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巴黎陷落后的一个月(2)

作者:李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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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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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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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508字

在柱子上,悬着戏院的海报牌。6月14日,“奥地安”戏院要上演《菲德尔》一剧1。继而,在戏院的海报上面,又贴上了德文的布告:“放映电影,供兵士观看。”


看一看那些留在巴黎的巴黎人,你会觉得很奇怪的:老太婆拖着夜间穿的拖鞋,就像在垂危之前脱掉了鞋子似的,此外就是些孤独的爱整洁的老年人佝偻的、跛足的、残废的,还有一些外国人。可是,我已经忘记了贾佩、皮内利和其他一些人了。这些人曾经是在巴黎的,但是在空虚的大街上,我却再看不见他们了。


早晨,大家都带着篮子上街去。这既是由于饥饿,也是一种运动,还充满了吵嘴和干涉,因为大家都想储藏起一切东西。大家把成罐的普罗旺斯的牛油、洋山芋和葡萄酒拖到自己的家里去。在刚刚才开门的一家铺子门口,有一个喘息着的女人奔过来问道:“有什么卖?”只见那是一块腐烂了的肉皮,里面生长出一条弯曲蠕动的像蛆虫一样的东西。商店里的人开始用粉笔在玻璃窗上写明哪些商品已经卖完了。这类名单不断地增加着。街上既没有公共汽车,也没有出租车和私人汽车。这对于狗来说,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它们能毫无顾虑地奔跑了。


谁忽然想起来了,说巴黎是个大城市,但现在除去给行人指定的那些地点之外,其他街巷道路是禁止通行的。


在7月1日以后,难民回来的浪潮减低了:军事当局不允许有更多的难民从非占领区回来。


每天,从被占领的布列塔尼到巴黎,有两列装载难民的火车来往着。巴黎人在回来的时候,以为在车站门口会看见脚夫和出租汽车。可是等待他们的,都是拖着手推车的来自阿尔及尔的阿拉伯人。这些阿拉伯人抢过行李,就把它推走,行李的主人就得沿着人行道跟在他们后面奔走。


一切的指令,一切的禁令,都是由巴黎的地方行政长官签署的这是一个法国人。法国的警察在逮捕藏匿在房子里面的法国士兵。在哥拜兰大道上,我看见一伙妇1《菲德尔》是法国著名悲剧作家拉辛的作品。


女包围在警车的周围:这是在逮捕兵士。我听见了这样的叫声:“让妈妈走进去吧!”


一个年老的女工,冲到被捕的人前面,和其中的一个兵士接吻。


差不多所有的商店(除去农产品的)都关了门:老板和店员都逃走了。当局命令百货商店开门。有几个大商店里的店员高兴起来了。生意还真不错:军人们买去了所有的东西。


德国人印了一种在占领区使用的纸币,这种纸币通行于法国、比利时、荷兰,但在德国却不通用。并且当局宣布,每一马克等于二十法郎。


小商人们尽一切可能在吸引着顾客们。在橱窗里面,出现了旅游指南、字典、风景明信片和各种各样的纪念品。谁知道这些商店,一共卖出了多少像埃菲尔铁塔和巴黎圣母院形式的文镇1?在几家小酒店,挂上了用德文写的“有上等啤酒出售”的广告。在巴黎被占领的头几天,有一家波兰书店开门了,大量出售德文的巴黎指南。接着又有几家饭馆复业了,老板们用德文在报纸上登广告,推荐自己的各式名菜。在《晨报》上我读到这样一段东西:“我们的新客人,已能鉴赏所有精美的法国菜了。”巴黎同世界隔断了。在被占领的头几天,只接到寄自近郊的信。接着,邮件经过很多麻烦从其他的城市开始寄到了:有的是来自波尔多,有的来自图卢兹。电报不收。到外国的邮电交通是完全停止了。禁止收听外国的无线电广播。法国的无线电静默无声了。巴黎是孤零零的,正像鬼岛一样。


在埃菲尔铁塔上,悬挂着德国国旗。同样的旗子,也悬挂在议会厅、政府机关和大旅馆的建筑物上。协和广场上的沙包都已经清除了。在这个广场上,举行过一次在希密特教授领导下的军乐演奏会。有一次我走过歌剧院广场,看见在戏院的台阶上坐着许多号手和鼓手,摄影师正在为他们拍电影。


有几家咖啡店里,悬挂着禁令,指明德国的军人及文官不应光临这些地方,例如“多姆”咖啡店,在从前是画家聚集之所;“德玛哥”咖啡店有一个时期是法国作家们最心爱的地方;此外还有另几家咖啡店。这些禁令是由军事当局所规定的。


在城中心的许多咖啡店的外廊上,有许多卖淫妇。她们既是愉快的,又是盛装入时的。她们穿着夏季的凉鞋,脚趾涂得血红。


玛育尔戏院加上了一个德文译名,正在上映《巴黎永远是巴黎》。其他许多戏院,则因为没有演员和观众还没有开门。


出现了贩卖打火机的商人,火柴是绝迹了;他们修理打火机,夸奖自己的火石和火捻。


7月14日的前夜2,《劳动之法国报》上这样写道:“占领巴士底监狱的这一天,是共济会员们的盛节。”7月14日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通常在这一天,大家是要在街上跳舞的。现在大家都在全城奔跑:找寻牛奶和牛油。


我遇见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养着三个难童,她哺养他们,并且拿她最后的几个钱在报纸上登了广告:找寻孩子们的双亲。有一位典雅的太太,在我面前这样讲道:“假如德国人在这儿再留十年那就好了,他们会把城市管理得有条不紊的。”我不想再叙述这些人所讲的话了。


《巴黎晚报》这样讲起巴黎:“法国的一个主要的地方城市,还像值得称为首都一样地生活着。”这个主要的地方城市……可是,巴黎是难符合这个定义的。虽然它的宫殿毫无损坏,但它已经很像皮拉内齐所描绘的死亡了的罗马城。蒂莱里方场上的长草(平常是用机器来推平了的)也并不能使我惊奇。这些包围着石像的野草,跟这个模糊的巴黎面影浑然一体了。


巴黎市郊从前是工人的住宅区,被称为红色腰带。从前,这儿曾经传出过工厂的汽笛声和共青团员的《青年近卫军》的歌声。现在,这个区域空虚了:工人们知道,法国是要成为农业国家的。


7月14日之后,我在街上走着,像一个被迷惑了的人似的:我不能了解,我还是在巴黎走着。接着,我也习惯了。现在,我已很难再想起那以往的巴黎:街上挤满了人,充满了汽车的喇叭声,灯光明亮。而今在我的眼前,是一个庞大的空洞的城市。它好像变得更美丽了。现在可以一眼看遍了它:既没有行人、橱窗,也没有汽车会吸引你的注意。现在可以站在大街的当中暸望着远方:所有的远景都横陈着,所有的大门、壁龛、浮雕都显露着。


也许它变成畸形的了没有巴黎人的巴黎,这个古老肮脏的城市,有贫民窟,有被煤烟熏黑了的房屋,有贫穷的近郊四乡。现在是没有什么东西能重新活跃起这个城市,能掩饰它的衰老,来安慰它的贫困了。


不仅仅是眼睛,连耳朵都不能了解这种变化了。在尼伏里街上,在拱门下边,代替了那往常的噪音、报童的叫喊和汽车的喇叭声的,则是胜利的寂静。


在大林荫道上,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在卖画片。他叫道:“旧巴黎风景明信片!”我心里想,他是在卖巴黎古迹的照片吧,但实际上这是些巴黎平常的风景明信片,就是那个还尚未被称为“主要地方城市”的巴黎。我看了一看这个小孩,这个巴黎的小麻雀,这个《孤星泪》中的加弗罗希的亲兄弟,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到了五张明信片,为了要养活母亲,就用尖锐的喊声来吸引偶尔的几个过路人这个在死了的城市中的还活着的孩子。


报道评析


把握准确,裁剪巧妙


这篇通讯真实地再现了法国首都巴黎在1940年被德国法西斯占领后的种种情景。记者对事件把握准确,裁剪巧妙,将自己的爱憎鲜明地寓于冷峻的叙述描写之中,体现了与众不同的写作风格。


新闻与文学不同,新闻与文学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人文学科。新闻姓“新”,新闻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文学姓“文”,狭义的文学指包含情感、虚构和想象等综合因素的语言艺术行为和作品,如诗、、散文等。表面看来,两者之间有着很大的差距,但两者所依附的都是语言文字这一工具,事实上,两者之间也有着某些复杂的关联:一些文学的表现手法常常被新闻报道所借鉴;新闻报道的事实也常常成为文学创作的绝佳素材。文学性的表现形式是形象性和主观情意性,其实新闻写作从来也没有排斥过它们。在新闻报道中借助于文学表现中的细节描写,也是增强新闻形象性的重要手段。不过新闻中的细节来源于记者敏锐的观察与真实的再现而不是虚构。一篇消息、通讯或特写要感动人,首先记者要被所反映的新闻事实所感动,如果记者本身对该新闻事实都无动于衷,他根据这一新闻事实所作出的报道又怎能感动别人呢?


新闻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新闻是报道,新闻不是事实本身。在客观世界中新近发生的事实不经过人的报道(相互传递),就不能构成新闻。同样的新闻事实让不同的记者来写,或者对同一事件由不同的记者裁剪、选择了不同的新闻事实,所产生的效果将是千差万别的。新闻的本质是信息,但如何表达信息,却已经超越了新闻本身。


对新闻事实的准确把握、巧妙裁剪,间接表达作者的情感,是用得最多的一种方法。记者在作品中并不直接跳出来说话,而是尽量将自己的情感隐藏在对客观事物精心选择的描述之中。爱伦堡写的这篇报道通过对现场采访中的所见所闻的描述,敏锐地抓取几个具体、形象的情景,向读者展示了陷落以后的巴黎的特殊气氛,并没有直接流露出任何感情的痕迹。然而,透过那一个个悲凉的图景,在这座“死城”中,分明感受到了记者对侵略者的愤懑和鄙视之情。可见,作为文学表现手法的情意性一旦运用于新闻写作,将会产生巨大的感染力量。记者通过对1940年被纳粹德国占领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城巴黎的再现,揭露了法西斯侵略的罪恶,反映了作者强烈的爱憎情感。作者对事实的叙述是冷峻的,没有使用太多具有感情色彩的词句,只是不动声色地具体描述了巴黎陷落后的凋敝、凄凉、死寂。德国法西斯在凯旋门的阅兵式、在埃菲尔铁塔上挂起德国国旗、命令法国警察抓捕躲藏起来的法国士兵、中断巴黎和外国的邮电联络、禁止居民在规定时间以外上街。虽然作者对这些事实没有作任何渲染和评论,但环境本身恐怖肃杀的气氛和面对这些事实所产生的愤慨之情却透过写实的文字弥漫开来。作者对巴黎人的生活状况的描写也寓含着情感。巴黎人在想尽办法寻找战乱中离散的亲人。当读到“一整条大街上都讲着一件愉快的事:面包师的儿子找到了,他是被俘虏了”时,我们深切感受到战乱时巴黎人为寻找自己的亲人的艰难和痛苦。人们同病相怜,哪怕是“被俘虏了”的消息也可稍许慰藉彼此的心灵,“亲人活着”已是巴黎人最大的希望了。一个小小的事例饱含辛酸。作者还用衬托、对比的手法,表达了自己的倾向,如现在巴黎与以往巴黎街景的对比,巴黎人和德国人生活的对比,表达了作者对巴黎人民的爱和对侵略者的恨。


其实,一篇新闻佳作中的事实的裁剪、谋篇布局、语言运用、气氛烘托、细节刻画等等,无不表达着作者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又传递给了读者。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如果把它用在新闻写作中,这里的“文”便有着双重的含义:一是指要有丰富的新闻事实,这样可以把新闻作得“硬些再硬些”;二是指新闻写作中切不可忽视文采,这样可以让新闻更美、更吸引人。在这篇报道中,通过爱伦堡的描写,我们几乎不需要任何解释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从“认真地证明”到只写一个字(或只喊一句口号)之间所意味的一切。接下来,作者发了一点议论,说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够抵抗极简单的宣传方法(各种标志、千篇一律的祝贺、简练的口号、制服等),而与一种机械式的愚蠢相匹配的,也正是那种机械而又简单、不断重复着但又虚张声势的宣传。如果要追问爱伦堡对场景的描述在何种意义上引起我们的认同,那么应该回答说就是对事件的准确把握与巧妙裁剪,以及由此所体现出来的客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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