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卷一·第四章 (2)

作者: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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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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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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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96字

那时正好天也亮了。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整个空间都没有了灯光。多么漫长而激切的跋涉,他们一起到达了。他重新把她抱在怀里,贴紧了她。原来她把全部都交给了他。原来是这样。他终于明白了那种颠簸为何如此的沉重和剧烈。看着她为他付出的一切、那因受伤而不得不掩饰的痛楚,终于再也忍不住。他眼里涌满了泪水。


03


那个年轻人骑着曲府的快马走了,让曲予焦躁地等待。五天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原来讲好去去就来,他扳指算了一下,顶多三天的时间。曲予等不得了,他一会儿到医院,在病房里转不多久又回到曲府。没有人影,没有一个传递消息的人……这天晚上又是停电,一片漆黑中又是清滆打着灯笼把他迎回。


还是在那个空旷的餐厅里,还是一枝闪跳的蜡烛,下面坐着那个年轻人。旁边摆了饭菜,但他一口也没有吃。曲予一眼就看出了什么:年轻人头发蓬乱,衣衫撕裂,脸上好像带着伤痕……年轻人站起来,他赶忙上前扶住了。


“曲先生!……”


宁珂叫了一声,嗓子哑得厉害。“我回来晚了曲先生,不,是我去得晚了。我赶到黑马镇时,已经打响了。我们的人边打边撤,加上照顾伤员,最后有一多半人困在里边……镇子西边的广场……真是惨不忍睹。一开始只有麻脸三婶的队伍,后来野猪的队伍也来了。我们没有任何准备,殷弓早在十多天以前就率队进山了,这会儿已经来不及。”


曲予马上想起了前不久飞脚说的消息。当时他说武工队正在黑马镇,八司令要躲开还来不及呢。飞脚显然是骗了他——他第一次明白这个老朋友在一些事情上根本就不曾信任过他。他长长地悲叹一声。那个场景太可怕了。他既渴望弄清全部经过,又害怕宁珂再讲下去。


一直担心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眼前的宁珂没有流一滴眼泪。“我把马交给清滆了,先生。”


烛苗儿直直地向上。这个夜晚死一样沉寂。


不知停了多久曲予才问了一句:“最后怎样了?告诉我吧孩子!”


也许是“孩子”两个字深深地触动了宁珂,他一下站起来,往前迈了半步——也许他要扑到曲予怀里吧……但他终于挺直了前倾的身子。他站在那儿,用力地忍着。曲予在烛光下清楚地看到一个年轻人是怎么忍住了自己的泪水。


“告诉我吧孩子……”


“……八一支队有二十多人被俘,其中十五个伤员。他们全被杀死在广场上。镇上人差不多都被围在那儿,他们有的是抵抗者。好多人给杀死了。如果不抵抗就撤、或者投降会好些?敌人一开始也伤了不少,他们恼怒了,抓到我们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杀红了眼。他们从老百姓中间找民兵,找到一个也杀一个。我把马藏在镇东的一个小村里,离老远就看到了火光。那是他们在放火烧镇子。敌人撤走时已经烧了好多幢房子,大街上只要可以点燃的东西都烧光了……这是黑马镇几十年里最可怕的一次大劫。这是敌人长久策划的一个阴谋……”


曲予怎么能够相信这是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呢?可是它一点也不容怀疑。


“敌人走后我们就救火,掩埋尸体。大家哭成了一团,还要看住一些被土匪糟蹋过的女人……我直接骑马去了山里,部队在山里。我也不知道部队为什么要进山,后来才明白他们主要不是提防土匪。还有外国军队,官府的正规军。我们是三面受敌。殷弓处境很难,我没有见到他,匆匆赶回来……”


“部队知道全部经过了吗?”


“知道了。战士们很难想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这之前几个司令收敛了很久,其中几个还派人与支队联系过,有合作的意思……”


曲予想起了在港长金志处见到的那个“小河狸”——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想不到那孩子会是一个恶名远扬的女匪。他很想把那天的情景告诉宁珂,但觉得这一切都无必要了。巨大的悲痛让他难以承受。他感到身上没有了一点力气,一阵阵发冷。呆了很久,闵葵走过来,他才想起为宁珂做点什么。他吩咐为宁珂换下衣裳,为他洗去血迹、包裹伤口……“你得待在我这里了……”


宁珂未置可否。他心里最急于做的一件事是为八一支队搞到那批军火。现在这个事情已经是刻不容缓了。战乱逼近了,可是在宁珂身边发生的惨剧,他还是第一次经受。从今以后他将不会对任何恶行感到惊讶了。他懂得了人是一种什么动物。同时也只有此刻,他才感到了为之献身的事业有多么光荣。这是贫穷无靠的弱者的事业——谁能否定这样一个事实?在最残酷的关头,为穷人提供力所能及的保护的,仅仅是这样一支队伍……


这片平原哪,我该憎恨还是挚爱?宁珂好不容易才敢正视这样一个现实:八司令的主要人手都来自平原。也就是说,残暴和丑恶就是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自己滋生出来的。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难以让人接受的了,也再没有比这个更为不幸的了。


面对这一切,一个人将怎么办?他只能抓起武器,紧紧地握在手中。


武器在这儿叫“军火”。军人的怒火只有一个喷射孔,那是枪管。有邪恶之火,复仇之火,野火和山火。纵横交织的大火烧个不停,烧了几千年,烧白了一个平原,烧塌了高山。宁珂在睡梦中只有火,火焰的嘶叫使他无法不感到恐惧。在这凄凉可怕的夜晚啊,没有一只手的抚慰,没有微风的吹拂,没有可以伏在那儿的一个肩头。他真的成为一个男人了,渴望流血和吼叫。山区和平原、这里的开阔地,似乎正留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午夜里他一次次走出那个厢房,走到院子里。他听到了扑扑的海浪,昂昂的客轮,觉得一天星星又大又热,就要齐刷刷地落下来,像败落的玉兰花瓣一样铺展大地。他觉得该是与这位令人尊敬的曲先生做彻夜长谈的时候了。他要等待一个回答,那声回答或者包含了全部的良知与信念,或者恰恰相反。他隐隐地感到了心上、肩上,一切部位都被沉沉地压迫着。他在这遥远之地的星夜不止一次地思念自己的母亲和阿萍奶奶。她们的眼睛同样善良和洁净无污——她们在这个夜晚如此深情地注视他。


他坐在玉兰树下的一条青石上迎来了黎明。寒露把他的头发、衣衫全部打湿了,他整夜都感到头顶的玉兰树叶上落下水滴。好盛的海边秋露,好凉的夜。整个夜晚他的眼前都在闪跳着那片火海,它燃烧着,眼看着腾腾跳动的烈焰掠过平原,一直烧到了大海。水浪的颜色顷刻之间变为赤色,与天空垂挂下来的红云接在一起。他站起来,东方已经红了。鸟儿开始喧哗。曲府大院里那个剃了光头的清滆已经开始在门前洒水清扫了。接着是那个身个小巧的姑娘来到院里,她看到宁珂先是一怔,然后若无其事地去抱柴火。她回到了屋里,炊烟突突地升上空中。就在这一会儿,宁珂看到一个高个子姑娘走出来了,她就是很久以前在花圃里见过的人。宁珂不由得“啊”了一声。


曲予这一次径直走过来。她惊异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头发乱成这样,满眼血丝,全身都是露水。“你病了吗?……”


“没有,小姐……”


曲予对他及与他相关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心。可她早就准备好的那些询问此刻全飞光了。她只是怜惜地看着他,发现眼前这个人那么瘦那么疲倦——上一次见到的穿西服、结领带的那个形象与今天相去何等遥远。她对他的神秘感有增无减。她听说了黑马镇上的战事,但爸爸妈妈和淑嫂都不肯讲出实情。她问:“你知道那场战斗吗?”


“我就从那儿来。”


“能讲一讲吗?”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小姐……”他看着她,身上突然抖起来,牙齿都磕响了。嘶叫的火舌,求饶声,喷溅的血……他不停地摇头。他摆脱她探寻的目光,嗫嚅着走开了。


淑嫂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曲予失望地盯住了离去的宁珂。淑嫂走过来。曲予说:“他大概病了,你告诉爸爸……”淑嫂牵上她的手,后来一下抱住了她:“我的孩子!”


淑嫂抚摸她的头发,泪水涌出来,像雨水一样洒到脸上。曲予惊呆了。“我的孩子,你再不要问他,不要问那场战事了。那儿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全是被敌人杀死的,最后又放火烧毁……这些不该告诉你,你还是个孩子……子,听我一句,别去问他,啊,好孩子!”


曲予从怀中挣脱了。她的脸色蜡黄蜡黄。后来她跑开了。


就在这个早晨,曲予把清扫庭院的清滆叫到了自己屋里。清滆头上冒着淡淡的热气,他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老爷……先生喊我?”


“坐吧清滆兄弟……坐下。”


清滆挠着头,不知怎么才好。他已经多次听到曲予这样称呼他——“兄弟”——他的年纪真的与曲予差不多……这个称呼令他心里打颤,他宁可挨一顿板子也不愿听到老爷这样叫他。


“我请你考虑的事情好久了,清滆兄弟,我这些天心里做了个决定,我们还是分开的好。曲府再不能拖累你了,不要等到太晚的那一天。小慧子先待这儿,她是个姑娘,找了婆家那天我要发送她……都要走,你就先走一步吧,带上我为你准备的一笔钱,置点房产安家立业吧……”


清滆扑通一声跪了。“老爷……先生!先生!我不能走,我是老爷的人,要伺候你一辈子……”


曲予扶他坐了,叹着:“走吧,不要太迟了,你的年纪这么大了,早该有一份自己的日子。你不该伺候别人,到了自尊自立的时候了。我也再不是老爷——当老爷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你走吧,你把自己的家安好,还可以经常回来做客。你不是曲府的仆人,你有恩于曲府,这里谁也不会忘记你。”


“先生!你这是逼杀我呀!我一个下人,怎么好拿着这么大笔的钱走开?你这是逼杀我呀,先生!”


“不,这里太不清静,总有一天曲府的人也会离开,你为什么不能先走一步?你最后听我一句话好吗?你还愿意相信我的一片好意不是?”


清滆怔怔地看着他。清滆不理解,也说不出一句话。


04


我离你这么遥远,就像远视晨星,尚未走近,它就融解在天际了。我心中有一个花团锦簇的摇篮,我就在它美妙的悠荡中长大了。你准备娇惯我一生。可是你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先自离去。你教会了我的爱,谁又来教会我的仇恨?


从此我一个人往前走,这无数的高山无边的荒漠,不知被血泪染过了多少遍。绿色的植物、金色的地衣,都依赖了默默的吸吮。它们遮掩着、装扮着,你面对它们常要激动地流下什么。它们安慰了人类,安慰了所有的生灵。它们身上流动的到底是什么?它们日日夜夜吸吮着、吞食着,从地脉深处探出根系寻找。千百年的故事黏稠坚韧,沉淀在地层深处,需要一棵千年古树的长长根须才抓得住,它会让这棵古树枝叶繁茂。


绿色结出各种各样的果实,它用苦涩或甘甜包裹了一万年的悲伤。坚果、浆果,你砸开硬硬的果壳,直接咬破果皮,咀嚼吸吮品尝,会感到它包裹起的深层的隐秘。一切原来都难以消失,它会化为异形异物生出,挂上枝头。


我听到了地壳之下的咕咕之声,我知道流动不息的到底是什么。我已经不会战抖和胆寒了,北风让我肌老皮厚,让我懂得了永远不变的归宿。在一层层如同浪花一样绽放的呐喊、乞求、呼救、狂嘶、怒号之中,大地一片沉默。


这就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再不愿睁开双眼。妈妈给我一双眼睛,让你一再地亲吻,于是它变得乌黑闪亮。你吻我的眼睛,一下又一下,湿湿的温温的,像玫瑰和蜀葵轻轻地合在了上面。你让我抬起头,看鸡冠花、墨菊、芍药、美人蕉……它们都生在一片碧绿之中。没人知道它们诞生的由来。它们的汁水是什么生成?它们为什么要一再地闪烁着浓浓的红、鲜鲜的红、暗紫的红?


红色,各种各样的红色。如果留意一下会发现朝阳和落日的红以及它们染出的云彩、红色的天空和大地、海洋——那是火红的波涌——那需要多少染料啊!还有红色的马、红砖、红旗、红围巾、火焰……这需要上帝消耗多少染料啊!


我以前没有那些关于红色的惊心动魄的想象。有一次我去折一枝花,因为它又大又红又亮,让我不敢正视。有长长的时间,我站在那儿。我活动着两脚,想把它送给你。就这样去折了它。我从来没有想到它也会疼,也会挣扎。它在阵阵钻心的痛楚中摇动不停,于是下端的尖刺就割破了我的手。血一滴滴流下,还有痛,我慌了。我发现血的颜色与花的颜色一样,一样鲜艳。