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瓷娃娃(2)

作者:钟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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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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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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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834字

有一段时间,编辑部的男同事们开始用各种办法给她送小礼品。这不仅是因为她是编辑部惟一最年轻的女同事,还因为她是一个非常亮丽活泼,讨人喜欢的女孩。正好搬进新办公楼,每个人都在布置自己的办公室,她的办公桌上便突然多了许多新的物品,都是些很精巧漂亮的玩意儿,小台历,新式蘸笔台,小镇纸,小盆景等等。这些物品的到来每每都有一个很随意的漫不经心的借口,如“这个小台历我桌子放不下了,给你吧”,等等,它们纷纷登场而且彼此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竞争意味。甲的小台历很可能成为乙送小镇纸的契机,结果又引发了丙的小盆景。对这一切她都浑然不觉,她高高兴兴地接受每一样东西,似乎一切都十分自然。而惟一没有给她送东西的便是他。他不是不想送,而是为送什么感到为难。他的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顺便”送去又不和别人重复的东西,而且,他对卷入这场竞争有种矛盾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和她的相知应该比别人深得多,不是吗,那些工作午餐,那些漫长的夏日的午休,他们不是在愉快的交谈中度过?


直到那一天,他们和她一起出去,在商店门口看到了这个瓷娃娃。


不知是哪个好心人给我的,她望着瓷娃娃慢慢说,口气辛酸又略带讥讽,我这人命好,一辈子尽碰见好人。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送你的吗?他压低声音。


她摇摇头,盯住他:难道你知道?


空气几乎凝固了。


不,他说。


那天在工艺品商店门口,他们一起隔着橱窗看到了这个瓷娃娃。它站在一群八仙过海、福禄寿三星以及各种神像、磐龙、狮子老虎中间,素淡稚嫩,亭亭玉立,如同一堆朽木腐土中开出的一朵洁白娇弱的花朵。他看到她的目光久久流连在这娃娃身上,那眼神,让他怦然心动。别的同事也发现了这一点。


“瞧她们长得多像!”一位年长的女同事喊。


“是啊,是双胞胎,就是型号小了点儿。”马上有人跟着打趣。


“喜欢,我们就给你买一个,怎么样?”


“什么呀,‘我们’买有什么意思,应该有那么一个人买才有意义。”


“对。你看中我们当中谁,就让他给你买好了。”


“说吧,你让谁给你买?”


她笑着,脸红红的,很好看。她没有说话。


他的心嗵嗵跳起来。


第二天,她的桌子上真的出现了一个瓷娃娃。


当她发现那个瓷娃娃的时候,惊喜地大叫了起来。她拿着瓷娃娃挨个儿去敲门:这瓷娃娃是你送我的吗?事情便这样闹大了。谁都知道她得了一只神秘的瓷娃娃,人人都好奇是谁送的。就这样,当她敲响他的门时,他感到她身后有无数只眼睛在张望着。于是,他也和其他人那样,矢口否认。


后来,那个始终不肯露面的送瓷娃娃的人就有了一个绰号,叫“送娃娃的”,人们将他作为神秘的爱慕者的代称。


事情就这样简单。


好歹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看着瓷娃娃慢慢说。好也罢坏也罢,一切都过去了。想起来真像是一场梦。就连这个娃娃也是一场梦。


我曾经无数次地猜测到底是谁给我送的这瓷娃娃。我甚至怀疑过那是你,她的眼睛朝他锐利地一瞥,让他喘不过气来——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无关紧要了。


我甚至想,在我经历了这件事之后,在我终于落到现在这个下场的时候,那个给我送瓷娃娃的人,那个神秘的人,一定很庆幸。他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站出来承认自己。


不过,不管是谁,不管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不管他为什么没有站出来为我说话,我还是很感激他,感激他给我送了这只瓷娃娃。


这也是我不想把这娃娃带走的原因。它让我想到了太多的过去。我现在明白,过去是靠不住的。


现在我只有靠自己。


她的眼睛,有着美丽的带黑晕的眼尾的大眼睛,此刻正沉静地望着他,那目光使他陌生。


事后他很多次地问自己,为什么自己当初不简单地承认下来呢?他把这一切归因于她敲门的顺序。如果她当时第一个敲的是他的门,如果她首先来问他,那他是会承认的。他曾经盼望着她第一个来问,他幻想着那一幕:她突然来办公室,在他对面坐下,用美丽的大眼睛温情地望着自己,小声问:那是你吗?或者,在他们并肩排队打饭的时候,在他们在楼道里交臂而过的时候,她用散发着紫罗兰香气的手指(那是她爱用的香水类型)轻轻一触他胳膊,在他耳边低声说“谢谢”。


谢谢。只这么一句。只要她的眼神,这么一触,这么轻轻的一句。他要求的并不多。因为他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男人。


可是她把一切都弄砸了。


他的心情多么复杂啊。


地面有很多摊积水。水中的天空很明亮,人们头顶上的天空却暧昧昏暗,潮湿的树木正撒下星星点点意犹未尽的水滴。一些提着包裹的人绕过水洼向进站口聚集。


进站的时间到了。


他帮她背着那些大行李,她提着两只小包。那只瓷娃娃,因为没地方装,只好被他拿在手里。她看看那娃娃,说:扔了算了。


他不说话。


她随着人流向前挤去,口中慢慢说:反正你一会儿就会扔掉的。


他跟在她身后,拥挤的人群把他顶得靠住了她的脊背,她头顶上飘动的发丝轻轻触动着他的脸,他闻到了她的气息,淡淡的紫罗兰的气息。


不,他喃喃说。


反正你过一会儿就会扔的。


瞧你说的,他勉强一笑,感到自己的胸口隐隐作痛,瞧你说的!


她回过头,很近地仰望着他(他发现她的眸子是灰色的,里面跳动着自己穿白衬衣的影子),她诡秘地一笑:那上面有我的名字呢。


现在,他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候车室里,仔细打量手中的那个瓷娃娃。低眉垂目的瓷娃娃,打着洋伞的瓷娃娃。这上面真有她的名字吗?有,还是没有?如果有,那又怎么办?他翻来覆去地寻找着,从她那光洁的头顶,到脚下,到那空洞的内壁。那幽深的陶制内壁原来很粗糙。他的手发抖,心情焦灼,嗓子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他不知自己究竟希望什么样的结局。当他发现无论是内壁还是外面原来并无一个字迹时,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隐隐有些失望。


现在,他凝视着她低首垂目的样子。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很像她在沉思。他觉得她正在读一份来稿。她工作时总有一份和她平时不同的严肃和专注。但当她写作时却显得坐立不安。她不停地嗑瓜子,吃话梅,撕纸,甚至掏耳朵。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的文章才显得那么灵动跳跃。就像有无数的小精灵,他能从她的字里行间辨认出那些带着话梅和瓜子奶油糖味道的小精灵来。这些小精灵正在跳舞。他想上帝啊,我对她是多么熟悉啊。


他的手,慢慢地,顺着她的头发,慢慢地摸下来。


在他身后不远,不到50米的地方,有一个果皮箱。漆成奶油色的果皮箱,被做成一只温驯的熊猫,静静地立在那里。熊猫黑黑的眼睛正望着他。他没有回头去看,但他觉得,它就在那里。


那熊猫在等待着什么?


他觉得,它的眼睛嘲笑而略带恶意。在某一个时刻,在他向它走近时,它会张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


不,他不会向它走去的。


他花了五角钱买了一张报纸。他用报纸把瓷娃娃包住,抱在怀里。他经过了那个果皮箱,他走过了那个果皮箱,他把那个果皮箱抛在了后面。他的脚步发颤,发颤,然而又坚定。他听到了那果皮箱的一声叹息。无可奈何的叹息。于是他的头有些发晕,眼睛也有些湿润。他觉得,他那并不魁梧的身躯,正肩负着一个沉重的、血肉模糊的东西。


他决定直接乘公共汽车回去,而不理会那辆等在外面的单位的车。他没有去想之后该如何向他们解释。他决定不向他们解释。就让他破例这一次吧。难道他破例一次还不行吗?望着那辆车卷着一地的积水哗哗叫着向自己驶来,他觉得自己恍惚在一个梦里。他随着人流向公共汽车挤去。一个理着寸头的小伙子撞了他一下,他感到娃娃的身体触到了他的肋骨。他的手心出了汗。他终于上了车。车上人很多。车猛然启动了。突然,他觉得眼前白光一闪,随着一声惊呼,他看见一团洁白的东西从自己怀中跌落下来,落到地板上,溅开了纷纷扬扬的碎片。


(原载《西南军事文学》1999年第2期)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