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溪水无心(5)

作者:陆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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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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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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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842字

阿明


爸爸,你放心,我的眼睛一定不能有毛病,我要是没有这眼睛,爸爸你也不疼我了,那我还不如死了哪。



亲孩子!


阿明


爸爸你也不用跟新妈妈打架。新妈妈不在屋子里么?



她才出去,不在屋子里。只要你乖乖的好了,爸爸自然不难过,回头我让严叔叔买糖给你吃。



准是那老道的符有点儿道理,怎么吃了那符水一阵子就不痛了呢?



也许佛父保佑。我们把他包的布去了看看好不好?



去了包布好不好,阿明?


阿明


好,去了试试,这回我一定看得见了,这回打你们回来我就没有见过你们。快去了罢,爸爸。


(卞严合蹲侍一边,卞解去布缚,手发震。)


阿明


怎么爸爸你发着抖哪。


(布已解去,阿明双目紧闭,卞严疑喜参半。)


卞严


(同)阿明!你慢慢的睁开试试!


(阿明,徐张眼,光鲜如故,卞狂喜)


卞严


(同)阿明,你看见我们不?


阿明


(微蹙)我——见。


(但眼虽张而瞳发呆,卞严相视。卞以手指划阿明眼前,不瞬。)



你真的见吗?


阿明


不——我会见的,爸爸。



那你现在还看不见?


阿明


我——见。


(卞跳起,趋室一边,倚壁上)



明儿你见我不?


阿明


(循声音方向举手指)你在那里,爸爸。



(复乐观)老敢,你知道,他初睁开,近的瞧不见,远的许看得见。



这许是的,你再试试他。


(卞空手举起)



阿明!


阿明


(现笑容)爸爸!



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阿明略顿)



你爸爸现在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你看不看见?


阿明


(微窘)我看——见。



那你说呀,我手里是什么?


阿明


(似悟)一根棍子!



(极苦痛)天呀!(更不能自持,抱头伏墙泣。严亦失望。阿明仓皇,伸手向空摸索。)


阿明


爸爸,爸爸,别结,别结!(幕下)


第五幕


景如上幕


幕时台上全黑,惟左侧内屋有油灯光,屋外有风雨声,院内大枣树呜咽作响。风雨稍止,院外木门有剥啄声,七妹自左侧内院驰出,偕尤同上。



喔,好大雨!我全湿了。



怎么早不来,我还当你不来了哪。



我还有不来的!



快脱了你的笨鞋,再进我屋子里去,糊脏的!(摸一椅使坐)



(坐脱鞋)脱了鞋又没有拖鞋。



房里有他的鞋,你正穿,就这穿着袜子进去罢。



那小的睡了罢?



早睡着了。他就睡在这榻上。



疯子几时回来?



还说哪,他明儿一早就回来,你今晚不到天亮就得走!



不走怎么着?



别胡扯了,快进去罢!


(尤七同进房,油灯亦灭。风声又作。月光射入,正照阿明睡榻。房中有猥亵笑语声,阿明惊醒,起坐呼唤。)


阿明


妈,妈妈!(声止)妈妈你睡着了?(复睡下。亵声复作,阿明疾坐起)妈妈,你那儿是谁呀?是谁跟你说着话哪?别是爸爸回来了罢?是爸爸回来怎么没有来看我?我晓得了,我瞎了眼,爸爸也不疼我了,我早知道他不疼我了!妈妈,妈妈,我怕,我害怕,我什么也看不见!(屋外风怒号)这风多可怕,像是有好多人喊救命哪。妈妈,你怎么也不答应我,我才听见你说话的,我又不是做梦。妈妈,爸爸!妈妈,爸爸!我怕呀,我怕!(睡下取被蒙头有顷,亵声复作,复坐起,举手摸索啜泣。忽抬头睁眼,目光炯然,似有决心,潜取衣披上,摸索床头得杖,移步及门,手触帘,作闯入状,复止,转步摸索出右门去。目光转暗,风势复狂)。



(自左室内)别闹了,不早了,趁早走罢!


(尤自室内出。扪索而行)。



这多黑,天还没有亮就赶人走!(及门)摸着了,我走了,啊。


(尤出门,即遭狠击)。



(自内惊问)怎么了?



哼,是你啊,小鬼!



(已出房)谁?



(气喘)那小王八,小坏蛋,小瞎子,他,他想打我哪……不要紧,我已经带住了他了……你再凶,试试,好,好胆子,想干你的老子!


阿明


(嘶声,极微弱,似将毙然)爸爸!



(亦在门边)把他带进屋子去!


(尤七共曳阿明入内,时天已黎明,屋内有光,隐约可辨,户外风拂树梢,作呜咽声)。



(喘息)小鬼,你凶!



别掐他了……呀,怎么了,阿明,阿明!不好了,死了!



诈死罢,哪有这么容易,我又没有使多大的劲。



阿明,阿明!你摸摸,气都没了,这怎么办?



死了也活该,谁让他黑心要害人?



你倒说得容易。这事情闹大了,怎么好?疯子一回来,我们还有命么?



别急,咱们想个主意。



你害了我了……



别闹。咱们把他给埋了,就说他自个儿跑了,好不好?



不成,他们找不着他还得问咱们要人。



咒他妈的,咱们趁此走了不好么?



上哪儿去?



赶大同上火车到北京去,不就完了?



你能走么?



还有什么不能的!快罢,迟了他们回来。你东西也不用拿,我有点儿钱,我们逃了命再说罢。



(指阿明)他呢?



还管他哪,让他躺着罢,自然有他老子来买棺材给他睡。天不早了,我们走罢。


(尤曳七踉跄奔出,天已渐明,阿明横卧地上不动,三弦声忽起,阿明苏醒,强支起,手扪喉际,面上有血印污泥。)


阿明


爸爸,爸爸!你来罢!你怎么不来啊!(复倒卧)



(扪索入门)我早知道这家子该倒运,我早知道!阿明,阿明,你在哪儿哪?(杖触阿明)。这是什么?阿明!(俯身摸之)可怜的孩子!凶恶的神道,要清白的小羔羊去祭祀——这回可牺牲着了!(坐地下,抱阿明头,置膝上,抚其胸)阿明,阿明,你有话趁早对我说罢。麻雀儿噪得厉害,太阳都该上来了。昨晚上刮了一宵的大风,一路上全是香味:杀人的香味,好淫的香味,种种罪恶的香味。可怜的小羔羊,可怜的小羔羊!醒罢,阿明。


阿明


(微笑)是你呀,老周!



除了我还有谁,孩子。


阿明


你是怎么来的?



我听见小羊的叫声,我闻着罪恶的香味。


阿明


你说的什么话?



下雨,下雨,这回可真下了血了。


阿明


你说的什么话?



你爸爸几时回来?


阿明


他今天回来,也许就快回来。



你觉着痛不?


阿明


我觉得倦,可是我很快活,有你来陪着我。



你有什么话对你爸爸说,孩子?


阿明


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对他说,我想替他杀那个人,可是我气力小,打不过他。对他说我见了我的亲妈,我的眼一定看得见了。对他说,我要见他,可是我倦极了要睡了。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



还有什么说的,孩子,慢点儿睡。


阿明


(音渐低)我——也——爱——你——老——周。我——想——听——你——弹——听——你——唱——我——要——睡——了……



(取三弦调之)好,我唱给你听。(弹三弦,曲终阿明现笑容,渐瞑目死)。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阿明,阿明!(抚其头面,及胸)。去了,好孩子!(抱置怀中)张目前望。若有听见,(面有喜色)再会罢,孩子!(户外闻急骤铃声)最后的人回来了。


(卞严入室,见状惊愕,木立不动。)



(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走近)阿明,阿明!



他不会答应了。


(卞疾驰至内室,复驰出,听瞎子自语,立定,严见尤所遗雨鞋,捡起察看,点头似悟。)



我闻着罪恶的香味,我听见小羊的叫声。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张眼作疯状,严伸手欲前扶持之,复止)哈哈!我明白了!


(卞握拳露齿,狞目回顾,见壁间佛像,径取摔地上,复趋灵案前,伏案跪下。)


(长号)妈呀!(踉跄起立,双手抱头,行至阿明模卧处,伏地狂吻之)阿明,阿明,我的亲孩子!(复起立。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忽示决心,疾驰出门)



(卞狂叫时木立不动,似有所思,见卞出,惊叫)师父,不忙,还有我哪!



(复入,立开口)老敢!(严未应,卞复驰出。严随出。户外有巨声)



好的,又去了一个!


(严回入室,手抱头悲痛,忽抬头。趋壁角捡得利刀,环顾室内,疾驰出门)



好的,报仇!好的,报仇!血,还得流血!(抚阿明)好好睡罢,孩子,没有事了!(取三弦弹,幕徐下)


附:《卞昆冈》序


余上沅


不知是什么缘故,志摩、小曼都和意大利的戏剧发生了一种关系:志摩译过《死城》,小曼译过《海市蜃楼》。或许是偶然的罢,他俩最近合作的《卞昆冈》,在我个人看,也仿佛有一点意大利的气息。


提到意大利的戏剧,我们便不能不想到他们的两个重要时期:文艺复兴以后和现代。文艺复兴以后的意大利戏剧观念是“食古不化”;变本加厉,批评家误解了亚里士多德及何瑞思的原理,把它们铸成了一堆死的规律。他们蔑视中世纪的成绩,蔑视民间的戏剧,他们不明白编剧家与剧场演员及观众间的关系:结果是意大利没有戏剧,除掉一些仿古的空洞作品,一般人没有品味,除掉维持粗俗的短打和蒙面喜剧。经过了十八世纪的法国影响和十九世纪的沉寂,四十年来,意大利的戏剧在世界文艺上终于占了一个地位。从近代意大利戏剧里,我们看得见诗同戏剧的密切关系,我们看得出他们能够领略人生的奥秘,并且能够火焰般的把它宣达出来。急进一步,他们中间并且创立了所谓之未来派的戏剧,虽然它不能得到生命的延长。在意大利的现代戏剧里,除了一两个作家之外,能够持平不偏的几乎再没有了。但是他们的气魄,他们的胆量,总是配受相当的敬意的罢。


刚才我不是说志摩、小曼合作的《卞昆冈》仿佛有一点意大利的气息么?这话可又得说回来了,这个仿佛是有限制的,并不是绝对的。虽然《卞昆冈》也多少有些古典的体制,可它并不是死守那文艺复兴以后的呆板理论,并且,我还以为作者在动笔以先并不会想到过任何戏剧理论。至于气魄和胆量,《卞昆冈》倒比较的和意大利现代剧接近得多。在有意无意之间,作者怕免不了《死城》和《海市蜃楼》一类的影响罢。这都是我妄测的,作者及读者都不见得肯和我同意,我知道。


其实,志摩根本上是个诗人,这也在《卞昆冈》里处处流露出来的。我们且看它字句的工整,看它音节的自然,看它想象的丰富,看它人物的选择,看它——不,也得留一些让读者自己去看不是?他的内助在故事及对话上的贡献,那是我个人知道的。志摩的北京话不能完全脱去硖石土腔,有时他自己也不否认;《卞昆冈》的对话之所以如此动人逼真,那不含糊的是小曼的贡献——尤其是剧中女人说的话。故事的大纲也是小曼的;如果在穿插呼应及其他在技术上有不妥当的地方,那得由志摩负责,因为我看见原稿,那是大部分志摩执笔的。两人合作一个剧本实在是不很容易,谁都不敢冒这两人打架的危险。像布孟(beaumon)弗雷琪(flecher)两人那样和气不是常有的事。诗人叶芝(wbyeas)同格里各雷夫人(dygregory)合作剧本时是否也曾经打架,我不得而知,不过我想用他们来比譬志摩、小曼的合作,而且我以为这个比譬是再切贴没有的了。至于究竟是否切贴,我也不在此地多说,还是请读者去看一看“heunicornfromhesars”罢。


说志摩根本上是个诗人,在此地并不含有恭维他的意思。假使莎士比亚不进剧场,没有白贝治一班朋友,也许他只继续写他的商籁(so


e)。诗人上再加戏剧两个字是非经过剧场的训练不可的,这件事似乎在历史上还没有过例外。我曾劝志摩约几个朋友排演《卞昆冈》,把它排印单行本,我也是怂恿最力的一个(因此志摩便责成我写一篇序)。那么,有不妥的地方以后我们及作者自己都好避免,而我们更乐得领会它的长处。我们的戏剧界沉闷极了,有它出来给我们一个刺激多少是件好事不是?新戏剧的成功早晚就要到的,《卞昆冈》正好做一个起点。


我不希望《卞昆冈》有人把它当一件杰作,因为作者还有无穷的希望,而这个无穷的希望又是在《卞昆冈》里可以感觉得到的。我更不希望只是《卞昆冈》的作者有无穷的希望,因为建设新戏剧决不是一两个人的私事。


十七年六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