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怀念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四)

作者:魏微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4

|

本章字节:8494字

她喜欢看窗户上的冰凌和霜花,那就像童话里的世界。正午时分,霜花就没了,化了。她总有些伤心,为此还淌过眼泪呢。


那是她来到人世的最初几年,她空有很多情感。一切都是新鲜的,第一次的,她睁着眼睛看着。她常常坐在家门口,她的背后是红色的砖墙。正午的阳光底下,有人袖着手,跺着脚,从她面前跑过了。他们说:“小蕙子,吃了没?”


她说:“还没呢。”


他们又说:“冷吗?”


她点点头说:“冷噢。”她往后缩了缩脚,脚也冻得冰冷麻木。


她常常去邻居家串门,回来后,便把看到的、听到的讲给奶奶听;本以为是一些寻常不过的事,可是奶奶却笑了,神情很有点意味深长。奶奶说:“原来是这样!”


奶奶又说:“那你记得他在屋子里呆了多长时间?”


她说:“他没进来,站在门口跟小杨阿姨说了两句话。”


奶奶说:“那是因为你在,他才没进来。”


她就有些明白了。她的世界越来越广阔了,男女,伦理,道德……她学会了沉默。她开始东想想西想想,皱着眉头,很认真的。人世不过是那么回事,有几件极重要的东西,比如吃是重要的,人总不能不吃饭吧?再有睡觉也是重要的,人也不能不睡觉;还有就是男男女女的那些事,奶奶和杨婶那么关心,所以慢慢地她也就关心了。


她老了,才五六岁的孩子,心里有很多沉淀。她有了成人的隐秘,变得成熟和伤感。可她有时候也是快乐的,像个真正的孩子。你再也不会看见,很多年前她在阳光下的脸,黄黄的,贫血一般的颜色。她扎着羊角辫,她的辫发黄又长,直拖到屁股。奶奶把她的辫子卷起来,绕成两股、三股,看上去漂亮又利落。


因为碎发多,奶奶又为她梳了抓髻,脑门上一边一个。谁都说,小蕙子的头发真漂亮,谁给梳的?她就说是奶奶。有时她也怀疑,别人是不是在哄她玩儿?她便生气了,回家冲奶奶发火。


有一次,爷爷把她的头发剪了,梳成短发。她大哭大闹,觉得还是长头发好看。


她是细米牙齿,长得不甚整齐。她常常笑起来,很爽朗的。那是一个孩子的笑,莫名其妙的,她一个人能咯咯笑上半天。


她把眼睛更深地眯进阳光里,她苍黄的脸在那一瞬间是天真的,茫然的,无知的。晚上,爷爷闲来无聊,逗奶奶说话,他把手伸进奶奶的胳肢里窝挠她。她笑得弯下了腰,大声地说:“咳咳,你们真是笑死我了。”


爷爷奶奶也笑了。


奶奶对她说:“这个老爷爷,有点老不正经,是不是?”


她说:“不是,那是爷爷喜欢你。”


睡晚觉了,奶奶洗漱完毕,坐在床边发呆。她站在奶奶身后,把自己挂在奶奶的脖子上,她说:“奶奶,我们皮麻吧。”


“皮麻”就是取闹、游戏的意思。她一用力,奶孙两人就跌倒在床上了。她们笑做一团。她喜欢这个游戏,也常常做着,总不嫌烦的。


有一次,她病了,睡了几天也不见好。奶奶往她头上敷热毛巾,奶奶说,我的孙女做小狗了。——奶奶不说我的孙女儿生病了,发烧了;奶奶说我的孙女儿做小狗了。这是奶奶的迷信,把话说得丑一点是为去灾避邪。


她迷迷糊糊地躺着,看着夏日的低空,有一群鸽子飞过了。绿色的纱窗上粘着一只苍蝇。墙角有一两片碎纸屑。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呼吸也困难。她想,她就要死了么?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了?还有亲爱的爷爷奶奶……她的眼泪淌下来了,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有一天,她郑重地说:“奶奶,我要对你好。”


奶奶笑道:“为什么呢?”


她看着自己的手,拿大拇指剔中指里的灰垢,说:“我不叫你老。你老了,我也要照顾你,给你买好衣服穿,给你做好东西吃。我要照顾爷爷……”她哭了。


奶奶把她搂在怀里,疼得眼泪都淌下来了。奶奶说:“我的孙女懂事了,奶奶一定要活到那一天,等着我大孙女孝顺我!”


后来,奶奶总把这些话回述着,讲给很多人听。


她爱爷爷奶奶,那时候,她的爱还没有破碎。她的情感世界是完整的,她有力,脾气有点古怪……奶奶说,小蕙子是善良的。


她喜欢在微湖闸的那段岁月,她受到了爷爷奶奶的呵护,那是人世间最初的温暖。很多年后的今天,她想起他们,还会默默地淌眼泪。再也没有比这更伤怀的情感,她没有能力。世界上她最疼爱的两个人都走了,她没有能力。


她在光阴里静静地成长,总也长不大。日月是无边的,漫长的……光阴消蚀了她很多东西。她变了,也不知这变化从何而来,她冷漠,更加坚硬。也许,这变化是上天的旨意,谁也不能躲过?也许,它预示了人性的一种真实?


她不知道。


总之,从前的她走了,从前的岁月也跟着一起走了。那是怎样温暖的日子呵,想起它的时候,她还会淌眼泪。它伤害了她。它是用日后的疼痛去铺垫的。它让她有回忆,对幸福更加渴求。——她把幸福留在了那些回忆里。


每天晚上,爷爷听完了新闻,就回房睡觉去了。有时候他会问:“小蕙子今晚跟谁睡?”他的意思是,小蕙子今晚跟他睡;他喜欢搂着她,在床上教她唱儿歌:


小大姐,洗白手,绣花鞋。


绣了花鞋给谁穿?


给了外乡的小四川。


她喜欢跟爷爷睡觉,他的身体暖和极了。可那时她已经“懂事”了,觉得男女是不能睡在一起的。才四五岁的孩子,也不知哪来的心思?她委婉地拒绝了他。


爷爷也不多说,他搭讪着睡去了。她看着爷爷的背影,又有点难过。她不应该拒绝他的。


爷爷也带她去洗澡,他站在河里,用毛巾捋背。他说:“下来吧,水浅,不害怕的,有爷爷呢。”


她总是摇摇头,她喜欢坐在岸边看着爷爷。她看见正午的阳光掉在河面上了,和波浪一起往前涌着。她一圈一圈地数着波浪,数到爷爷的身边,波浪就没了。爷爷的身边绕着水藻,他的半截身子就像从水藻里长出来一样。她喜欢看见这样的情景。


爷爷喜欢她,虽然她暴戾,动则就发脾气。她三岁就背唐诗了,也学会写很多汉字,那都是爷爷教的。他说:“这孩子聪明,将来必有大出息。”很多年后,她辜负了爷爷的希望,她的青春期愚钝之极,做一切都很吃力。


——不管怎么说,在微湖闸的童年,确实是我生命中的黄金年华,我早慧,多情,敏感……一切的一切,全被我提前用光了。我释放了它们,太早了些,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的我,平庸之极,我活得很乏力。


爷爷也打我,因为我的无理取闹。我总是不快乐。我不快乐了,就摔筷子,绝食,躺倒在地砖上。我爷爷说:“不准理她!”


我奶奶要是过来劝我,他就凶她。


他中午下班了,看见我仍躺在地上大哭大闹。他二话不说,把我拦腰抱起,对我奶奶:“我把她扔到茅厕里去!”


我在他怀里挣扎着,四肢扑腾扑腾的。爷爷把我的头倒立,往粪坑里塞。我看见粪缸里的蛆了,许多苍蝇扑面而来。我吓得噤声了。


爷爷说:“下次你还闹吧?”


我说:“不闹了。”


就这样,他又抱着我回来了。他对奶奶说:“她好了。”


我站在地上,捂着脸哭了,又笑了。


很多年后,奶奶对我说:“从前你是个难缠的孩子,不知挨过爷爷多少打!”


我点点头,笑了。我觉得幸福。因为爷爷和父母是不一样的。爷爷在我身上没有留下伤痕。他爱我,从不歇撕底里。他不折磨我。


这是真的,我一生如果说有幸福,那是在微湖闸,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我怀念那些日子。我看见那些日子飞起来了,它们长出了翅膀,乘风而去。


看看这一家三口的照片吧,都是黑白的两寸照。在七十年代的微湖闸,在榕树前,在饭桌边,在日常生活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们笑着,在阳光底下皱着眉头,侧过脸去和人说话,都被照了下来。


有一张照片,爷爷奶奶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们中间。那是冬天,我们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我把手伸进爷爷大衣的夹层里,那里有一圈一圈的羊毛卷儿,很暖和,无边无际。


照片中的三个人都笑着,非常矜持的。照片中的那个小孩子微微缩着脖子,一阵风吹过,天很冷吧?不过她还是笑了,很茫然,有一种不自知的快乐。


这张照片定格成永恒。


尾声


我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我永远的微湖闸。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过自己的“微湖闸”。在那遥远的年代,我们曾住在机关大院里,那里有老人和孩子,有妇女和青年人。


他们在阳光底下静静地走着。他们踩着光阴的影子。他们之间有某种连结,人情世故,道德伦理。他们在那里恋爱,结婚,养育小孩,侍候老人……人世的纠缠像风一样地飘散了,也来不及记忆。他们渐渐地老了,也死了。


新一代的孩子成长起来,新的纠缠又开始了。人世的艰辛,他们来不及体会,要到很多年以后……他们也老了。一切都在重复。日常生活仍在继续着。


高大的梧桐树也会搭成像微湖闸那样的林荫道。每个孩子的记忆中,都会有一棵老榕树,或者桂花树,它们在逝去的光阴里,不断地开出新的花朵来。


1987年以后,我再没回过微湖闸。我知道它还在着,是一个荒落的闸。它的机关大院呢,它的日常生活呢……我没能看见。


有一次,我去前线歌舞团看望朋友,那也是一个旧院落,靠近中山陵附近,工作区和住宅区是连在一起的。我走在林荫道上,看见傍晚的院落里,有一户三口之家正在吃晚饭。夫妇俩穿着汗衫短裤,孩子一旁哭哭啼啼的。


父亲说:“你吃不吃?你再不吃,我打你!”他举手作势,被做母亲的劝住了。


母亲说:“宝宝不哭,啊?宝宝明年就要念小学了,哭不是乖孩子。”她朝父亲挤挤眼睛。


父亲笑道:“你乖,你总把恶人让我做!”


我身后的高楼上,一个女高音正在吊嗓子,“啊—啊—啊”,一路平稳悠扬的往上走,向是在爬山坡。我微笑着从其间走过了,偶尔也会回头看着。这里头有一些很生动的东西,叫我想起微湖闸。


我拿大拇指掐自己的无名指,非常不自觉的,我笑了,也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