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山寺(1)

作者: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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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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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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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18字

贞观十三年,扬州。


烟花三月,北郊蜀冈的大明寺内香客如织,这所建于南朝刘宋大明年间的寺庙在扬州颇负盛名。前朝文帝六十大寿时,诏令在全国三十个州内立三十座塔,以供奉舍利,其中一座建立在大明寺内,称“栖灵塔”,更为这座庙宇增添了数分灵气。


来上香的人群中还是女眷偏多,一来,天气回暖恰是女子们出游踏春的好时节,二来,一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也大多由母亲和丫鬟陪同来祈求良缘佳婿。


与热闹非凡的大雄宝殿不同,内殿的气氛就显得安静许多,因为并非是人人皆可进入的地方,反而更显得肃穆庄严。


一个小和尚好奇地守在内殿的门口,向里看去,方才一直潜心修佛、极少露面的住持鉴远大师竟然亲自迎着一名女客来到这儿,听说是要为其解一支签,要是这件事传到了外人的耳朵里,怕是要引起一阵轰动吧。


鉴远大师神色凝重地看着手中的签条,沉默了良久才抬起头,轻叹道:“夫人,您可还记得当初您初来此地的时候,老衲向您问过的话?”


站在鉴远大师对面的那名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刚过的年纪,面容不是极美,却透着一丝如明月般的清韵与高华,只见她轻轻启口道:“大师曾问我,您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老衲也记得当初,夫人答的是,我往来处来,停于此处,只愿了以余生。”鉴远大师的目光深沉道,“而如今,夫人的意愿还未有所改变吗?”


那女子似乎犹豫了一下,继而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鉴远大师的脸上闪过一丝了悟,随后,合掌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夫人的前路不在此处,而在来处。”


女子微微地敛下眼睑,淡然地一笑:“大师,我可否再问一句,前路可是崎岖?”


寂静了片刻:“夫人至贵之命,恕老衲无法参透。”


“至贵?”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微嘲,“那可否请大师告知我方才的签语?”


鉴远大师摊开手掌,沉静道:“此乃上上之签,名“凰归”。”


殿中又是一阵静默,门口的小和尚只看见那女子对着住持微一点头,便快步地从自己身边经过,不知走向何处。


他轻轻走进殿内,却看见一向神色肃然的住持此刻却露出了似喜非喜的表情来,口中喃喃道:“凰归,凤凰齐飞,此天下太平之吉兆啊,佛祖慈悲,佑我大唐苍生。”


“住持,方才那位女施主到底是谁?”小和尚并没听懂方才住持说的话。


鉴远大师遥遥地看着外边:“她的居所就在我们庙宇的西面,你可有耳闻?”


“啊。”小和尚恍然大悟道,“是,听师兄们说,三年前,那儿搬来了一位独居的女施主,除了上香礼佛,平日几乎足不出户。”


鉴远大师微笑道:“也许,不久之后,她便要离开了。”


“离开,女施主会去哪里呢?”


“长安,或是洛阳吧。”


夕阳西下,若水独自走在幽静的山道间,从大明寺里出来,她的脑子就被绷得紧紧的,凰归?早知如此,她又何必今天心血来潮地去问什么签呢?前尘往事早已被封存,犹如前世一般,不必理会,她这样告知自己。


当若水走到一处不大的院落前时,她停下了脚步,推开院门,前面是并排的两间屋子,一间作厨房用,另一间则是寝间。她凡事亲为,没有什么下人,又从不会客,与从前相比实在是太过狭小的房子住着倒也合适。


从三年前搬来到现在,她对周围散落的几户邻里只自称是寡居于此,山间的人很是淳朴,见自己不常出门,只惯于去寺里上香,便时不时地会送些蔬菜、糕点来,而若水就替他们念些在外的儿子寄回的书信作为回报。


其实,鉴远大师定期会让寺里的和尚送一些民生所需之物和书籍过来,若水只需要变天的时候去一趟城里,定制些衣服,日子就能过得相当的舒适,更重要的那份安谧、宁静的心情又终于回来了。


从寺里回来的两天后,若水也顾不得跳个不停的右眼皮,看着天色尚好,决定去城里赶制些夏衣,顺便去茶楼里听听新鲜的流言。


扬州城以蜀冈上下分为子城和罗城,蜀冈上为子城,亦称“衙城”或“牙城”,为官衙府署所在地;蜀冈下为罗城,供百姓居住和商业买卖。自从隋炀帝开挖了大运河并三下扬州之后,扬州变成了天下有名的港口,到了唐代,便成为仅次于长安和洛阳的大城,更是南北粮、草、盐、钱、铁运输的必经之地。


经过护城河上的吊桥和由官兵把守的城门,若水的脸虽然被帷帽遮盖着,但也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目,因为扬州地属江南,少有风沙,一般女子出行并不遮掩面容,反而以貌美为傲。


若水面无表情,驾轻就熟地穿到了一家衣行,和已是相熟的老板随意订了几套衣服,付了定金,说定了来取的日子后便很快离开了店铺。


背后,衣坊里新来的伙计好奇地问着别人:“这位客人也是我们店的熟客吗?”


旁边的老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狠狠地往伙计的头上敲了一下:“还不好好干活!问东问西的净会偷懒。”


伙计摸着脑袋,委屈地不敢吭声,却听见老板叹了口气道:“那位夫人三年前第一次来我这儿订衣服便遮着脸,这么些年下来,谁也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在哪儿,想来也是有来历的,我们不过是做生意的,还是不要好奇的好。”


每回到扬州城里,若水必去的一个地方便是茶庄。扬州多好茶,江南其余地方的茶叶便大多通过这里运往全国各地,扬州也多好水,天下七等水,大明寺的泉水是为第五等,她每次前往,必饮数杯方止。但在庙中对着和尚喝茶绝没有在茶庄里有意思,听着各式各样的人们谈论着各地的风俗民情,实在不失为一种闲适的生活。


在二楼的角落里的位子上坐下,如同往常一样,叫了一壶茶和几样点心,若水摘下帷帽,从袖中拿出一册小书,便翻看了起来。


也正是赶上了时候,不一会儿,不大的茶庄便被人给坐满了,若水放下书,一边吃着,一边向下看去。一楼的厅堂里坐了些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相聚在一起,侃侃而谈,也许是远离京城的缘故,即使谈论的话题涉及皇家社稷,他们也毫无避讳。


若水凝神听着,只见一着白色衣衫的少年语出不平道:“当今陛下实在对魏王殿下太过偏宠,贞观十一年的时候,就不仅特许魏王留在京都,不必赴相州亲任都督,更许他在府内设置文学馆,这明明不合礼制啊。”


他身边的那人也点头道:“我还听说,今年正月的时候,礼部尚书王大人奏请陛下,取消三品以上公卿途遇亲王时下马拜见这一仪式,陛下却说,人生无常,万一太子不幸,你们怎么不想想,其他的亲王将来也许正是你们的君主呢,又如何能够轻慢!引来诸位大人的一致劝谏。你们说当今皇上这不是话中有话吗?”


若水端着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眼角处微微一挑,继续往下听去。


坐在方才说话的那人对面的淡黄衣衫男子似乎有些不以为然:“陛下是贤明的君主,怎会做出昏庸之事?如果不是太子殿下行事有所偏差,陛下又怎会对魏王殿下越加看重?”


“偏差?”白衣少年不服道,“太子殿下自幼聪慧恭孝,贞观十年之前就在朝中博有贤名,陛下出游之时,更是行监国之事,料理朝政,就连李靖将军都称殿下精通兵法骑射,如此文武双全,怎会有偏差之举?”


黄衣男子神色踌躇了一下,稍稍压低声音道:“你们有所不知,听说在贞观九年的西征中,太子殿下也曾随军前往,而且伤到了脚,如今似乎留有了余症,陛下为此大为不快,当然这只是传说之言,做不了准。不过还有另一桩事,全长安的人都隐约有所耳闻,前不久的时候,几年前顺降我朝的突厥贵族阿史那思摩去长安觐见陛下,之后,太子殿下和那人酒醉后在街市中的举止几乎惊世骇俗,惹得陛下大怒,将太子禁在东宫足足一月有余。”


若水怔怔地看着桌面,底下他们的话语还在继续,可她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脑子里只反复出现着:脚疾,大怒,醉后失仪,这怎么可能!不过三年的时间,自己的长子、次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变化!李世民又怎么会……


直直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窗外传来淅淅的雨声才使她回过神来,端起已经冷却的茶水,一口便饮了下去。若水强压着心中的担忧,楼下的那群人好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挡住了去路,于是干脆又喊了一壶茶,继续聊着方才未完的话题。


依旧是那个白衣少年先开的口:“照你们这么说,陛下岂不是有了易储的意思?”


尽管中间那两个字被念得很轻,可若水已经猜到了他想说的话。


他身边的那人却说:“那也不尽然吧,毕竟太子殿下与魏王殿下一母同胞,依陛下对皇后的深情,又如何会轻易地作出那样的决定,更何况,太子的母舅长孙大人一向更为偏爱太子而非魏王啊。”


“就是因为两位殿下同为嫡皇子,因此才都有资格才是,又怎可因为太子年长魏王一岁就无视魏王才学之绝伦呢,想当年陛下也非高祖长子啊。”黄衣男子看上去尤为钦佩魏王的学识。


这时,众人似乎都想到了武德时的那桩旧事,于是皆收口不语,过了片刻,一直未曾说话的一个着青色长衫的青年似深有感悟道:“若皇后娘娘真的还在世,必定不会有如今的纷争啊。”


若水微微眯起眼,已经多久了,自己没有听到这两个字……皇后……心不由得一沉。


“你们说,皇后娘娘究竟还在世吗?”白衣少年声音低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