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祭酒岭(1)

作者:钟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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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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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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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764字

最后我相信,那女人消失的地方一定是祭酒岭。


祭酒岭是绵延数千里群山深处的一座山峰。有一年我不知为了什么事情乘车经过这里。四野茫茫,丛林密布,方圆百里不见人烟。白色的公路在惊心动魄的蜿蜒攀升之后便是更加惊心动魄的急剧降落,在蔚蓝的天空下,攀升和降落的交界处,在一个布满长春藤蔓的石碑上我看到了几个斑剥的红字:祭酒岭。


我相信那女人最后消失的地方一定是这里。


那女人的面容在我的视线中始终模糊不清。深夜,在我长久凝视着的窗外的黑暗中,缓缓浮上来的,只是她的背影,她走下汽车时留下的背影。这背影笼罩在车门上方那盏小灯流泻下来的昏黄光亮中,从我的意识深处清晰地凸现。我看到的是一个年轻妇人瘦小而单薄的背影,肩头上俯着一颗孩子的头,那头发稀稀落落柔软泛黄,很像小动物的毛。一只蜷缩着的小拳头像合拢的百合球茎。女人的后颈修长,上面散落着一层纤细柔软的发丝,盘在脑后的发髻沉甸甸的,一只褐色的木梳斜斜地咬在上面。她的浅色碎花衬衫的脊背上有一团汗渍。不知为什么我相信她穿的一定是浅色的碎花布衬衫,这种颜色在夜晚的车灯照耀下会呈现出白色,因此司机们传说中的白色衣服实际只是一种眼睛的错觉。她真正穿的是一件浅色碎花布衬衫。那花一簇一簇,细细碎碎,仿佛丁香。现在,在我的眼前,这有着细碎的丁香花的浅色背影正在走出车门,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


在年轻医生的记忆中他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件丁香花浅色衬衫。当时他只觉得这是一件普通的花衬衣,样式和花色同农村妇女的一般穿戴毫无二致。奇怪的是他竟然记不清这女人的模样了。当他走进急诊室的时候他看到的正是这个女人抱着孩子的背影,那孩子圆圆的头正耷拉在她的肩头,就和我刚才所描述的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现在照亮她们的不是车门上方那盏昏黄的灯,而是急诊室天花板上的一根白晃晃的日光灯,因此年轻医生能很清晰地判断出那女人衬衣上的碎花图案来自丁香。这是他认识的不多的几种花卉之一,他刚刚毕业不久的那所医学院的花园里有好多种花,在背诵英文单词困倦之时他曾仔仔细细观察这些细密的花朵。因此当年轻医生第一眼望见这衬衫时便感到几分亲切。我猜这也是他惟独能记住这个背影的原因。


现在那个孩子的脸也在年轻医生的记忆***现了。那脸在明亮的灯光下仰面躺在母亲的臂弯里。他很小,也许还不到一岁。他的睫毛低垂,被风吹皱的双颊上起了一层类似卷起的土豆皮的皴痂。他正在发烧,面孔涨得发紫,小小的鼻孔周围有一圈血痂,随着呼吸的一张一缩,在脸的中部形成了两个暗色的变化的小环。年轻医生发现这孩子正在昏迷。他解开了孩子的衣服听诊,然后是问询。现在想来,当时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都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他问那女人什么话时,那女人只是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当医生将要问的话写在纸上递给她时,她吓得缩回了手,仿佛那是一个什么可怕的东西。医生断定这女人既聋又哑而且不识字,决定借助于手势。但由于医生并没有学过哑语也没有掌握任何一种有关的手势,加上心里着急,他的手势便使他和这个女人之间的交流变得更加混乱。当他想要问这个孩子吃了什么的时候这女人用手指着孩子的屁股一个劲地摇头,当他想问这个孩子的年龄时这女人突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皱巴巴的手绢,里面包着大把硬币和各种毛票,其中最大的面值是一张肮脏的辨不出颜色的五十元。医生明白她的意思是让他尽快给孩子看病,她会为此付钱,但至于她那急切的手势中别的意思,他是没法搞清楚了。


医生给孩子开了一系列的化验单据并亲自领着他们母子去化验和交费。他是一个年轻的医学院毕业生,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这个既聋又哑的女人。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女人将手里的孩子交给护士放在一张病床上。可是当护士用一根针头扎进孩子的胳膊的时候那女人突然扑了上去,年轻医生完全出于一个业余体育爱好者的机敏才一把抱住了她,从而避免了一场意外的发生。他还记得当红红的血出现在护士手中的针管时这个女人是多么猛烈地在他臂弯中挣扎,她瘦弱的身体力气大得惊人,她的心脏在他的手腕下嗵嗵跳着,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呜噜呜噜的呜咽。之后,他的手腕上便落下了什么东西,凉凉的,那是她的泪水。


祭酒岭的秋天在我的眼前呈现出一片耀眼斑斓的天堂景色。望不到边际的群山波涛般起伏,上面缀满红的枫黄的杨绿的杉以及各种各样的花朵。天空湛蓝,一碧如洗。汽车抛锚时我们都下了车。我沿着公路向前走了一段,在一个拐弯处停下来抽烟。从这里能够听见汽车周围的人声却看不到汽车。这时司机走过来向我借火。这是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眼白布满睡眠不足招致的血丝,油腻腻的工作服上尽是被烟头烧出的窟窿,食指和中指的头一个关节已经被熏黄了。在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烟之后他眯眯眼,指着眼前的拐弯,告诉我,那女人就是在这里出事的。这里,他指着我面前那条铺满碎石的白色大路说。大路一侧是泛着青色爬满藤蔓的巨大石壁,另一侧的路边铸着低矮的防护石桩,越过石桩经过一段灌木丛生的陡坡,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我能感到风吹过谷底形成的巨大声响,我看到对岸巨大的岩壁在夕阳的照耀下半截火红半截黝黑,十分怪异。


那女人就是在这里出事的,司机说。之后,他补充了一句,她也常常在这里出现,在夜晚。我说我不大明白。所有的人都不明白,司机说。当时的天色比现在晚,车停后许多人都下了车,她也下了车。关键是,司机强调,关键是当车再一次开动时,人们才发现她不在车上,而在前面这个拐弯的路边。当我发现她想踩刹车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当时就被撞飞了。我至今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躲开,要知道在离拐弯还有一段距离时我就按响了喇叭。


现在我看见那女人消失的背景发生了变化,不是在车门口,而是在暮色中的大山之中,在一辆从背后驶来的汽车的车灯光柱之中。她的浅色碎花(丁香花?)衬衣的背影在此时已呈现出白色。她猛然转过了头。她的脸在刹那间被恐惧扭歪了。她的眼睛、头发以及全身在车灯的猛烈照耀下仿佛燃烧起来,变成了一团白色的火苗。这火苗一下子跳了起来,撞到了司机眼前的挡风玻璃上。


年轻医生每次走进病房,无论白天黑夜,第一眼总是看到这女人蜷伏在孩子床边的背影。那背影在摇晃,执拗地、一前一后地摇晃,摇晃着,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嚅动。这动作有好长时间使医生迷惑不解,后来他才明白了,这女人在摇着一只看不见的摇篮,在用无声的语言,为孩子唱着一支催眠曲。有一次半夜时分,医生悄悄走进病房,发现她的背影一动不动,他以为她睡着了,但当他掀动孩子的被子时,他的手腕却被一只瘦伶伶的手抓住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浮现出来,发出绿莹莹的光。年轻医生打了一个寒颤。他不知这女人靠什么支撑了几天几夜,在印象中她几乎没有吃过东西;而几天几夜这孩子一直昏迷不醒。他一直想对这女人说一句话:太晚了。但他知道她听不懂,就是说出来她也不懂。在她和周围的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钢罩子,医生甚至觉得她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