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爱的废墟

作者:金陵雪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5

|

本章字节:23000字

闻人玥的瑕疵何止这一处。


于璧飞是闻人玥的第一个男朋友,格陵医大的军训请来了海军工程大学的舰艇学员做教官。校方想着特殊兵种的自律性应当更高一些,谁知道青春男女的热情在盛夏熊熊燃烧起来,终成燎原之势。


于璧飞长得极高,足有一米九,古铜肤色配上白色制服,年轻英俊。他又是军人家庭出身,一举手一投足,矫健勃发,一班军校生中望过去,当然有鹤立鸡群之态。他的名字被迅速传开,全体护理系女生的偶像都是于璧飞,只要眼角能瞥到一点点他的身影,站军姿站到晕也值了。


操练中,闻人玥也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又几眼。才二十岁的于璧飞,又聪明又高傲,明白很多女生都在偷偷看他,谁多看他两眼都可以,但这个圆脸小美人就是不行,他一定要看回来。看来看去,就看出事情来了。


他的目光投过来,闻人玥会低了头偷偷地笑。她的目光投过去,于璧飞也心花怒放。


美中不足的是,那么多体力不支晕倒的女孩子当中,没有闻人玥。他始终没有英雄救美的机会。


她穿着统一配发的海魂衫,站在太阳地里,脸皮和胳膊被晒得通红发烫,看得他都心疼了。


其实也并没有正式说过在一起。军校管得极严,难得周日可以出门,还有名额限制,请假得一层层地往下批。可他还是会想尽办法弄到外出证,跑出来找闻人玥。


因公外出,于璧飞戴一顶贝雷帽,穿着海军的夏季短袖便服,不顾一切地离开了队友,去了她的学校。


闻人玥刚下课,一看到他就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你来了。”


于璧飞被全心依恋着的闻人玥紧紧抱着,便有了冲动:“我想你。”


他本来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格,想到什么就立刻要去做,也不管她才多大年纪,也不管这样做可能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开始还是很好奇的。两人都是第一次,他很亢奋,她很温顺。他把自己的帽子扣在她的小脑袋上,抱着她一直亲,一直亲,一直到帽子掉到床上,又被一只挣扎的手推落在地。


后来闻人玥就哭了,拼命推他,说:“我不要……我不要……”


于璧飞开始还哄着她,哄着哄着也恼火了:“你是我的女朋友,为什么不要?你还想着别人,是不是?”


“不是……不对……”闻人玥嘤嘤地哭,徒劳反抗,“这样不对……以后……以后再……”


他一把按住她拼命推拒的双手,霸道地固定在头顶上方:“没有以后!就是现在!”


她哭得更凶了,两条白嫩的小腿不断踢蹬。他心痛得要命,又不知道该怎么纾解,只能使劲把她翻了个面,不想再看到眼泪。


他看着她披泻的如缎黑发,一路摧枯拉巧地点燃了所有的原始欲望:“阿玥,你好美……不要哭……我疼你……”


于璧飞浑然不觉自己对闻人玥是用了一点诱又用了一点强,两人无论智力还是体力都太悬殊。他觉得自己只是在卖力地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的爱她,想要和她水乳交融,融为一体。


他是“璧”,她是“玥”。他得到了她的那颗“玥”,来填补“璧”上的缺孔。“璧”与“玥”本来就是天生一对。


在于他,和心爱的女朋友做这种事情没有对与错,只有早与晚。


在于她,所有的记忆只有眼泪与钝痛、汗水与鲜血。她再一次以血为代价,转折了人生。


纸包不住火,于璧飞的无故脱队很快被上级发现。因为归队后魂不守舍,很快又被揭发出他居然交了个女朋友。


兹事体大,一层层报上去,终于惊动了他的父亲。他被父亲打断三根肋骨,还硬着脖子说大不了写个材料,报备一下:“反正我将来要和她结婚。”


一个二十岁,一个十九岁,学业未成,居然谈终身大事!于父气得几欲发狂:“如果这个女孩子真要追究你的责任,你知道后果是什么?什么前途都没有了!”


坏事总是传得特别快,很快闻人玥的父母也知道了。闻人延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没有好好教育。匡玉娇狠狠打了闻人玥一顿,又打自己:“是我没有教好你啊!就是再喜欢他,也不能任他做这种事情啊!”


喜欢于璧飞吗?不可否认,闻人玥一看到于璧飞,心就会怦怦急跳,两颊烧得厉害,尤其是穿海军制服的样子,每每看到都会令她双膝发软。但自从他对自己做了那种事情之后,这种好感就如同海潮一般退去,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慌张与悲哀。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她明白自己再也不想看到他了,甚至不想听任何人提起这个名字。


歌里面唱过,“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可是,哪来的有情人?做什么快乐事?蹙眉是劫?浅笑是缘?她还没有想通,就已经体会过。


匡玉娇虽然没有母性,但在这方面倒是很有经验:“阿玥,你还小,不要让这种事情影响到你未来的路。”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女儿,劝慰女儿,甚至拿自己的经历来说明,“就当做了一场噩梦,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至于于璧飞的处理方式,双方家长决定还是坐下来好好地协商。于父为了表示尊重,穿着正装来见闻人延:“我知道璧飞对你们的女儿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作为父亲,我教导失职,不是一句抱歉可以抵消。”他深深地弯下腰去鞠躬。闻人夫妇悲从中来:“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于父道:“我保证犬子会受到惩罚,或者我们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来解决,让两个孩子都不要受到太大的伤害。毕竟他们都还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什么更好的方式?难道做亲家?我们不稀罕!”匡玉娇怒了,“对,被疯狗咬了一口,我们是不能咬回去,但疯狗总要被关起来吧!”


闻人延无比心酸,虚弱道:“我们不希望这件事情对阿玥造成任何影响。她以后还要陪在我们身边,毕业,工作,嫁人。令公子有远大前程,根本不必困守在格陵。”


于父尊重他们的意见,主动提出处理办法,保留学籍,将独子贬到太平岛上的军事基地去执勤,三年内不许离岛。回去后跟于璧飞说:“听清楚,你在他们眼中不过疯狗一条,死心吧。”


太平岛是南沙群岛中的主岛,虽然离明日港有一千八百公里的距离,但风光旖旎,有鲜花有候鸟,有植被有淡水,椰树飘香,海风习习,环境优美,设备齐全。此举到底是下放还是流放,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还是珍惜儿子。


只是于璧飞深深不服,深深不服。


那天晚上匡玉娇恰巧没有陪闻人玥睡。雷雨前的天气总是极闷热,闻人玥出了一身的汗,每个毛孔似乎都被贴住了,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她不想吹空调,就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


凉风拂面,不知为何令她清晰地想起去外公家的那条山路,蓝天白云绿树,她和海泽表哥一路走上去,走上去……会客室里坐着一名穿海军制服的青年……


辗转至半夜,闻人玥蒙蒙眬眬地一睁眼,看见床边坐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是翻窗而入的于璧飞。


闻人玥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坐了多久。她汗毛直竖,正要尖叫,他扑过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有飞檐走壁的身手,要制服她轻而易举。很快颤抖抽搐的她就被他紧紧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于璧飞将父亲转达的话,一句句地复述,一句句地质问:“你说算了?你觉得我是疯狗?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他的伤还没好,一边咳嗽,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闻人玥,你好狠的心。不,你没有心。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声音不大,一句句送入她耳中,阴恻恻的。闻人玥头痛极了,又喊不出来,还好有一只手是自由的,拼命挣扎着去够床下暗屉的把手。


他的眼角瞥见了她的小动作,冷冷地任她折腾。闻人玥好容易够着了,他一伸手越过去,使劲拉开:“你要拿什么。剪刀?好,好极了。来啊,给我这儿扎上一刀。”


挣扎拉扯间,整个暗屉哐当一声翻到地上去了,掉出来一顶贝雷帽。


“这是谁的帽子?”于璧飞一看就知道是海军的物品,“这是谁的帽子?”


果然她心里还有别人,或者说,她心里从来没有他。


他不顾她的阻挠,一扬手,就把帽子给扔出去了。


闻人玥眼睁睁地看着帽子飞出窗外,停止了挣扎。


一道闪电劈过天空,很快又有雷声滚过。


原来,原来是这样。她扔了钢笔、钥匙扣、护身符,可是舍不得扔掉这顶帽子。他的眼角慢慢溢出了晶莹的泪花。


隔壁的闻人玮最先听见姐姐房里的动静,赤着脚跑出来拍门:“姐姐!姐姐!你在干吗?”


他赶快去告诉父母。


闻人延和匡玉娇急慌慌地跑到女儿门口,一撞门才发现门从里面顶住了:“阿玥!阿玥!是不是于璧飞?于璧飞你不要乱来!我们报警了!阿玥,你不要怕!老公,你快想想办法啊!”


发现闻人玥不挣扎了,于璧飞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喘息。喘息中带了哨音,是肺上的伤还没有好。


“阿玥。”他俯下身去亲她,亲了又亲,口腔里有浓烈的血腥气味,可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失去焦距的瞳孔,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


“阿玥。我爱你。阿玥,我爸要我去和尚岛。”“和尚岛”是海军对太平岛的爱称,“他罚我做三年的和尚。怎么办?你等不等我?”


他第一次看到她,太阳下穿着海魂衫,脸色通红,汗渍斑斑,狼狈倔强。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月夜里穿着白睡裙,脸色苍白,泪痕交错,楚楚可怜。


他心底有一颗种子,经她灌溉,生根发芽。若是拔去,心之土壤也会四分五裂。


“你这么美,怎么等我?”他拿起剪刀。


等门终于被撞开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胆大包天的飞贼竟然没有逃。房间里很黑,黄豆大的雨点胡乱地砸着玻璃,数道白白的光柱照过去。


于璧飞坐在床边,闻人玥蜷着伏在他大腿上。他的手放在她的背上,仿佛贪恋那一刻的相聚,久一点,再久一点。


床上、地下、身上,到处都是一缕一缕的长发,像从黑暗中生长出来的恶之花。


匡玉娇尖叫起来,看见于璧飞前襟上染着点点血迹:“杀人啦!抓住他!”


那血其实是他自己咳出来的。于璧飞根本没有反抗,但也没有束手就擒。他一边咳,一边朝外走:“不要碰我,我自己会走。”


被接到父母身边的闻人玥被详细检查过,身上也并没有伤口,除了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青白头皮依稀可见。


出了这种事情,盛怒的于父把儿子赶到扁礁上去了。扁礁距明日港两千四百公里,面积不足零点零四平方公里,杂草丛生,海风呼啸,海鸟都不会落下来栖息。岛上只有一间小小哨所,一人驻守,一应淡水食物补给由海船带来,两周一次。


于父说:“好,很好。你几时想通,几时回来。”


那时候,闻人玥附在应思源耳边说:“和男朋友闹分手,他拿剪刀把我的头发剪光了。”


一句话就概括了所有情节。可是概括不了所有情绪。


翌日早上查房,有病人问:“咦,那条小尾巴呢?两天没来了。出院了?”


没想到竟是聂未回答他:“快了。”


病人叹道:“每天一堆穿白袍的人涌进来,心理压力很大啊。看到那条臭美的小尾巴,总会轻松一些。”


实习生发现聂医生竟微微牵了牵嘴角,顿时怀疑自己的眼镜度数要提高了。冰山怎么可能裂开?


等查到闻人玥这里时,应思源发觉她不像之前那样起身迎接,而是蒙头大睡:“叶子,你们昨天是不是聊得太晚了?”


“不是我,是她男朋友来了。”桑叶子隐瞒了自己偷听到的内容,“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病房的。”


漂亮的女孩子自然很多人追求,有男朋友也不出奇。应思源并不在意,问实习生闻人玥的c检查预约到几点:“叶子,你今天就出院吧。床位很紧张,你回去休息也是一样。”


医院从无淡季。


“啊?”桑叶子看了看聂未,有点舍不得,“聂医生,不是要观察四十八小时吗?我都摔出血来了啊。”


聂未没有发表意见,只是瞥了一眼将自己从头到脚裹成一条蚕的闻人玥,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桃红色带子,丢在她枕边。


是她查房时落下的那一条,他捡起来了,还没来得及还给她。


正要走开,医生的敏锐却令他停下了脚步。她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过,只要站得起来,就不坐着,遑论躺着。


聂未俯下身去拍了拍被子:“闻人玥。”


“嗯?”被拍了好几下,昏昏沉沉的闻人玥挣扎着睁开眼睛,“几点了?查房吗?我有点头疼。”


头疼?应思源皱了皱眉。聂未已经朝实习生一伸手:“拿副眼底镜来。”


一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冰冷俊脸,闻人玥立刻清醒了:“聂医生……应医生呢?我是不是该去做检查了?”


聂未照过她的瞳孔,捏着她的下巴,察看嘴唇的伤:“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思想还未集中,眼前发黑。他的脸又靠得太近,薄荷气息浓厚,一时间她竟然说不出话来:“我……”


聂未想起刚才桑叶子说的话,松开手,淡淡道:“男朋友咬的?”


“不是……我没有……磕的。”闻人玥下意识地去捂伤口,小臂上的一片淤红展露无遗。


磕的?聂未按按那片淤红,眼神一沉,叫名护士过来,对她低声交代了几句。护士便拉上隔帘:“闻人玥,翻个身,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闻人玥翻身的时候才觉得背痛,她背后的淤红比小臂更严重,可见她睡熟后并没有变换姿势。


护士一惊,对应思源道:“会不会是偶然现象?或者是太累了?”不,正常人即使在睡梦中也会翻身,更何况是在这么坚硬的病床上。


应思源立刻指示实习生:“先去做检查,结果出来第一时间打电话到手术室。”


做完检查回来的闻人玥上了监护仪。与其同时,桑家父母来接桑叶子出院。走之前她对闻人玥告别:“阿玥,我先走了。”


闻人玥对她挥挥手:“嗯,你好好休息。”


那时手机尚无照相功能,否则桑叶子一定照相留念:“你现在的样子好可怜。”


闻人玥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叶子,你还会来找我玩吗?”


桑叶子一口答应:“好。”


“一言为定。”两个女孩子都伸出小手指来拉钩。


闻人玥仍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叶子,一定要来找我玩啊。”


桑家人一出病房门口,桑母就劝:“叶子,她只是一个专科生,作风不正派。”


“叶子,要交三观相近的朋友。”桑父也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一定娇纵惯了。你们玩不到一起。”


“爸,妈,你们不知道,她很可怜。”桑叶子噘着嘴道,“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她挽着父母的臂弯,离开了医院。


手术室的电话被接通:“应医生,聂医生,病人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


他们正在进行一台较为复杂的手术,为一名八岁男童切除侵染到整个第四脑室的胶质瘤。


“讲。”听完报告,应思源和聂未都呆了。


原病灶尚未消失,周边又出现了新的出血点,十分凶险。


“病人情况如何?”


九点、十点四十分、十二点零七分、十三点十七分、十四点整,闻人玥又多次差点陷入昏迷状态。


“虽然一喊就醒了,但发作越来越频繁,病人精神状态很差。”


人的大脑有最复杂的结构,许多问题至今悬而未解。更何况是闻人玥发病的那个时候,许多脑外技术尚未取得重大突破。如果保守治疗失败,血块压迫神经,会出现什么样的后遗症?如同掷骰,一到六均有可能。


“通知她的父母立刻来医院一趟。还有,绝不可让她睡着。”


知道不对劲,再大的生意也放下了,闻人延和妻子与儿子一起赶到医院来:“怎么会这样?治疗不是很顺利吗?”


闻人玥头一次看到全家人一起出现在病房里,知道事态严重,立刻道出原委,包括和“第一名”的谈话内容,钜细靡遗:“当时不痛,就是有点晕。”


匡玉娇从来就看不惯那个“第一名”,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为什么你总遇不到好人?”


“因为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吧。”闻人玥低声道,“他们说,这叫臭味相投。”


“阿玥啊……”应思源皱着眉头,欲止又言,“年纪轻轻别这么消沉。”


聂未稍远地倚在窗边,一言不发。


闻人玥看看应思源,又看看聂未,突然觉得轻松,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出丑,怎么可能超越。


匡玉娇突然出声哀求:“因为自私地希望阿玥是我的女儿,所以我一直没有说过,阿玥其实是伍宗理大国手的外孙女。我不是她的亲生母亲。求你们好好——”


“我们知道。”应思源望着闻人玥放在被子上的一对手,她曾经爱美到每天要涂指甲,可是又为了做一名预备护士而全部洗得干干净净,“阿玥,我和你小师叔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师,包括让你跟着查房、支持你学护理。我们一直知道你是谁。”


闻人玥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望着应思源:“应师叔……”


“好了,不说这个。”明知追责无用,应思源还是忍不住要问,“阿玥,为什么不爱惜自己?我和你小师叔都说过,你的病要静养,不能磕碰。”


“是不是觉得疗程快结束了,所以没有关系?”


闻人玥低头不作声,良久两滴眼泪落在被子上:“应师叔,如果我一开始就做手术,会不会没事?”


闻人玮突然哭了:“姐姐,是我不对,是我不该推你。对不起。”


匡玉娇也落下泪来:“都不哭。我们送姐姐去美国做手术。”


聂未终于冷冷出声:“别开玩笑。”


一家人哭作一团:“阿玥,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公主……”


“公主?”聂未淡淡道,“十床垫子下的一颗豌豆,都会令公主浑身疼痛,更何况脑中的血块?”他乌沉沉的眼睛望向闻人玥,不带一点温度。闻人玥自觉大限已至,心颤魂飞。


她只有十九岁,智商有限,眼界有限。她不懂聂未飞速成长的生命从未走过弯路,只有捷径。而她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每个路口都走错:“小师叔,求求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我知道我脑袋里装的都是些垃圾。”她两只胳膊夹住脑袋,“我以后一定不会再乱想,我以后什么都不想。”


见她可怜如斯,应思源十分心酸,对脸色发白的聂未道:“你先去准备一下。”


聂未拔腿就走。


闻人玥放在床尾的一对球鞋挡着了路,被他一脚踢飞。监护仪都撤走了。


闻人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问匡玉娇:“妈妈,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有臭味?”


“没有,没有。我们阿玥香喷喷的。”


护士长来了:“闻人玥,等下给你备皮。别担心,这种手术应医生和聂医生闭着眼睛也会做。”


闻人玥“哦”了一声:“妈妈,我想下床走走。”


闻人延在办公室签手术同意书。


“也许是新的出血点导致她昏睡,也许不是。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手术中得到更多信息。”


“我……我信任你们,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看着闻人延充满希望的眼神,应思源突然有些虚弱:“我们一定尽力。”


聂未看了应思源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办公室门口。闻人玥站在那里,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狗啃过的发型梳得整整齐齐:“应师叔,我只是……我马上回病房。”


应思源招手叫她进来:“阿玥,不要怕。”


“这是什么?”闻人玥慢慢地走过来,看他手中的扫描片。那是她的大脑吗?只看到迷宫一般的影像,黑、白、灰。


“这里是哪里?”她小声地问,指着那黑白灰的影像。


医生们从来不会对病人说得太仔细,有些术语说出来他们不仅不会懂,还会怕。所以一概笼统说,左肝,右肾,胃大弯,肠子,这里,那里。


“脑干。这里是神经中枢与……”


毫无预兆,闻人玥突然一头栽了下去。


她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小师叔不知道她其实没有那么差,她其实会做好多事情。


她想给弟弟做晚饭。她做饭可好吃了,三刻钟就可以做出来四菜一汤。


她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旅行。她非常擅长做出游计划,会让每个人都玩得尽兴。


她想拿到那本《护理学》,好好地学习做一名护士。


她想知道《荒原孤雏》的大结局。虽然不知道和谁分享观后感。


她想听护士长姐姐对她说一声:“小尾巴,坚强点。”


她想告诉应师叔,他真是一个好医生、好师叔,外公一定很喜欢他,她也很喜欢他。


她想告诉小师叔——算了,不说了。


从此以后,她要把眼睛、耳朵、嘴巴、心都关得紧紧的。


当值的沈最一看到紧急送入手术室的病人,也呆住了:“咦,怎么会……”闻人玥的头发已经剃光,露出青白头皮。


高处的观摩室空无一人,突然门被撞开,先冲进来的是贝海泽,然后是伍见贤、伍思齐。


第一辅刀的聂未亲自将头骨钻开,拭净血污,手术区域清晰显示于视野内。应该着手操作的应思源却不能止住双手的颤抖,有汗不断滴入眼中,护士替他擦掉,那汗水冰凉。


应思源使劲眨了两下,依然不能视物。站于一侧的聂未突然道:“应师兄,她不是你的女儿。”


“我知道。”可他依然患得患失,不敢下刀。他不敢替伍宗理的外孙女、自己希冀的女儿做手术。他想将那本《护理学》给她,培养她成为一名称职的护士,和他们一起照顾老师。她不该是一头栽倒,然后毫无生气地躺在手术台上。心中澎湃的情感此刻呼啸而来,卷走一切,令应思源脑中只剩空白。


时间不断流逝,手术人员都觉出了不妥。应思源一再深呼吸,可就是控制不住:“不行,叫二区的邓医生……”


聂未口罩上方两只乌沉沉的眼睛望向冷汗涔涔的应思源:“我来。”他坐于显微镜前,执起手术器械,用与平常差不多的时间止血,缝补血管,取净血块,再三检查后合上头骨。每个步骤都有条不紊,沉着冷静。但这已是他做过的最漫长的手术。


术后闻人玥转入特护病房观察,检查显示脑内所有出血点已经清除干净。大家都持乐观态度,除了应思源与聂未。


次日凌晨三点,聂未做完一台急症手术,过来特护病房查看。她还未醒,呼吸机已经撤去,体征正常,仿若沉睡。


护士汇报一切正常:“看她样子安详,总觉得下一秒就会醒来。聂医生,你的脸色很难看。是否太累了?”


当天晚上,应思源和聂未支开护士,推着一位老人来探望闻人玥。


伍宗理的帕金森病发展得非常迅猛,已经不良于行,只能坐着轮椅来看昏迷不醒的外孙女。


“不乐观。”虽然已经多年不摸刀,但他有丰富经验,亦如是说,“可能,就这样了。”


做过一次电极植入的他,病情仍然持续失控。手足抖得厉害,只是想摸摸外孙女的脸,却控制不住力道。脸颊被猛戳了一记,闻人玥一点反应也无。


“她已经长得这样大了。这么美,和她妈妈一样。”再也不能坐在外公膝上承欢,“阿玥啊,看见外公这个样子,会害怕吧?”短短几句话,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断断续续说出来。


应思源突然在轮椅前跪下去,痛哭失声:“老师!我不知道怎样交代……”


“聂未处理得很好。”伍宗理吃力道,“思源,做医生就是这样,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一直去安慰。我知道你们尽了力,不要有任何负担。”


应思源流泪道:“我总觉得自己可以创造奇迹,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败。阿玥那么信任我,连最可怕的秘密都告诉了我,我却……老师,我非常痛苦。”他一向如此,对病人太多情,性格使然,拖累半世。


伍宗理叹了口气,挣扎着转向一直不曾说话的爱徒聂未:“你呢?你怎么想?你也需要我这个帕金森三期的老头子来安慰吗?”


穿着白袍的聂未,站在闻人玥的床边。他有军人的风骨,一向站得笔直。可现在他那漂亮的脸庞也微微垂了下去:“老师,我不需要安慰。”


每时每刻,他只有一对眼睛、一双手、一颗心、一张手术台、一个病人。每每成功,不是上帝眷顾,是实力在说话。每每失败,要快速整理心情,面对下一例病患。


“医生从不创造奇迹,医生不能成为病人的信仰。”他一向清醒到冷酷的境地,“所以老师,作为医生,我不需要任何安慰。”


过了四十八小时,闻人玥仍未苏醒。监护仪显示她会进入深度睡眠,而且睡眠十小时后她的脑电波便开始活跃,与醒着无异,直至下一次深度睡眠。


她的身体在自我保护,呼吸代谢一切正常。只是任父母不断呼喊、哭求,也睁不开眼睛。


所有方法都用尽,应思源发起号召,请同门师兄弟来帮助,邀请全世界各地的脑外专家做视频会诊。一管管的血自闻人玥体内抽出,一份份的检查验出来。他们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她的神经系统瘫痪了独立的一部分。人体的各大系统互相依存,互相牵扯,但闻人玥的呼吸系统、循环系统、内分泌系统统统正常。


“她只是睡着了。”有专家斩钉截铁地表示,“她缺少一个醒来的契机。试试电击……已经试过了?其他可以刺激神经中枢的药物呢?必要的话我会考虑静脉推注适量二乙酰吗啡……”


“这是个唯物的世界,但有些事情科学无法解释。”有专家痴迷于闻人玥这一病例,“她真是研究神经系统的绝妙模型。我可以取一部分她的脑组织做研究吗?”


“我国有个童话故事,叫做《睡美人》。睡美人的手指被纺锤扎中,昏睡一百年,醒来如常。”又有专家这样说,“也许这并不是作家幻想出来的。”


“不,那是我国的传说。”有法国专家反驳,“被你们德国人收录入《格林童话》而已。”


“最终的突破也一定是由我们提出。”德国专家笃定道,“我们的神经细胞再生研究了四年,一定有重大突破。”


院方束手无策,最终定性为中度昏迷。闻人延气得发狂,大闹脑外:“应思源你这个草菅人命的畜生……”


聂未站出来:“主刀的是我。”


闻人延一拳打过去,聂未竟然没有躲开,被打了一个趔趄。一腔怒火无处可泄,闻人延提请申诉。在第三方的监督下,格陵医学委员会开始着手调查。


手术风险在术前已经宣告,手术录像亦可以证明,聂未从技术到操作,并没有任何差错。


这实在是一场无可指摘的手术,若不是病人沉睡,简直可以作为医学院学生的观摩录像。若不是在手术期间,原本应该主刀的应思源出现了问题,将手术交到聂未手上,这会成为师兄栽培师弟的一段佳话。


但两人毕竟犯了错,都受到了警告处分。聂未从来对这种小事看得很淡,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老师希望我们做好准备,两年内为他做苍白球靶向定位损毁术。”


苍白球损毁术是帕金森病人最后的希望。且不说手术成功率极低,即使成功,病人的好转也有如昙花一现,只能维持最后的尊严。


应思源终于受不住内心的压力:“聂未,我太了解自己,绝不可能为老师做这种一次性的损毁术。”他看着自己的手,“我想我不太适合……”他拍了拍聂未的肩膀,永远地离开了脑外。


聂未并没有挽留。他站在走廊上,望着师兄的背影渐渐暗淡。突然,beeper响起,他低头看了一眼,有急症病人送到,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闻人延不顾妻子的反对,决定将女儿接回家中休养:“请最专业的看护,用最好的药。也许到了熟悉的环境,她就会醒了。”


匡玉娇来替女儿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病床上放着一只荷色宽发箍。女儿很喜欢买同色的发箍来配连衣裙,匡玉娇翻来翻去,找到一条荷色连衣裙,与那只发箍的颜色配得很好。


她将那只发箍和闻人玥的其他衣物一起收好,封箱,送回家去。


很快,脑外三区的十九床来了新病人。四十三岁,男性,脑溢血。


那天闻人玥离开,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