亲笔签下的手术同意书。


他回国之前去了一趟澳洲,找到闻人延,对他解释这项手术的目的和风险。


这位饱经风霜的老父亲思考了很久,终于同意:“聂医生,阿玥能醒过来吗?”不做手术永远不知道。他也有很多困惑不解,要等她醒来才知道答案。


聂未的手按在同意书上:“诸位,我决心已定。”


林沛白候在会议室外,他有一只和师父一模一样的beeper,还簇新,但已经是他所痛恨的声音第一名,第二名才是闹钟。他将beeper抛上去,又接住。


师父有位叫做闻人玥的病人。如果是林沛白讲述,他也只能起这样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头。


林沛白来到聂未门下时,闻人玥尚在家中休养,她在家中受到了亲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应思源、伍见贤、伍思齐、贝海泽等人,常常会来看她。


匡玉娇放弃所有社交活动,带着四名陪护,专心照顾女儿,聊天、翻身、按摩、放她喜欢的音乐、读她喜欢的书籍。她真是做到了母亲能做到的一切,睡在女儿脚边,每夜起来十几次。但她其实早就说过一句很正确的话:“我和闻人延都不是专业人士,家中没有医疗设备,根本无法将闻人玥照顾好。”


不过一年,闻人玥已经面部浮肿,四肢消瘦,腹腔积水。


于是在应思源与贝海泽的劝说下,这千疮百孔的睡美人又被送回医院。


本该送去康复中心的植物人,因为是伍宗理的外孙女,所以破例留在了聂未的病区。


正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背景,林沛白对这名睡美人另眼相看。在他的想象中,闻人玥一定是不逊于伍家弟子与子孙的存在,说不定还是聪智少女,天妒红颜什么的:“是不是,师父?”


师父淡淡回答:“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管住你的好奇心。”


闻人玥曾经爱美,不愿意做阑尾手术。可是为了引流积液,不得不在下腹部开一个小口,留下疤痕,好在她慢慢恢复了。


这次,因为她昏迷不醒,闻人延大笔大笔的钱砸了下来——纳米级沙床、多频电磁冲按摩仪、高压氧治疗舱、羊水模拟环境,什么最好的都给女儿用上。


她每天的保健行程都安排得很满,病床前常年守着四个特护,都经过了最严格的训练,对她精心照顾。


神经外科的护士长一直都在,她知道特护病房的闻人玥每天都会打扮干净,换漂亮衣服,指甲修剪整齐。


天气好时,特护会帮她戴上耳机,推出去晒晒太阳。


臭美的小尾巴真坚强,再也没有出现卧床病人的各种继发症状,连褥疮都没有犯过。真的就像是乖乖地睡着了——睡在钞票上。


林沛白有时也会抽空去看看这位美貌的病人,想偷懒的时候、想安静的时候、想沮丧的时候。


她所在的“荆棘地”是全病区最沉寂的场所,适合打盹、思考和发牢骚,真是最好最沉默的聆听者。林沛白还对她诉说过苦追一个女孩子,什么招数都使尽了却追不到的挫败:“你不会懂的。你睡着的时候才多少岁,怕是没有谈过恋爱。要不,我勉为其难地给你一个吻,你醒过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你认识师父多久了?他从小就是这么酷吗?”


“唉,你看我又说傻话,你比我还小四岁呢。”他仰面躺在特护的床上,脑袋枕住双手,“我们都看不到师父的小时候,师父一定没有童年。但凡有童年的人,都不会长成师父那样,对不对?”


林沛白从不觉得师父待这位病人如何不同。师父对所有病人一向一视同仁,专业而冷淡。他对闻人玥的全部关注,在于早餐会时的简报、查房与每月一次的体检结果。


只有一次,她被贝海泽推去楼下晒太阳的时候,林沛白与师父正好从电梯里走出来。他记得那天特护帮她搭配的是一条荷色连衣裙,配同色发箍。她闭着眼睛,头发拂在肩头,清清爽爽,漂漂亮亮。放在膝上的一双手捧着一支mp3,两条细细的耳机线一直延伸上去,掩在长发中,真像一朵碧碧荷叶上开出来的睡莲。


贝海泽与聂未打了一声招呼:“小师叔,我带阿玥去散散步,草坪上有人在放风筝。”


林沛白看出师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继而伸出手去,替轮椅上的闻人玥扶正脑袋。


“她长高了三厘米。”师父说,“很奇怪,明明缺钙……”然后便走开了。


新的外科大楼建成于林沛白来的第二年底,整个神经外科大迁移。


他对一切新鲜事物都亢奋得如同小狗找到了新领地,撒蹄子要跑时,却找不见师父了。嗅嗅,嗅嗅,办公室没有,厕所没有,阳台没有。


他心下敞亮——那“荆棘地”常年静寂得迷人,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告解室。


林沛白轻轻推开特护病房的门,便听见坐在床边的师父正对那睡美人低声道:“闻人玥,我们要搬家了,起来自己走着去吧。”


林沛白的beeper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显示屏,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上天并没有因为闻人延的家庭负担而一直眷顾他的生意,他的投资在金融风暴中受到了重创,一次又一次。他不得不和妻儿变卖资产,移民到澳洲寻找商机。


幸运的是,在澳洲闻人延通过投机又赚到了钱,于是源源不断地汇回国内,维持女儿高昂的治疗费用。


不幸的是,很快金融风暴也卷到澳洲。闻人延失业了。


闻人一家成为了新移民中最普通、最平庸的那一层,每天思考的是如何领取政府补助,生活下去。


这时候,已经做了苍白球毁损术的伍宗理来接力了。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伍见贤成了一名产科医生。伍思齐在内科上班。贝海泽拜在肝胆外科大国手许昆仑门下,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在走廊上候着的伍见贤、伍思齐和贝海泽一见聂未开完会出来了,立刻齐齐喊他:“小师叔。”


聂未并未停下匆匆的脚步:“什么事?”


伍见贤年纪最长,又曾率领伍思齐为了祖父的遗产与遗嘱执行人聂未对簿公堂,此刻连追两步:“给小耳朵做火花塞手术,您有多少把握?”


闻言,聂未站住了。


三个紧随其后的师侄也停了下来。


“小师叔,不要害她。”伍见贤双手插在白袍口袋里,扬声道,“对,我们是为了钱闹过、争过。但是不代表我们想小耳朵死。我们最后也返还了遗产,不是吗。”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做了苍白球损毁术的伍宗理还是去世了。最后的日子里,是聂未将老师从病床上抱起,送他最后一程。


伍宗理身后遗嘱公布,将所有财产留给闻人玥用于治疗。一应事宜由她的主治医生、自己的关门弟子聂未具体执行。


他还活在世上的亲人大为恼怒,拒绝承认遗嘱的合法性,并最终闹至法庭。


“我们难道不是他的孙子孙女?难道为他送终的不是我们?他从来只喜欢小耳朵,我们呢?我们难道没有为了光耀门楣努力地学习、工作?他都看不到!他只看得到小耳朵卖乖!”


闻臭而来的媒体介入后就变得十分丑恶,连伍宗理做过苍白球损毁术都被拿来证明他是无行为能力人,遗嘱根本无效,叫嚣必须重新分配。


聂未并没有请律师来和他们针锋相对,一打起官司来结案遥遥无期,遗产冻结,闻人玥还躺在病床上,每天都需要钱。他冷冷地对他们说:“你们要怎么分,请随意。”


《继承法》19条规定非常清楚,对丧失劳动能力又没有生活来源的继承人要保留必要的遗产份额。原本不打算参与的贝海泽闷声不响地拿走了自己的那一份,然后立刻还给表妹:“我只是想帮她多争取一点。”


陆陆续续地,伍见贤和伍思齐也觉得没意思极了,把遗产退了回来:“其实,只要爷爷有留一支笔、一张纸给我们,我们都不会这样做。”


伤过了的心,缺失了的爱,再多的钱也补不回来。


“如果没有把握,不要给小耳朵做手术。”伍思齐凑声,“小师叔,您有几成把握?”


“这些天我一直在回答这个问题。”聂未淡淡道,“然后我发现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任意概率都是百分之百,没有中间值。”


为闻人玥做手术,成功率对他来说,是百分之八十五和九十一的区别。对她来说,这场手术,或者生,或者死。


“小师叔!”贝海泽独自追上聂未疾步离开的背影,“请等等。您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外公家里见面?那时阿玥突发室上速,是您救了她。后来,她阑尾炎发作,是您给她做手术。五年前的开颅手术,也是您主刀……”


“你到底要说什么?”聂未淡淡道,“我不想再回答蠢问题。”


阿玥表妹那么爱美,一定不愿意这样狼狈地活着。


“我记得小师叔说过的话,所以我并不担心。”贝海泽道,“我只是想替阿玥先说一声——辛苦了。”


当初贝海泽医大毕业,做了一年半的科室轮值,便要选专科了。


聂未拒不收他:“你的兴趣不在神经外科。”


他早在与小师叔的第一次见面就说过这话,真是搬起砖头砸自己的脚。贝海泽只好去找应思源商量:“应师叔,请您去劝劝小师叔,收我为徒。”


“你在他那里轮值的时候,他观察过你。你的细心与敏锐,很适合肝胆外科。更何况我听说许昆仑教授带你做了几次大型手术。许昆仑教授非常看重你,不要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应思源说。


应思源知道贝海泽性格优柔,缺乏决断,不适合神经外科。他认识许昆仑,知道他是个跋扈狷介的性格,这样就是暗示其他导师“我有意栽培贝海泽,且看这小子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可是贝海泽还是一腔热血想去神经外科。林沛白教他投机:“我们每个月第二个星期五的早餐会,师父心情最好,因为第二天他休息。”


贝海泽就跑到快散场的早餐会上去对聂未说:“小师叔,我的实习分数是全院第一,我对神经外科很有兴趣,请您收我为徒。”


穿着白袍的聂未坐在会议桌的上首,听了他的话,慢慢放下茶杯。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不看贝海泽,也不看桌上的导师意向表。


“你不是对神经外科有兴趣,而是对某一位病人有兴趣。”聂未淡淡道,“我绝无可能收毫无责任心的徒弟。”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贝海泽实在无地自容:“小师叔……”


见他无话可辩,聂未站起来,整了整白袍。


他比贝海泽和林沛白都高了大半个头,一对肩骨、一条脊梁永远端正笔直。


有这样的好榜样,贝海泽和林沛白也没有其他男孩子那种佝腰驼背的恶习。


他们都是热血正直的好男儿。


林沛白对垂头丧气的贝海泽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本来贝海泽以为小师叔要拂袖离开,但聂未又转过身来,勉为其难地抄起桌上的导师意向表拍了拍他的手臂。


“这里有我。”言下之意是你担心什么。然后他将贝海泽的导师意向表一撕两半,扔进垃圾桶。


因为小师叔那一句“这里有我”,贝海泽便选择了心仪的肝胆外科,拜在了许昆仑门下。


许昆仑虽然脾气不好,时不时在手术室里将贝海泽骂得狗血淋头,对外却绝不容许任何人碰爱徒一根手指头。


于是,贝海泽常常看到冷淡的小师叔牵着兴奋到乱蹦乱跳的林沛白列席。


在一众准国手中,小师叔最年轻,不常发言。但只要一开口,大家都会静下来听他说。


怪不得外公格外疼爱他,无论知识范围、反应速度、思维模式,还是动手能力,他都太适合做医生。


贝海泽越佩服小师叔,越觉得自己没有选择神经外科是正确的,他去了只是画蛇添足。


他常常会这么想:阿玥,你等着,小师叔一定会让你醒过来。


手术前,应思源来到病房探望闻人玥:“阿玥,好久没有来看你。”现在他可以全心全意把她当做女儿看待,“阿玥,不要怕。小师叔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虽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视力还是很好,手也沉稳,剪起指甲来十分细心。


特护不止一次见过应思源为闻人玥剪指甲,后来就索性留给他去剪了:“应教授,我们要为病人备皮了。”


五年来,闻人玥的头发一直保持着齐腰长度,护理得当。


应思源早就想好了:“剪下来的头发交给我。”


“好的。”


整个医疗团队包括两名辅刀和三名护士。


聂未和他们已经培养出良好默契。坐着的沈最抬了抬头,口罩上方的眼睛微笑着说:“聂未,虽然你的手术一向有人观摩,但今天的观众格外多。”


林沛白也凑趣:“师父,你不当医生,也可以当明星。你这台风多酷啊,各种风流潇洒。”


聂未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观摩室里站满了神经外科的实习生以及院方高层。为了保密,观摩室内的展示屏并没有打开,他们看不到手术的细节,只能看到医生与护士正在做准备工作。


沈最又抬抬下巴:“站角落的那四个人——伍见贤、伍思齐、贝海泽,另外那个小姑娘是谁?”


那是格陵大心理系的研二学生桑叶子,她的专业方向是临床心理治疗,导师是殷唯教授。


一群白袍医生当中,桑叶子的红裙非常醒目。


如果说她和五年前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变得更朝气、更自信了:“手术大概要进行多长时间?”


“就文献报道来看,至少八个小时。”伍思齐回答道,“叶子,要不我陪你先到外面?”


伍见贤不太喜欢桑叶子,冷冷踢了堂弟伍思齐一脚:“擦擦你的口水,下巴都合不拢了。小耳朵没下手术台,谁也不准走,除非beeper响。”


器械护士自消毒包中拿出那套手术器械,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初生婴儿。


林沛白与沈最注意到其中一只巴掌大小的磁性消毒盒,打开来,共有三百八十六格,整整一套聂未针。


“闻人玥,我叫聂未,你的手术由我负责。你的第四脑室——”他想她未必听得懂,换了浅显的说法,“你的后脑内有部分受损萎缩神经元。接下来的手术中,我将尽量对其进行修复与激活,以期达到康复的目的。不要紧张,我在这里。”


手术开始。


五年前,聂未为闻人玥做了一场最漫长的手术。


在于聂未,他早已走出手术的阴霾,积极前进。


在于闻人玥,她一直以为手术并没有结束。


她在这场手术里耽搁了很久,太久到她已经忘记了手术的初衷是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


也许只是混沌中的一团虚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感知着,这个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时间、没有情绪、没有生死的空间。不,根本连空间也不存在。


当什么都不存在的时候,就连最自由的思想也没了舞台,渐渐地失去了对基本概念的认知。先出现的是色彩,无数彩色线条扭曲盘结,突然又融汇成一道纯粹的白光,狠狠击中了虚无。这是一道非常熟悉又陌生的白光,不是海军的白,也不是医生的白,是生命的白呢。咦?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


然后我感受到了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的压迫力。哦,这是声音。


但还不能分辨这声音是谁发出。


在这混沌的尽头,我迷茫地睁开眼睛——咦?我有眼睛。我有耳朵。如是我闻,如是我见。我还有什么?我有手,有脚,有身体,有脑袋——我是个女孩子哪。我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我在做开颅手术。


我觉得有点冷、有点疼、有点怕。


“听得见吗?移开无影灯。”


一只手将病人的眼罩揭开,她的一对眉毛皱了起来,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转动,表示她听得见。


这是她在昏迷过程中从未有过的反应。那只手先抬起她的左臂,再抬起她的右臂。她一直被照顾得很好,一点肌肉萎缩的迹象都没有,只是软弱无力,做不出任何动作。


“我现在开始念名字。如果听到与你相关的人名,就皱一皱眉毛,或者转一转眼珠。”


那个声音缓缓念出一连串人名。并不是每个都是闻人玥的亲人,但其中包括了闻人延、匡玉娇、闻人玮、贝海泽、伍见贤、伍思齐、应思源的名字。


做开颅手术好神奇,还要问这些问题。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弟弟、海泽表哥、见贤表姐、思齐表哥、应师叔啊。她一边转眼珠一边想。


“等等。”突然一把女声插进来,喊了聂未的名字,“你记得他吗?”


正在帮闻人玥按摩手臂的聂未抬头看了贸然出声的沈最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聂未是小师叔。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毛。可是,我是谁?


“闻人——”那把声音顿了一下,“玥。”


啊,是。原来我是闻人玥。闻人玥下意识地曲了一曲小指——这是与神经末梢颤抖完全不一样的动作。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那把声音的主人,一直在轻柔地按摩着她的手腕与手指。


我有了身体,有了名字,接下来会有更多。她想,她终于充实起来了。


她的眼皮开始剧烈颤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个新的世界。明明眼皮上粘着白色胶布,不可能睁开,可是聂未的左手还是覆上了她的双眼。


“不要急着睁开眼睛。”总不能冒险让光线刺瞎她久未经受刺激的双眼,“听我的指令。”那声音又发出一些指令,问她一些问题,闻人玥有些做得好,有些答不出。她有些着急,鼻尖沁出汗滴,喉底发出不规则的咕噜声。


“你做得很好,慢慢来。”那声音淡淡地安慰,“不着急。这需要一个比较长的适应和恢复过程。”


比较长的过程?我是要做护士的人,怎么可以变成病人让别人照顾……


蓝眼睛的第一辅刀叽里咕噜地说出一串德语。德国人难得浪漫了一回:“聂未,你吻醒了睡美人。”


美人还不被允许睁开眼睛,所以看不到覆在自己眼睛上那只手的主人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对高处观摩室里的一众人等,遥遥地竖起了大拇指。她看不到那里的观众沸腾了,看不到她的亲人们齐齐将双手撑在玻璃上,大声疾呼:“阿玥!小耳朵!”


她只是极力伸着手,要想抓住什么。


“你要什么?”那把声音一靠近,她就拽住了两只手指。


好实在,好安心。她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现在开始第二次麻醉。”闻人玥听见还是那把女声,抑制不住地激动,“体征正常。匡玉娇要感谢我,就以身相许吧。”


哎哟,是那个要找妈妈签名的女疯子。她终于将人与声音联系起来,心想,不要麻醉我,我睡够了。


“准备缝合。”


等等——另外那把声音呢?是谁?还未想通,她便无可奈何地睡了过去,手无力垂下。


可她不知道,聂未替她戴上了眼罩,又轻轻把她的手牵了起来。


“林沛白。”


“有。”林沛白抬高着小臂走到无影灯下,口罩上方一对眼睛严肃而认真地望着坐在病人身侧的师父,“我准备好了。”


“接下来交给你。”聂未淡淡道,“仔细点。”


“明白。”


在持续昏迷五年之后,闻人玥终于醒来了。麻醉还没有完全退去,再加上五年的昏睡,她实在四肢无力,可是被禁锢已久的思维已经开始活跃,一直想要抓住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她使不上劲儿,几欲沮丧地松开,可是聂未的手还是一直牵着她,没有放下。


那种踏踏实实的感觉,是长久以来没有过的。在这踏实中,她觉得自己经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车轮辘辘,床单簌簌,监护仪嘀嗒,还有几把声音在轻轻交谈。


这些声音都因麻醉变得扭曲。可她觉得好新鲜,津津有味地听着,感受着。


躺着的,是真实的病床;握着的,是微温的手指;想着的,是现在与未来。


她就那么任性激动地握着不知谁的手,一直有清凉味道萦绕鼻尖。相握的两只手,无声地交谈了好多好多。


“聂未,该去机场了。”整装待发的德国人拍了拍聂未的肩膀,非常期待未来与他共事的两年,“还有许多精彩的手术等着我们去做。”


“闻人玥,我要走了。”那手还是放开了她,“再见。”


兴奋的桑叶子一头撞进了导师殷唯教授的办公室:“师父!我那个朋友,昏迷了五年的朋友,昨天做了手术,她醒了!”


“然后呢?”殷唯懒懒地跷起一只腿来。


“五年是一段非常长的时间。家庭、环境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如何适应社会,融入人群?师父,我想帮助她,我需要您的指导。”


殷唯一对圆圆的猫眼,此时眯成一条线:“你是想帮助她,还是研究她?说真话。”


“研究她。”


“叶子,我记得一年前你做开题报告的时候就是想以她为研究对象,探讨植物人的生命动力与环境支持。”殷唯支着下颏,“她的主治医生聂未并没有同意,不是吗?他说的话可不好听。”


桑叶子当然记得,她信心满满地拿访谈同意书去给聂未签名:“聂医生,我真的想帮助阿玥。你看,我姐夫已经签字了。”


穿着白袍的他坐在电脑前,一边扫雷,一边看一篇最新文献,当真是剑眉朗目,不怒自威。


接下来聂未给桑叶子上了宝贵的一课,何为彻底的挫折。


“她是我的病人。你算什么?”聂未淡淡道,“不够格的人别来骚扰。”


那种羞辱,痛过凌迟。桑叶子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聂未一个否定,她压根接近不了闻人玥。


可是她一直好运,自从遇到闻人玥之后,一直好运,好运到考试超水平发挥,好运到被殷唯教授一眼看中,收她做徒弟,好运到心理咨询执照一考即中,好运到聂未拒绝她没有多久就出国了。


山高皇帝远,桑叶子通过应思源和伍思齐断断续续取得了一系列的资料——这也是伍见贤厌恶她的根源:“姐夫宠爱小姨子是常态!但伍思齐你难道没有见过女人?这种女人钩钩小指你就屁颠屁颠地伺候着!”


心理学专业的桑叶子确实非常会利用自身优势,不必付出什么便令伍思齐不可自拔了:“堂姐,你别这样说叶子。她是个好女孩,就从来没有说过你的坏话。”


不招人嫉是庸才。桑叶子并不在意伍见贤的态度,反而见了面永远客客气气,大气自然,更衬得伍见贤心胸狭窄。


资料越多,桑叶子越有隔靴搔痒之憾,恨不得能够钻进闻人玥的脑袋里去看看她在想什么,否则她的毕业论文怎么样也达不到一个新高度。


峰回路转,她没想到聂未真能带回先进技术,使闻人玥苏醒:“师父,这无疑会使我的毕业论文更加丰富精彩。我真的非常希望用她的个案作为我职业生涯的起点。”


“我们的新晋咨询师很有信心嘛。”殷唯笑了起来,“我很欣赏你剑走偏锋的态度。”


以不纯粹的态度,去做一件纯粹的事情。她也想看看徒弟能走多远,若是行歪,能不能再回头:“很好,很好。”


受到鼓舞,桑叶子喜出望外:“师父,我有她的资料,您想看看吗?”


殷唯款款走至资料柜前,取出一只文件夹:“你姐夫已经把她的资料传真给我,还没来得及看完。”


桑叶子松了一口气:“师父,您会接这个案子?”一旦殷唯接手,她更加可以顺理成章地参与进去了。


“讲讲你的看法。”殷唯将资料搁在膝头,淡淡道,“既然你要研究她,那就该有一定的了解。”


“非典型的社会支持系统不良。父母、弟弟都移民了……但是她身边还有其他亲人。”桑叶子与导师探讨,“我想先评估她的心理冲突形态。”


殷唯打断道:“她昏迷之前有亲密的情人吗?”


“有。”桑叶子知道后续发展,“她昏迷前有一个男朋友。正是因为他打了她一巴掌,导致她病情恶化。情节恶劣,法官判他入狱七年。大概今年能假释。”


楼梯间有监控摄像头,清楚摄下事件经过及双方面容,铁证如山,由不得“第一名”抵赖。


十二岁的闻人玥突发室上速晕倒在地时,在她被表姐揪耳朵还笑着说“见贤表姐,轻一点,疼”时;十五岁的她被送进急症室时,在她对他哭诉被同学欺负、被外公抛弃时;十九岁的她努力学习做一名预备护士时,在她误解了他的话意,主动献吻结果狼狈逃窜时;在法庭播放那条原告被扇耳光直至撞墙的录像带时;在被告律师企图通过抨击原告的品质缺陷来为成绩优异,必然是可造之材的被告求情减刑时,没人知道,无论是法庭上,还是闻人玥的人生,一直位列旁观席的聂未,是怎样的心情。


连聂未自己也不了解,这种情绪,原本只是微妙如同海面上拂来的一丝凉风,最终却会带来一场风急雨骤,浪卷潮啸,令他此生刻骨铭心。


“一巴掌毁了两个孩子。”殷唯摇头叹息,两个年轻人都错过了生命中最好的五年。她反而对这个男孩子的心理状况更加感兴趣。累积了五年的青春期绝望,一旦爆发会怎样?殷唯想去研究研究:“被禁锢在铁窗内的那个,比禁锢在身体里的那个,能更清醒地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可是桑叶子只对闻人玥感兴趣:“我想先以朋友的方式陪在她身边,参与她的生理复健。这五年是信息爆炸的五年,她没办法一下子接受。我会慢慢来,慢慢地告诉她,或者通过她的亲人来潜移默化。师父,请您引导我进行这一次的心理干预。我要做得非常漂亮。”


殷唯心想,她确实对心理咨询这份事业有狂热追求,真是难能可贵。


“桑叶子,作为你的导师,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任何一个决定。不过这次我不得不提醒你,虽然你的初衷是研究她,但你要知道,如果她的心理干预失败了,就是你的失败。”


换言之,无论初衷多么不纯粹,治疗必须是一个纯粹的过程,并必须得到最佳的效果。


殷唯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桑叶子,你会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当桑叶子决意要从闻人玥的个案中学习高阶的心理治疗手段时,后者还在学习如何聆听环境里的声音。


有人来,有人去;有人哭,有人笑,都是在她这方天地的外面。


好似被隔绝了一般,查过一段时间的房,她了解术后需要进一段时间特护病房,为怕细菌感染,亲人都不许接近。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实世界终于触手可及,只需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