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永远的告别(2)

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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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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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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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114字

假如它现在低下头来,用慈祥柔和的目光凝望黑爪幼狮,舔吻黑爪幼狮的额头,它相信,榕树下提心吊胆的母狮们一定会发出由衷的欢呼,蜂腰雌狮也会向它倾注更浓烈的爱。可是,这样做有生存意义上的好处吗?那些幼狮,尤其是那些小雄狮,长大后,绝不会感念它的养育之恩,必然会在雄性本能的驱使下,与它争夺帕蒂鲁狮群领地和狮王宝座。鉴于狮子雄性寄生性社会结构的特点,对已经拥有领地和母狮的大雄狮来说,多一只雄狮就多一份竞争,多一份危机,多一份潜在的威胁。


假如它现在低下头来,一口咬死黑爪幼狮,又会怎么样呢?母狮们将带着自己的幼狮炸窝似的四散奔逃,这不难对付,它和无鬣公狮很容易就能追上那些幼狮,用不了几分钟时间,就能无一漏网地将它们送上不归路。


母狮们会吼泣,会怨恨,但不会反抗。母狮们不会攻击掌门大雄狮,不管掌门大雄狮做了什么。时间会冲淡母狮们失子的悲痛,愈合它们心灵的悲伤。两三个月后,它们受繁衍后代的本能的支配,会将杀子仇恨抛诸脑后,投进它的怀抱,产下新的生命。新一茬狮崽,是它的血脉的延续,是它的基因的复制。它和母狮们因为有了狮崽这根血缘纽带,也会相处得越来越和谐。


咬死那些幼狮,肯定是利大于弊,对它来说。


只是难以面对蜂腰雌狮。它与蜂腰雌狮朝夕相处了大半年,它了解蜂腰雌狮的脾气和性格,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有自己的主见,敢作敢为,绝不会姑息或宽恕它的杀幼行为,极有可能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同它厮咬一场。


放弃杀幼的念头吧,良知在提醒它。


它伫立在蚁丘顶,两眼直视前方。


前方是一片雨后葱绿的草原,越过草原是浩瀚无垠的巴逖亚沙漠。雨后的沙漠雾气蒸腾,在阳光的折射下,变幻出奇异的色彩。


恍然之间,它似乎看到多年前在它还只有两岁半的时候,它和四个哥哥被大雄狮双色鬣和独眼雄驱逐出狮群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它的四位兄长先后死于非命。


老大黑鬣毛被长颈鹿踢伤,成了它们四兄弟的腹中餐;老二大头狮被两足直立行走的猎人击毙;老三刀疤脸在巴逖亚沙漠腹地为夺取活命水源和黑犀牛同归于尽;老四桃花眼试图用色相引诱雌狮走一条通向狮王宝座的捷径,结果陷进沼泽活活淹死……它也是在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后,侥幸成为帕蒂鲁狮群狮王的。


对雄狮来说,生存的道路何等艰难,奋斗的历程何等漫长,成功的希望何等渺茫。一点也不夸张地说,一百只被驱逐出家园的半大雄狮,到头来只有一两只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拥有领地和母狮。是四位兄长用生命作铺垫,才造就了它今天的辉煌。它怎么能为了虚幻的爱,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感情,放弃成功者应当享有的权利,做一个打折扣的狮王呢?


它回过神来,它觉醒了。它低下头来,眼睛里闪起一道残忍的光亮,出其不意地朝膝下的黑爪幼狮张开血盆大口。


千百万年来,所有能幸运登上王位的雄狮都是这么做的,它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蜂腰雌狮发现红飘带瞳人里闪耀起屠夫式的残忍,心里猛地一紧,想要去制止,已经晚了。红飘带的牙齿已叼住黑爪幼狮的后颈椎,用力一拧,可怜的小家伙,颈椎断裂,两眼暴突,身体瘫软下来。


仿佛是下达了屠杀的指令,无鬣公狮狂吼一声,闪电般地蹿进榕树林里,追逐噬咬幼狮。


蜂腰雌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一直以为,红飘带虽然未能完全克服雄狮懒惰和自私的缺点,但善良宽厚,是不会杀害无辜的幼狮的。万万没想到,红飘带登上狮王宝座,所做所为竟然和恶魔黄巨鬣如出一辙。既然如此,争夺王位改朝换代又有什么意义呢?它两度失子,它最痛恨的就是大雄狮的杀幼行为。是它帮助红飘带推翻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统治,登上帕蒂鲁狮群狮王宝座的。假如这次政权更换,未能给姐妹们带来利益,反而让它们蒙受宝贝遭到屠杀的灾难,那它岂不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它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气得浑身发抖,咆哮一声,扑上去撕咬。


红飘带早有准备,敏捷地扭腰避开。它们是站在隆起的蚁丘上,蜂腰雌狮用力过猛,扑了个空,在圆锥形的蚁丘上站立不稳,闪着趔趄,要倒而未倒。红飘带顺势在它的后脑勺上猛击了一掌,它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身体变得轻飘飘,一头从蚁丘上栽了下来。


红飘带蹿下蚁丘,伙同无鬣雄狮一起追逐,屠杀幼狮。


蜂腰雌狮想阻止红飘带行凶,想唤醒母狮沉睡的反抗意识,向杀幼的恶魔群起而攻之。可是,它脑袋晕得厉害,从蚁丘上滚落下来,一条前腿也扭伤了,刚站起来,便眼冒金星,四肢一软,又摔倒在地。母狮们有的将幼狮藏在自己的身体底下,有的用唇吻顶着幼狮的屁股心急火燎地催促幼狮逃命。红飘带和无鬣雄狮配合默契,一个撞翻做保护伞的母狮,一个收拾失去保护的幼狮。


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十几只活蹦乱跳的幼狮就通通倒在了血泊中。母狮们有的蜷缩在草丛里,有的蹿上榕树丫,有的机械地在原地跑来跑去,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红飘带和无鬣雄狮则忙着将咬死的幼狮拖进一条乱石沟,毁尸灭迹,目的大概是避免母狮们触景伤情。


蜂腰雌狮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脑袋虽然还有些痛,但比刚才好多了。红飘带慢慢朝它走来,一面走一面摇甩着尾巴,嘴里还发出柔和的呜呜声。它走到蜂腰雌狮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断摇动蓬松如火焰的鬣毛,还伸出舌头有节奏地舔动着。


蜂腰雌狮晓得,红飘带这套肢体语言,是在为一掌把它打伤向它道歉,是希望它能原谅它的杀幼行为,假如它能表现出理解和宽容,红飘带就会跑到它身边来舔吻它,和它重归于好。


它永远也无法理解和宽容杀幼行为,它永远也不会和杀幼的恶魔妥协和解!


蜂腰雌狮浑身虚软,头痛欲裂。它晓得,它是无法对付红飘带和无鬣雄狮的,它恨自己没有能力剪除杀幼的恶魔,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帕蒂鲁狮群的领地,离开这个本质上与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没什么区别的坏家伙。


它拖着虚弱的身体,踮着一条扭伤的腿,朝葫芦荒地方向走去。快走出帕蒂鲁狮群领地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回头望去,原来是红飘带跟在它后面。


呜呕,呜呕,红飘带不断地轻轻吼叫,声音有点嘶哑,听起来像是在呜咽。


它知道,红飘带是在恳求它,挽留它,希望它别离开。它没有停下,仍一步步往前走。


它或许可以原谅红飘带的懒惰与自私,原谅它雄性的权力欲,原谅它的性别歧视,原谅它的虚伪,原谅它的胆怯,原谅它种种雄性的丑陋,可是,它无法与杀幼的恶魔共同生活在一起。


它很后悔,当初它不该收容走投无路的红飘带,更不该鼓励和怂恿红飘带来争夺帕蒂鲁狮群的狮王宝座,那样就不会发生眼前这场杀幼惨剧了。


可是现在,后悔也晚了。


从野渡口游过宽阔的帕蒂鲁河,它终于走到帕蒂鲁狮群的气味边界线了,这是一条带状灌木丛,从巴逖亚沙漠边缘一直延伸到草原尽头。枝枝蔓蔓间,粘挂着一绺绺雄狮的体毛,散发着它十分熟悉的红飘带身上特有的浓烈气味。


要是它的腿没有扭伤,轻轻一跃就可以越过这条低矮的灌木带。现在,它只有费劲地先将两条前腿跨过去,然后再慢慢地将身体拖拽过去。灌木上有刺,扎得它腹部生疼,它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移动身体。


呕呜噜,呕呜噜,红飘带还不死心,还在它身后伤感地吼叫,努力挽留,指望它能在最后一秒钟回心转意。


那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蜂腰雌狮总算从灌木上翻爬过去,越过了气味边界线。它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继续瘸瘸拐拐地朝葫芦荒地走去。


养好伤后,它要重新开始生活。它想,它总能找到既威武勇猛又心地善良,既强壮矫健又和蔼可亲,既雄霸一方又勤快肯干,既能保卫领地又能疼爱母狮和幼狮的新型大雄狮。也许,这样的大雄狮属于稀有资源,很难找得到,但它不会放弃努力,它要一直寻找下去。


当找到优秀的新型大雄狮后,它要和它共同组建一个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崭新的狮群,旧社会的污泥浊水被荡涤得干干净净,没有剥削,没有欺诈,没有屠杀,没有寄生虫,没有性别歧视,没有驱赶年幼雄狮的陋习,没有杀死幼狮以逼迫雌狮快速发情的残忍,没有走马灯似的王位更替,小有所养,老有所终,狮狮平等,安居乐业。它要为实现这个理想永远奋斗下去。


腿扭伤了,蜂腰雌狮走得很慢很慢,却走得无比坚定。


背后的气味边界线上,红飘带还在吼叫,叫得很凄凉,叫得很孤独,叫得很伤心,叫得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