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宫阙(1)

作者: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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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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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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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04字

夜晚的皇宫,显得空旷而寂静,只除了两处,一处自然是天子的寝宫甘露殿,另一处则每日不尽相同,只看内侍总管郑吉的脚步最后落在哪个嫔妃的宫所方才能尘埃落定。


算上今日,已经是连着快半月了吧,郑吉脸上的笑容恭谨而不谄媚,向面前的女子行礼道:“徐婕妤,陛下今日点的还是您的名字。”就好像此刻面对着的并非是如今后宫最宠极一时的妃子。


徐惠温婉地一笑:“多谢郑公公,烦请待我沐浴更衣后即去见驾。”


郑吉微一点头,便退出殿外等候,望着远处的其他几座宫殿,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慨然,自从陛下封了立政殿之后,宫里有多少嫔妃以为她们独守长夜的日子也许就要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半年之后,陛下竟然下令广招世家女子入宫,以充裕后宫。这位徐婕妤那一年也才年方十一,兴许是太过年幼,初时不过因其才思敏捷封了才人。可就在半月之前,偶然间被陛下看见了她正在看书的模样,当夜就承了皇恩,这一宠,就再也没间断过,也怪不得,后宫的其他嫔妃又要开始愤愤不平了。


并没有等太久,徐惠便坐上了软辇,一路朝甘露殿行去。漆黑的宫道被内侍们执着的宫灯照得通亮,尽管已不是第一次了,可她的心依旧还是惊甚于喜。那天的情景,徐惠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己是因为才名出众才入的宫,相貌上也仅仅只是清秀而已,见过了宫中无数的绝色女子后,她的心就此渐渐暗淡了下来,原以为,下半生的结局也就不过是于深宫之中寂寞终老而已。直到有一天,自己不知怎么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园子里,于是便席地坐下,执卷翻看起来,没过了多久,耳边就传来一个盛怒的声音,斥问自己是怎么进的园子。她心中颇为忐忑不安,抬眼刚想回答,却不想转瞬间肩膀就被来人紧紧地抓着,而那人正是自己进宫时遥遥见过一眼的大唐天子。徐惠立即脱口喊出陛下二字,接着皇帝的脸色却是一冷,问清了她的名字后,只叮嘱自己此处是禁地,以后决不可再进。失望的她看着皇帝远去的身影,以为一切也就此结束了。可也许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自那一夜起,陛下便开始只召自己侍寝,不因为才情,也不因为容貌,她的受宠更像是一场无因的绮梦,而少女的爱恋与神情却由此掉落在了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身上。


下了软辇,徐惠缓缓地走进这座已经渐渐熟悉的宫殿,在内室的门口跪下,听着郑吉在一边向皇帝回禀道:“陛下,徐婕妤已到。”


心渐渐跳得快了些,然后,出现的便是皇帝的声音:“进来吧。”如同平日一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深沉和寂寥。


徐惠低垂着眼睑,恭顺地走进去,再一次行礼。与身着冕服时的皇帝不同,此刻的陛下显得更年轻些,听宫里的旧人说,贞观十年以前的皇帝英武中还透着逼人的豪气,可现在,站在徐惠面前的这个男人却显得更威严、冷漠和深不可测。


李世民淡淡地叫了起,却没有停下手中的笔,良久之后,他朝着徐惠的身影问道:“你过来看看朕的这幅画怎样?”


徐惠有些拘谨地小走了几步,凝神朝案几上看去,偌大的画纸上,不过寥寥数笔,桃树的形神却跃然纸上,可在她看来,唯一有些不妥的是,这沉郁的笔锋似乎和明艳的桃花不甚相合,若是群山峻岭之作则会更显气韵。思忖了一会儿,她还是含糊道:“依臣妾看来,陛下画中的桃花与寻常见到的倒颇有几分不同,却更显其花之风骨。”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上前,笔尖一顿,略作思索后,俊逸流畅的行书挥之即成:


——禁苑春晖丽,花蹊绮树装。缀条深浅色,点露参差光。向口分千笑,迎风共一香。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


随后,又问道:“那你看这首诗又如何呢?”


徐惠眉间微微蹙起,想来搪塞不过,恭敬道:“妾身以为,这诗和画中的意境恐怕不大相称,依陛下诗中之意似乎极爱桃花之灼灼,可画中却不知为何隐隐带着股悲意。”


李世民的笑容顿时敛去了大半,带着深意的目光在徐惠的身上停留了许久,突然大笑道:“朕常听说,湖州之地,地灵人秀,原还不以为然,可见了惠儿,也就不得不信了。”


徐惠微红了脸,羞涩地低头不语,可下巴处却被轻轻地托起,只听见皇帝略带笑意问道:“朕还听说惠儿出生五月便能言语,四岁能读《诗经》、《论语》,九岁竟能仿屈平之《离骚》作《拟小山篇》一首,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陛下谬赞了,臣妾不过比之他人更喜广阅书籍,并无其他过人之处。”徐惠谦恭道。


“惠儿过谦了。”李世民放下手,随意地倚靠在软榻上,似乎随口道,“前些日子,德妃说你写过一首叫《长门怨》的诗,念给朕听听吧。”


徐惠心里一沉,此诗是自己受宠之前所作,讲得正是深宫清冷和寂寞的心绪,这怎会传到陛下的耳中,想到这里,忽然看见皇帝有些不耐的神色,只好跪下念道:“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李世民玩味地重复了一遍,“那依惠儿觉得这班婕妤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徐惠一怔,这叫自己如何回答,班婕妤是古之贤妃,她的妇德流传至今,比起赵飞燕、赵合德两姊妹的名声之坏,那自然是幸,可失去了汉成帝的宠爱,退居太后宫中的她又怎能说是幸福呢,若真的是幸,这个敏慧绝世的女子又为何会借秋扇以自伤,于《团扇诗》中哀语“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呢?


李世民看着徐惠挣扎不语的神色,心中明了,却不点破,只伸手拉过她纤细的皓腕道:“给朕倒杯酒吧。”


徐惠回过神来,将案几上的酒樽盛满了塞外进贡的葡萄酒,李世民接过,浅酌了一口,看了一眼这清丽佳人跪伏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微微皱眉,看着杯中紫红剔透的佳酿,冷冷道:“替朕宽衣。”


“是,陛下。”徐惠毕竟还初晓人事不久,在皇帝身上移动的双手还微微颤着,李世民只是面色平静地饮着酒,仿佛没有看见一样,不知道已经是多久了,他多少个夜晚都是这样度过,年轻稚嫩、风情各种的女子躺在自己的身下,就好像这广阔的疆域一样,任自己去征服,去享受。


昏黄暧昧的宫灯,蚕丝而成的纱帐,李世民的手一寸一寸地巡视着光洁白皙的皮肤,充满阳刚之气的身躯几乎没有任何怜惜地覆上,至始至终,那双眼睛都没有一丝的情动,仿佛只是在占有,在掠夺。


渐渐地,他的动作缓了下来,面色依然冷峻地抽身离开,候在门外的郑吉立刻走了进来,低声道:“陛下,沐浴的衣物都已经备好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径自转身到了另一间房内,屏风背后便是一个宽大的浴池,他踏进温热的水中,闭目仰靠在池边,身体的疲惫随时可以复原,可心呢?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自己在多少女子身上想到找回当初妻子的影子,可即使只是初嫁时的那个沉静的少女也无法被替代,对若水的爱,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减少,反则是一天天地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郑吉轻叹了口气,立在帷帐的外边,轻声道:“徐婕妤,时间到了,您该回去了。”


已是浑身酸疼的徐惠连忙穿上衣裙,稍稍低着头下了床,脚下顿时一软。


郑吉极有分寸地轻扶了她一下,端起身后宫女盘中的汤药递给神情忽然暗淡下来的徐惠,但并没有做声。


徐惠心底一疼,带着一丝希冀寻找着皇帝的身影,可看见的却只是郑吉微带悯然的眼神,她有些迟疑地接过瓷碗,缓缓地喝下。


郑吉心里也松了口气,这个徐婕妤怕是这两年里最识趣知礼的一个人,只可惜如今的陛下却再无怜香惜玉的念头了……


迈着沉重的脚步,徐惠神色忧伤地走出了甘露殿。“郑公公。”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道:“为何,陛下……”


郑吉神色一敛,将徐惠扶上软辇的瞬间,低声道:“婕妤,请您仔细想一想隐王殿下的小字吧。”


徐惠怔怔地坐着,隐王?那个如同立政殿的主人一样不可提及的禁忌?刚入宫的时候,她便听说隐王殿下是陛下的第三个嫡子,可不知为何竟然随了母姓,当时震惊朝野的那段往事如今已是无人再敢探寻,他的小字?和侍寝之后那一碗碗的避子汤又有什么关系呢?


夜色深长,沐浴时一向不准任何人打扰的李世民骤然睁开眼,不悦地出声道:“是谁在外面?”


等了一会儿,并无声响,李世民警觉地从池中起身,披上一件丝质的袍子,转身向外看去,只见一片衣角从屏风后露了出来,他又喊了一声:“出来!”


沉寂了片刻,一个穿着大红色的肚兜、黄色绸裤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从后边探出脑袋来,扁着嘴,软软地唤了一声:“爹爹好凶。”


李世民松了一口气,俯下身子便把明达从地上抱了起来:“爹爹没凶你,爹还以为是刺客呢。”


“刺客?”明达眨了眨眼,“就是那种专门来杀皇帝的人吗?”


李世民亲了亲女儿水嫩的脸颊,也不纠正,只夸道:“兕子最聪明了,可是今天怎么还没乖乖地睡觉呢?”


明达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顿时雀跃道:“爹,娘要回来了哦。”


李世民心里一窒,强作着笑脸问道:“兕子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因为是爹说的啊。”兕子兴奋地告诉父亲,“爹不是说过,只要兕子梦见了娘,娘就会回来了吗?”


“兕子梦见娘了?”李世民坐在床榻上,将明达抱在腿间。


明达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娘抱着兕子站在湖边,末子也在,不过娘只抱着兕子哦。”


一阵苦涩的滋味油然而生,李世民佯装稍稍板起脸:“怎么没有爹呢?”


明达奇怪地看了爹爹一眼,然后理所当然道:“因为爹爹每天晚上已经有许多姐姐陪着啊,为什么还要娘呢?”


李世民哑然失语,过了良久,才神情微肃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啊。”明达仿佛不明白父亲话中的深意,“是我和末子一起看到的。”


李世民愕然,盯着女儿纯真的笑颜半晌:“看到?你们在哪里看到的?”


明达甜甜一笑:“在门口啊,最近末子说来的都是同一个姐姐,他就不来了,所以这几天都只有我一个人噢。”


“郑吉!”李世民向外边高声怒道,“进来!”


明达嘟起嘴,小手捂着耳朵,不满地看着爹爹。


郑吉一看见晋阳公主,便知道大事不好,低着头,跪下道:“陛下……”


“你自己去外边领杖刑吧。”李世民恼怒地冷声叱喝道。


郑吉的额间渗出一层冷汗来,不敢多说一字,正要退下,却听见晋阳公主在一边稚声道:“爹爹为何要罚郑吉,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啊,是我和末子不许他出声的,要罚也应该罚我们才是。”


李世民无奈地沉声道:“兕子,这件事就是郑吉做错了,他不该让你们看到那些……”


“爹爹不讲理。”明达瞪大了眼,“宫里哪条规矩上说郑吉那么做是错的了?再说了,要不是爹爹不许我们看漂亮姐姐,我们做什么还要偷看,那还不是爹爹自己的错。”


李世民一时语塞,只好挥了挥手道:“算了,郑吉,你先下去吧。”随后,与正视着女儿的眼眸,道:“兕子,明白什么叫做非礼勿视吗?”


明达好奇地摇了摇头:“就是郑吉说我和末子不能看的那部分吗?”


李世民顿时哭笑不得:“爹真的就拿你没办法,末子呢?”


“末子在写字,说是明天要交给褚先生看的。”兕子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兕子还是不肯学吗?”李世民宠溺地笑问道。


明达窝在李世民的怀中,打了小小的哈欠,眯着眼道:“我想和爹爹学,褚先生一有时间就被末子给霸着,我才不要和他抢,我是姐姐,所以不和末子斤斤计较。”


李世民看着明达惺忪的睡眼,温和地笑道:“那就让爹爹来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