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荒山之恋(12)

作者: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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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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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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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340字

他没料到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等了一会儿,又问:“她是不是打算和你结婚呢?”


他怔了,这是他们从来没想过的事情,他们互相地进入生活,彼此都不带着这种可能,因此,彼此也不存在一点儿希望。他很老实地回答道:“我们没想过。”


“我们?!”她重复道,轻轻地苦笑了一声。


他顿时羞愧难言,恨不能一头钻进地里。


“我,是相信你的。”她说,“我相信你会珍惜我们的感情,也珍惜我们这个家庭。”她的眼光慢慢扫过房间,眼泪涌了上来,“我相信你是一时糊涂。我希望你能冷静,清醒。过去的事情没有办法挽回了,算了。可是,以后,我,希望你能保证……”她说不下去了。这一番话,与其说是给他听的,还不如说是告诉自己的。她是在勉励自己不要丧失信心,不要太痛苦、太绝望。她只有自己勉励自己了,在这场斗争中,她是那样的孤单。


而他不曾想到她会这样宽大,不觉感激涕零,一下子扑在她的怀里,双膝跪着,抱住了她冰冷的膝盖。隔着单裤,他仍能觉出那膝盖冰冷的颤抖。他的心碎了,他体会到她爱情的博大。比起来,那一切是多么的卑鄙与羞耻。他将脸埋在她的膝间,大声吞泣着反复说道:“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机会。”


她搂住他的头,用嘴唇梳理着他蓬乱的头发。她是那样的爱他,珍惜他,可是从此她的心缺了一块,再不能弥补了。她为她心的缺陷暗暗哭泣。


他歉疚,他负罪,他羞愧,他自卑,而这一切全抵不过他再看不见她的痛苦了。在这种时候,他最渴望看到的是她,最苦苦想念的是她。这世界上,只有她才与他平等,与他同病相怜,是两个同罪犯。对她的渴念,使得别的一切折磨都平淡了。他无数次地回想将她搂在怀里,那肉体的温暖,直至灵魂。想起来都头晕心跳。由于那不可能实现,于是又焦灼。他日益消瘦,郁闷,他觉得,如能与她见上一面,花上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了。可是他毕竟没有勇气,并且束手无策,只有苦苦地空想,白白地折磨自己。


有一天,下午最后一场电影散场了,等观众走尽,工作人员便开始清场。他拿着一把小笤帚,扫前十排的场地。笤帚很短,他必须深深地弯下腰去。这种姿势叫他无法解除屈辱的心情,可又庆幸这样深深的低头可以避免和任何人照面。他便低低地弯着腰,一点一点移动着,先从左往右,扫到头,就直腰走上前一排,从右往左。当他扫完一排,直起腰向前时,忽然定住了。隔着整个灰尘弥漫的剧场,他看见最后一排,她默默地伫立着。


这是自从那可怖的夜晚狼狈分手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她。她似乎消瘦了许多,并且沉静了许多。她立在那里,有着一股从来没有的宁静的忧郁的气息。他远远地看着她,却不能走上前去。工人们都在扫地,大声喧嚷,扫帚扬起的灰尘漫天铺地。粗俗的说笑在空荡荡的剧场里激起了回声。


远远地看着他,他似乎瘦得只剩下灵魂了。她觉着自己的心在一片一片地碎下来,她是从未体验过心碎的感觉,她向来是使别人心碎的,因为她是太健康,生命力太强的,痛苦使她软弱了,也使她变得纯真了。


他们隔了一大个喧闹与龌龊的场子,默默地对望着。灵魂脱出了躯壳,飞越了障碍,紧紧地拥抱了。他们都体验到了这拥抱,这拥抱是前所未有的销魂,前所未有的动人心魄。痛苦与隔离反将他们拉拢了,原本逢场作戏的事,如今终于弄假成真,他们是真爱了。


他们忽然体会到,什么才是爱情。


第二天上午,他坐在舞台的侧幕后面,郁闷地拉着手风琴。半生的郁闷与不顺,在这日子里,全涌上了心间。他没有前景可望,便只有回顾。怀着这种苦闷的心情,便只能回忆起不愉快的事情,那回顾使他更沉闷,更沮丧了。他几乎是苟延残喘,再没有生活的兴趣。


剧场关着场灯,黑暗暗的一片,幕前幕后时时传来一句半句说话的声音。忽然,舞台侧边的太平门上的帘子掀开了一下,掠进一道光亮,随后又暗了。有一个人影匆匆地走上台阶,上了舞台,迎着嘶哑的琴声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上天桥。”然后贴着天幕向舞台对面走去,隐在黑暗中了。


他没有停止拉琴,却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膝盖互相碰着,牙齿咯咯直响。他拉了一会儿,终于坚持不下去,停了下来,轻轻地卸下手风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台侧踱了几个来回,左右张望着,随后便一步蹿上了通向天桥的黑暗的走道。


走道一片漆黑,十分狭窄,每一级阶梯都很高。他几乎是双手扶地爬上一级又一级,每经过灯光间时,便有了一线光亮。那光亮总是叫他惊出一身冷汗,那光亮淡淡地照见了他鬼鬼祟祟的形象,他自卑得要哭。可是,一切都顾不得了,他只有一级一级爬上去了。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坚决,上面有着什么在叫他,召唤他,他无法抗拒,无法抗拒。他终于到了最最顶层,眼前敞亮了。他站在狭长的天桥的一端,天桥下是一整个空寂的舞台,有人说话,激荡着响亮的回声。天桥的那端,伫立着她,她慢慢地向他走来。他不由挪动了脚步。一层层的幕条垂直在他们脚下,如同走在云端。他们终于相遇了,两个人的四只手漆黑,身上脸上粘了灰尘。他们紧紧地抱成一团,紧紧地抱着,恨不能互相嵌进肌肤深处。她哭了,哭出了声,他赶紧用手紧紧地掩住她的嘴,觉出被咬住了手掌,尖利的牙齿咬进肉里。然后他哭了,她也用手掩住他的嘴,不让出声。任何一点儿细小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天地间,都能激起无处不至的回响。他们互相掩着嘴,哭着。他们觉得,一大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人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就好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痛苦将她全变了,变得柔顺了。绝望也将他变了,变得坚决了,虽然只是暂时的。他们站在颤巍巍的天桥上,站在空寂寂的舞台上方,屏住呼吸,压住抽泣,拥抱着,忘记了时间。


他们又开始约会了。他们已经没有了道德,没有了廉耻,他们甘心堕落,自己再不将自己当做正派人看,他们没有别的路走,只有这样了。可是,毕竟需要避人耳目而又更为困难。几乎大半个城市的人都认得他们。她本来就出名,这会儿更是尽人皆知,将他也带出了名声。他们走得更远了,约会的地点越来越偏僻,约会的方式简直费尽了心机。这一日下午,他们居然去到了那座名为花果山,实却无花也无果的荒山。


树木很稀疏,草很黄,那是一个肃杀的秋日。风吹过草木,很凄凉地响着。他们坐在背阴的山后,一片草丛里面。半人高的枯草被他们压倒了,铺在地上,变成了一张软和的床垫。俩人拥抱着蜷在上面,喃喃地说着一些绝望的傻话。太阳渐渐地西移,翻到山后,落到他们身上,已成了夕阳。


他们几乎睡着了,又被秋风刮醒,天已半黑,这才匆匆地下山。下山的路不好走,她又穿着高跟的皮鞋。他搀扶她,却又承受不住她身体的重负,还须她的搀扶。俩人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下山。汗水湿透了衣服,又叫风吹凉了。风是那样凄凉地在吹,叫人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终于在天黑之前下到了山底,俩人连互相看一眼都不敢,便匆匆分手,各自回家。家里很好,什么也没发生。女人的脸色总是安详,叫他充满了悔恨,又不得不将自己那龌龊的内心更严密地包裹起来。他想发誓再不做了,可是不敢,自己都不相信这誓言。他的自信完全垮了,他的意志完全垮了,只在一件事上坚强起来,那便是与她那有罪的关系。


他在剧场里做了一段杂务以后,领导又将他调回办公室,以示治病救人,不存成见的姿态。他回了办公室,上班下班与她的见面频繁起来,原以为见不着面才是痛苦,不曾想见面却得装作看不见更为痛苦。每逢看见她那鲜红的却已暗淡了的自行车,他的心便紧缩起来。他时时担心自己的心脏会突然停止跳动,就这样结束了一切,又极其悲观地想到这样的结束也未必不是幸事。然而,渐渐地,他的心脏开始麻木起来,他已觉不出那战栗,觉不出不能哭不能语的苦痛。相反,因为时时地能够看见她,能够与她约会,还觉得快乐起来。这是一种良心麻痹的快乐,是一种罪恶的快乐。他的头脑也停止了工作,只顾一日一日地过着。只是与她接触过后的夜晚,睡在女人身边,感觉到她温暖的气息,他的心便裂开了一般。他用手绞住头发使劲地拽,将头发拽落了许多。早上起床,女人看见他枕上的落发,又恨又疼。她知道男人无法自拔了,她要拉他一把。她向她的家乡和他的家乡写了信,说是还想回南方安家,希望父母亲属、同学朋友能给予帮助。并且,利用一些老同学的关系,在她的家乡南京找到了接收单位。她深知调动的不易,深知须走漫长而艰辛的道路,最终还不一定成功。可她必须在客观上将他们分开,如不这样,她知道凭他的性格,是再难分开了。何况,那女人又是那样坚决,那样有力量。她们从未见过面,可却深深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在做着一场无声的较量。为了一个软弱、怯懦的男人,其实,这男人配不上她们那样的挚爱。可是,女人爱男人,并不是为了那男人本身的价值,而往往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她们奋不顾身,不惜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