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寄云峤(5)

作者:陆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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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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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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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24字

写诗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又要环境的□合,本身的思想同艺术水平,并不是随时随地的就能产生出来的。志摩写诗最多的时候,是在他初次留学回来,那时我同他还不相识,最初他是因为旧式婚姻的不满意,而环境又不允许他寻他理想的恋爱,在这个时期他是满腹的牢骚,百感杂生,每天彷徨在空虚中,所以在百无聊赖、无以自慰的情况下,他就拿一切的理想同愁怨都寄托在诗里面,因此写下不少好的诗。后来居然寻到了理想的对象,而又不能实现,在绝度失望下又产生了多种不同风格的诗,难怪古人说“穷而后工”,我想这个“穷”不一定是指着生活的贫穷,精神上的不快乐也就是脑子里的“穷”——这个“穷”会使得你思想不快乐,这种内心的苦闷,不能见人就诉说,只好拿笔来发泄自己心眼儿里所想说的话,这时就会有想不到的好句子写出来的。在我们没有结婚的时候,他也写了不少散文同诗歌,那几年中他的精神也受到了不少的波折。倒是在我们婚后他比较写得少。


在新婚的半年中我是住在他的家乡,这时候可以算得是达到我们的理想生活,可是说来可笑,反而连一句也写不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可见得太理想、太快乐的环境,对工作上也是不大合适的。我们那时从早到晚影形相随,一刻也难离开,不是携手漫游在东西两山上,就是陪着他的父母欢笑膝下,谈谈家常。有时在晚饭后回到房里,本来是肯定要他在书桌、灯下写东西,我在边上看看书陪着他的,可是写不到两三句,就又打破这静悄悄的环境,开始说笑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许多说不尽、讲不完的话。就是这样一天天的飞过去,不到三个月就出了变化,他的家庭中,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纠纷,同时江浙又起战争,不到两个月我们就只好离开家乡逃到举目无亲的上海来,从此我们的命运又浸入了颠簸,不如意事一再的加到我们身上,环境造成他不能安心的写东西,所以这个时候是一直没有什么突出的东西写出来。一直到他死的那年,比较好些,我们正预备再回到北京,创造一个理想的家庭时,他整个儿的送到半空中去,永远云游在虚无缥缈中了。


今天诗集能够出版,真使我百感俱生,不知写了哪一样好,随笔乱涂,想着什么,就写什么,总算从今以后,三十六年前脍炙人口的新诗人所放的一朵异花又可以永远的开下去了。


随着日子往前走


实在不是我不写,更不是我不爱写:我心里实在是想写得不得了。自从你提起了写东西,我两年来死灰色的心灵里又好像闪出了一点儿光芒,手也不觉有点儿发痒,所以前天很坚决的答应了你两天内一定挤出一点东西。谁知道昨天勇气十足的爬上写字台,摆出了十二分的架子,好像一口气就可以写完我心里要写的一切。说也可笑,才起了一个头就有点儿不自在了:眼睛看在白纸上好像每个字都在那儿跳跃。我还以为是病后力弱眼花。不管他,还是往下写!再过一忽儿,就大不成样了:头晕,手抖,足软,心跳,一切的毛病像潮水似的都涌上来了,不要说再往下写,就是再坐一分钟都办不到。在这个时候,我只得掷笔而起,立刻爬上了床,先闭了眼静养半刻再说。


虽然眼睛是闭了,可是我的思潮像水波一般的在内心起伏,也不知道是怨,是恨,是痛,我只觉得一阵阵的酸味往我脑门里冲。


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废物么?我真就从此完了么?本来这三年来病鬼缠得我求死不能,求生无味;我只能一切都不想,一切都不管,脑子里永远让他空洞洞的不存一点东西,不要说是思想一点都没有,连过的日子都不知道是几月几日,每天只是随着日子往前走,饿了就吃,睡够了就爬起来。灵魂本来是早就麻木的了,这三年来是更成死灰了。可是希望回复康健是我每天在那儿祷颂着的。所以我什么都不做,连画都不敢动笔。一直到今年的春天,我才觉得有一点儿生气,一切都比以前好得多。在这个时候正碰到你来要我写点东西,我便很高兴的答应了你。谁知道一句话才出口不到半月,就又变了腔,说不出的小毛病又时常出现。真恨人,小毛病还不算,又来了一次大毛病,一直到今天病得我只剩下了一层皮一把骨头。我身心所受的痛苦不用说,而屡次失信于你的杂志却更使我说不出的不安。所以我今天睡在床上也只好勉力的给你写这几个字。人生最难堪的是心里要做而力量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是我平时的脾气最不喜欢失信。我觉得答应了人家而不做是最难受的。


不过我想现在病是走了,就只人太瘦弱,所以一切没有精力。可是我想再休养一些时候一定可以复原了。到那时,我一定好好的为你写一点东西。虽然我写的不成文章,也不能算诗(前晚我还做了一首呢),可是他至少可以一泄我几年来心里的苦闷。现在虽然是精力不让我写,一半也由于我懒得动,因为一提笔,至少也要使我脑子里多加一层痛苦:手写就得脑子动,脑子一动一切的思潮就会起来,于是心灵上就有了知觉。我想还不如我现在似的老是食而不知其味的过日子好,你说是不是?


虽然躺着,还有点儿不得劲儿:好,等下次再写。


该文发表于1930年9月15日的《南风》第一卷第五期


中秋夜感


并不是我一提笔就离不开志摩,就是手里的笔也不等我想就先抢着往下溜了;尤其是在这秋夜!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沙沙的幽声打入我的耳朵,更使我忘不了月夜的回忆,眼前的寂寥。本来是他带我认识了笔的神秘,使我感觉到这一支笔的确是人的一个惟一的良伴:它可以发泄你满腹的忧怨,又可以将不能说的不能告人的话诉给纸笔,吐一口胸中的积闷。所以古人常说不穷做不出好诗,不怨写不出好文。的确,回味这两句话,不知有多少深意。我没有遇见摩的时候,我是一点也不知道走这条路,怨恨的时候只知道拿了一支香烟在满屋子转,再不然就蒙着被头暗自饮泣。自从他教我写日记,我才知道这支笔可以代表一切,从此我有了吐气的法子了。可是近来的几年,我反而不敢亲近这支笔,怕的是又要使神经有灵性,脑子里有感想。岁数一年年的长,人生的一切也一年年的看得多,可是越看越糊涂。这幻妙的人生真使人难说难看,所以简直的给它一个不想不看最好。


前天看摩的自剖,真有趣!只有他想得出这样离奇的写法,还可以将自己剖得清清楚楚。虽然我也想同样的剖一剖自己,可是苦于无枝无杆可剖了。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只觉得留着的不过是有形无实的一个躯壳而已。活着不过是多享受一天天物质上的应得,多看一点新奇古怪的戏闻。


我只觉人生的可怕,简直今天不知道明天又有什么变化;过一天好像是检(捡)着一天似的,谁又能预料那(哪)一天是最后的一天呢?生与死的距离是更短在咫只了!只要看志摩!他不是已经死了快十年了么?在这几年中,我敢说他的影像一天天在人们的脑中模糊起来了;再过上几年不是完全消灭了么?谁不是一样?我们溜到人世间也不过是打一转儿,转得好与歹的不同而已,除了几个留下著作的也许还可以多让人们纪念几年,其余的还不是同镜中的幻影一样?所以我有时候自己老是呆想:也许志摩没有死。生离与死别时候的影像在谁都是永远切记在心头的;在那生与死交迫的时候是会有不同的可怕的样子,使人难拾(舍)难忘的。


可是他的死来得太奇特,太匆忙!那最后的一忽儿会一个人都没有看见;不要说我,怕也有别人会同样的不相信的。所以我老以为他还是在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等着呢!也许会有他再出来的一天的。他现在停留的地方虽然我们看不见,可是我一定想(相)信也是跟我们现在所处的一样,又是一个世界而已;那一面的样子,虽然常有离奇的说法,异样的想象,只可恨没有人能前往游历一次,而带一点新奇的事情回来。不过一样事情我可以断定,志摩虽然说离了躯壳,他的灵魂是永远不会消灭的。我知道他一定时常在我们身旁打转,看着我们还是在这儿做梦似的混,暗笑我们的痴呆呢!不然在这样明亮的中秋月下,他不知道又要给我们多少好的诗料呢!


说到诗,我不发牢骚,实在是不忍(能)不说。自从他走后这几年来我最注意到而使我失望的就是他所最爱的诗好像一天天的在那儿消灭了,做诗的人们好像没有他在时那样热闹了。也许是他一走带去了人们不少的诗意;更可以说提起作诗就免不了使人怀念他的本人,增加无限离情,就像我似的一提笔就更感到死别的惨痛。不过我也不敢说一定,或许是我看见得少,尤其是在目前枯槁的海边上,更不容易产出什么新进的诗人。可是这种感觉不仅属于我个人,有几个朋友也有这同样的论调。这实在是一件可憾的事情!他若是在也要感觉到痛心的。


所以那天我睡不着的时候,来回的想:走的,我当然没有法子拉回来;可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想法子引起诗人们的诗兴才好;不然志摩的灵魂一定也要在那儿着急的,只要看他在的时候,每一次见着一首好诗,他是多么高兴的唱读;有天才的,他是怎样的引导着他们走进诗门;要是有一次发见(现)一个新的诗人,他一定跳跃得连饭都可以少吃一顿。他一生所爱的惟有诗,他常叫我做,劝我学。“只要你随便写,其余的都留着我来改。


那(哪)一个初学者不是大胆的涂?谁又能一写就成了绝句?只要随时随地,见着什么而有所感,就立刻写下来,不就慢慢的会了?”这几句话是我三天两头儿听见的。虽然他起足了劲儿,可是我始终没有学过一次,这也使他灰心的。现在我想着他的话,好像见着他那活跃的样子,而同时又觉得新出品又那样少,所以我也大胆的来诌两句。说实话,这也不能算是诗,更不成什么格;教我的人,虽然我敢说离着我不远,可是我听不到他的教导,更不用说与我改削了,只能算一时所感觉着的随便写了下来就是。我不是要臭美,我只想抛砖引玉:也许有人见到我的苦心,不想写的也不忍不写两句,以慰多年见不到的老诗人,至少让他的灵魂也再快乐一次。不然像我那样的诗不要说没有发表的可能性,简直包花生米都嫌它不够格儿呢!


而秋叶就是在实行我那想头的第一首。


《牡丹与绿叶》


望眼欲穿的刘大师画展在二十一日可以实现了,这是我们值得欣赏的一个画展。中国的画家能在同时中西画都画得好,只有刘大师一人了。他开始是只偏重西画,他的西画不但是中国人所欣赏,在欧洲也博得不少西洋画家的钦佩。我记得当年志摩还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讲欧洲画家们怎样认识与赞美大师的画呢!后来他回国后又尽心研究中国画,他私人收集了不少有名的古画,件件都精品。因为他有天赋的聪明,所以不久他就深得其中奥妙;画出来的画又古雅又浑厚,气魄逼人,自有一种说不出伟大的味儿。我是一个后学,我不敢随便批评,乱讲好坏,好在自有公论。


我只感觉到一点,就是我们大师的为人,实在是在画家之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不仅是关在门内死□,他同时还有外交家与政治家的才能,他对外能做人所不敢做的,能讲人所不敢讲的。就像在南洋群岛失守时,日本人寻着他的时候,他能用很镇静的态度来对付,用他的口才战胜,讲得日本人不敢拿他随便安排。他在静默之中显出强硬,绝不软化,所以后来日本人反而对他尊敬低头。在没有办法之中只好很客气的拿飞机送他回上海;这种态度是真值得令人钦佩的。


还有他做起事来,不怕困难,不惧外来的打击,他要做就非做成不可,具有伟大的创造性。为艺术他不惜任何牺牲,像美专能有今日的成就,他不知道费了多少精神与金钱;有时还要忍受外界的非议,可是他一切都能不顾,不问,始终坚决的用他那一贯的作风来做到底;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功。最近他对国画进步得更惊人,这次的画展一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画,同时还有他太太的作品!这是最难得的事情,她虽然是久居在南洋,受过高深的西学,可是她对中国的国学是一直爱好的;尤其写字,她每天早晨一定要写几篇字之后才做别的事情。所以她的字写得很有功夫,秀丽而古朴,有男子气魄,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有时海粟画了得意的好画再加上太太一篇长题,真是牡丹与绿叶更显得精彩。我是不敢多讲,不过听得他夫妇有此盛事,所以糊乱的涂几句来预祝他们,并告海上爱好艺术的同志们,不要错过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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