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廊桥何处不遗梦

作者:熊召政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

本章字节:4762字

美国作家沃勒写的《廊桥遗梦》,一出版立即就风靡美国,接着就风靡世界。这原本是很简单的事,即一对中年人的婚外恋。为什么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呢?道理很简单,它揭示了中年人对感情的渴求。


宋代词人辛弃疾写过一首词: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首词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少年(实指青年)与中年之间的心理差异。少年情窦初开,精力充沛,可是并无实际生活经验,清白如水,不懂得包容,想事做事,都以自我为中心,且把生活理想化、浪漫化。因此,一些平常的感情琐碎,竟被人为地放大到可笑的地步。中年人却不同,阅世日深,懂得艰难苦涩,为了维系家庭、事业以及自己的社会形象,往往在矛盾面前不得不忍气吞声。为了事业,扭曲自己的性格;为了家庭,对除了妻子之外的任何异性,都必须关住感情的闸门。中年人是疲惫的,因为他每天不知要多少次地转换角色。在母亲面前他是儿子,在儿子面前他是父亲,在妻子面前他是丈夫,走进公司他又是职员或老板;在长者面前,他必须像学生一样听从教诲;在儿女或部属面前,他又必须正经八百地施教于人。这众多的角色都毫无共同之处,但他必须把每一种角色都演好,否则,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就有可能引发矛盾,带来更多的痛苦。


所以说,忍气吞声是中年人的无奈,说得高雅一点,也叫修养。但是,这为人称道的修养后面,隐藏了多少欲说还休的痛苦啊。


中年人最懂得感情,可是,他未必就能够享受到真正的丰富而又炽烈的爱情。


这种现象,在我们的社会当中,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已成为“人人心中皆有,人人口中皆无”的问题。《廊桥遗梦》于斯时问世,引起轰动则是必然的了。


《廊桥遗梦》及电影均以很快的速度在中国问世,出版者的初衷是觉得有利可图,可是,接受它的人们却是别有怀抱的。


我的一位朋友,是位著名的企业家,年龄与我同岁。在一次闲聊中告诉我,今年,他与人经过数月艰难的谈判,终于做成了一笔生意。对方很是欣赏他的才干,决定交下他这位朋友,并精心挑选了一份礼物送给他,这礼物便是一张香港原版的《廊桥遗梦》影碟。朋友亦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份礼物,并情不自禁地随口说道:“廊桥何处不遗梦。”这时,在座的一位过了而立之年的女律师也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句:“遗梦何处不廊桥。”就这么偈语似的一句对话,两颗彼此陌生的心灵竟一下子沟通了。


我的许多朋友,都是事业有成者,在企业界、金融界、文化界和政界,提起他们的名字来,大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味道。但是,一旦卸去“社会公众形象”的重负,与二三知己一块,三杯两盏淡酒后,袒露个人心迹,谁都难逃那一个“苦”字。日本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说过:“苦的经验是人人都有的,苦的经验也是一切厌世思想的源头……如果说人生一切的苦和一切的恶都是必须承受的,那么所谓的拯救便没有意义。”


但是,拯救又该怎么进行呢?


就说中年人,既要维系家庭,又渴望获得超然于日常琐事之上的爱情,这是一对冰炭不能共存的矛盾。矛盾的解决,必须要以互相对立的一方的舍弃为前提。你放弃任何一方,“苦”便产生了。


《廊桥遗梦》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女主人公弗朗西斯卡放弃了渴慕的爱情,给世人留下了无尽的惆怅。


看来,这一对矛盾在现实生活中,是永远无法解决的。所以,我的那些朋友们,处理自己的感情生活,要么讳莫如深,要么放荡不羁。他们不是在寻求解脱,而是在逃避。


《心经》上曾有这么一句:“度一切苦厄。”佛教是把救苦救难作为己任的。它所救的“苦”,恰是一般人难以割舍的。佛家言,你要想不苦,就必须割舍。但是,我们不可能要求所有的人都遁入空门。不是大乘法器,又有谁能够超越尘世,去割舍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缕缕情丝呢?


去年暮秋的一天,我驾车从婺源去景德镇。芦花白,枫叶红,公路两旁的青山,簇簇松林,色彩斑斓。这深秋的自然令人陶醉。自然四季,最灿烂而又成熟的风光是秋季。它相当于人生的中年,绚丽而又淡远,热烈而又肃穆。


为了欣赏美景,一路上我的车开得很慢,不觉薄暮已至,景色朦胧起来。忽然,我发现路左的山根处,架着一座廊桥,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掠过《廊桥遗梦》。于是,我停下车,走近那座桥。


这是一座木制的廊桥,架在山根蜿蜒的溪流之上。它的建造年代看来已经很久了,桥板以及类似于茶亭造型的棚盖,都渗出了霉黑。支撑桥面的松木柱子,也有一两根已经倾斜。尽管,我知道这里是中国的婺源而不是美国的麦迪逊,但我仍无法阻止自己把它同那位美国《地理杂志》的摄影师金凯先生拍摄的廊桥联系起来。我甚至试图从这座桥上寻找曾发生过深深恋情的那座廊桥上的香消玉殒的遗迹。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是,这相同的境象,仍让我从静怡的东方文化氛围中,捡到了一个本属于执著的西方文化的遗梦。


暮色渐浓,我站在溪边的田埂上,凝望着行将腐朽的廊桥,三三两两的狗尾草,在略含寒意的晚风中摇曳,收割完的田野,剩下一些歪歪斜斜的稻茬。牛归圈了,人归屋了,廊桥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我想从这座桥上走过去,走到桥头,又缩回了脚步。我很清楚,自从《廊桥遗梦》问世后,世界上所有的廊桥,都将成为我们中年人的陷阱,或者说,是我们中年人的刻骨铭心的奈何桥。


我离开了那座廊桥,重又驱车上路。是夜宿景德镇宾馆,我写了这么一首诗:


花开花落又一春,


朝朝暮暮总关情。


廊桥遗梦终难觅,


独向溪山看晚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